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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二十八章 冬衣隨卿買,何須論短長

    轉眼間九月秋高,北地已有了幾分冬意肅殺。
    懷來小院里卻是暖意融融,書房內,紅泥小爐上煮著翻滾的濃茶,冒出陣陣的香氣,一派靜謐中,聽得到女子清越的讀書聲。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她念得很慢,隨著她聲音落下,即有干凈的童聲跟著念——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念詩的女子輕笑著揉了揉女童的頭發(fā),夸贊道:“小花兒真是聰明,不過誦了四五遍就背得出來了。”
    小花兒聽到夸獎,雙眼彎成了月牙。
    孩童不知道詩歌的含義,一旁認真畫著百子連珠炮圖紙的太子卻是聽著有些難受,直起身子道:“天香,換一首罷。”
    天香頗有些意外地看著自家哥哥,眨了眨眼睛輕聲應道:“好。”
    自打東方勝進城至今,已有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她的大多時間,便是在書房中看著太子搗鼓各類火器的圖樣,以及坐在窗下陪著小花兒念詩讀故事。
    她原想著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頑皮,卻沒想到這女孩子卻是好帶得很,只要念上幾句詩,便在一旁乖巧地聽著。她不覺有些好笑,自己自小是個頑劣不喜讀書的性子,兩輩子里長時間地看書讀詩,卻都是為了帶孩子。
    她隨手翻了幾頁書,繼續(xù)念道:“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
    一旁的太子卻是笑了:“天香,不帶這么夸自己的。”
    天香不明就里地瞪了太子一眼,繼續(xù)念下去:“……譚公維私……”再往后一看,總算明白了太子的話中意思,不由得一噎。
    小花兒驚奇道:“小姐姐,怎么不念了?”
    太子笑嘻嘻地從書桌后面繞出來,躬身抱起小花兒:“小姐姐看到人家的‘東宮之妹’,又想到了自己這個‘東宮之妹’,害臊了。”
    天香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但又瞧到紙上的文字,一時有些怔怔。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但怎么光看著這二十來個字,自己眼前就活靈活現(xiàn)地浮現(xiàn)出了一道女子的倩影——那個女子的倩影。
    真是見了鬼,怎么一顰一笑都如此生動!
    天香呼吸一窒,忙搖了搖頭,將腦海里馮素貞的影像甩掉,方才聽到太子在一邊耐心地解釋詩中的意思:
    “……總而言之,是在描寫一個好看而且氣度高華的小姐姐——要比給你讀詩的這個小姐姐更為好看些。”
    “去去去,別帶壞小孩子!”天香氣鼓鼓地伸手擰住了太子的耳朵。
    “誒誒誒……你就不能學學別人家的妹妹嗎?”太子好不容易才算掙脫了天香的魔掌,一邊揉著耳朵一邊抱怨。
    小花兒貼心地幫太子揉了揉耳朵:“小哥哥,那我們把那個好看的姐姐叫來吧,好久沒見了呢。”
    太子怔了怔,略一思忖頓時了然,笑著點著小花兒的鼻頭道:“你這小笨蛋,那也是個哥哥,哪里就是姐姐了!”
    天香啞然,看來不止是自己,連不懂事的孩童聽到了這詩,也想到了那馮素貞。她從太子懷里接過小花兒笑道:“你這小登徒子,是嫌棄我不好看么?”
    小花兒笑瞇瞇地摟著天香的脖子:“小姐姐最好看了——那個小姐姐更好看!”
    天香頗為無奈:“好好好,那明日一早我們去把那個小姐姐接回來!”
    太子見天香也和小花兒一道管駙馬妹夫叫成“小姐姐”,不禁無奈地搖了搖頭。
    門外忽然傳來了通稟聲:“啟稟太子、公主殿下,程姑娘來了。”
    寒風乍起,天色未明,城郊懷來衛(wèi)的駐地中已是一片沸騰。懷來衛(wèi)都指揮使單世武在校場里練罷了兩套長拳,贏得了手下士卒一片喝彩。他笑著平息了眾人的喧鬧,退到一邊擦汗喝茶,看著手下的兵丁一板一眼地練習著揮刀。
    雖說武功流派五花八門,但對于這些上陣殺敵的士卒而言,只要會揮刀、揮得動刀、手起刀落能劈死正面來敵,已經很了不得了。
    保家衛(wèi)國,哪有那么多高來高去的武林高手,只有這些血肉之軀罷了。
    戰(zhàn)事暫了,前線重回了宣大一線,懷來衛(wèi)近日里算得上風平浪靜——不,不算太平靜,那位頂著九門提督頭銜的皇親國戚剛到懷來,便以御敵為名控制了城防,嚴查進出城。說是為了防御韃子來襲,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只是為了將太子困在懷來城中而已。再加上那一道功過相抵的圣旨,也令京畿眾官吏對太子的地位犯起了嘀咕。
    八府巡按張紹民在東方勝抵達的第二天就帶著那宋長庚先生出了城,說是至宣大巡邊,修繕營造火器軍備。而后這一個月來,太子等人如臨大敵、深居簡出。只有駙馬馮紹民應單世武之邀來懷來衛(wèi)協(xié)助大傷初愈的他處理些庶務。
    單世武自己雖常年不在京中,但畢竟是世家出身,不是普通武人,對天家那點恩恩怨怨還是心如明鏡的。他何嘗缺什么管理庶務的僚屬,不過也是向太子示好之舉罷了。卻沒想到,駙馬馮紹民對軍中的事情上心得緊,而且也確是有想法的人。
    日上中天,懷來衛(wèi)收到了東方勝的拜帖。
    官大一級壓死人,單世武不得不出門相迎,將東方勝引進了懷來衛(wèi)。
    東方勝饒有興致的東瞧西看,邊看邊與單世武閑聊:“本提督來了一個多月,縣衙也去了,軍營也來了,怎么總見不到太子的影子呢?我可是聽聞韃子來襲之時,太子披掛上陣的模樣威風得很吶!”
    單世武不慌不忙回道:“太子對軍務之事了解不多,倒是對火器很是著迷,當時單某傷重,太子臨危受命代單某登城坐鎮(zhèn),也是一時權宜之計罷了。懷來衛(wèi)大事小情均是單某應盡之義,太子近日忙于火器研制,軍中這些雜事怎好去叨擾殿下。”
    聽著他這番滴水不漏的答復,東方勝不由得正眼打量了單世武身上的武人衣衫一眼,笑道:“大勝之前卻重傷臥床,實在是可惜——想必單都督現(xiàn)在還沒全然復原?本都督雖是個粗人,但行伍十年,若軍中雜事繁冗,本督倒是可以為單都督分憂。”
    單世武仍是客氣道:“小侯爺貴為皇親國戚,卻是心系懷來,實是單某之幸。而今單某雖然傷重未愈,但軍營的事情已經基本應付得來了。且近日來,駙馬馮大人常來軍中協(xié)助議事。懷來衛(wèi)之事,不勞小侯爺憂心。”
    東方勝大笑:“倒是本督忘了,如今這小小的懷來,住著一個狀元一個榜眼,還有英武不凡的單都督坐鎮(zhèn),能人云集,倒真讓本督,無——從——下——手啊。”
    單世武面上仍帶著得體的笑容:“小侯爺言重了,江山人才濟濟,均是陛下洪福。”
    兩人行至校場處,見到幾個新兵蛋子正在摔角,東方勝頓時來了興趣,竟直接脫了衣衫露出精壯的身子,下場和人較量。
    他是生面孔,穿的只是普通武裝,那些卒子哪里知道他的身份,見單世武默許,紛紛使出吃奶的力氣和他較量。可東方勝仗著自己武功底子好,加之身材高大,竟五戰(zhàn)五捷,連著撂倒了幾個大漢。
    東方勝哈哈大笑,轉身離了場,對手下人道:“能在我手下過三招,均算得上壯士,每人發(fā)二兩賞銀打酒喝吧。”
    單世武令那幾個“壯士”謝了賞,又叫人上了熱水巾帕與東方勝擦汗。
    東方勝利落地擦拭干凈,重新穿好衣衫,似是隨口問道:“本督有幾分好奇,你說駙馬常來軍中視事,他那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可受得了行伍里的粗人?可也曾如本督這般下場與人坦誠相見?”
    這話說來怎么理解都有些別扭,單世武不明其意,只得如實道:“駙馬來此議的多是軍政謀劃、錢糧調遣之事,不曾下場與人切磋。”
    東方勝嘿然一笑:“敢情是做了個賬房啊?不知單都督平日在何處議這些庶務,有勞單都督帶我去瞧瞧?”
    他是皇帝派來的欽差,單世武雖心有不悅,卻也不能直接回絕,只得帶著東方勝到了衛(wèi)中的議事廳。
    懷來衛(wèi)雖然總領附近幾府之所,但衛(wèi)中建制實在是平凡,沒什么好看的,可東方勝卻是興致盎然,仿佛看什么都新鮮,就連議事廳的議事長桌的木頭是打哪兒來的都問個不停。
    不知不覺日頭爬到了頭頂,單世武暗道倒霉,囑咐底下人為東方勝備膳。“不必鋪張,”東方勝隨和道,“平日里駙馬他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了。”
    單世武本也沒打算為他鋪張,聽他這么說,便讓人從灶頭的大鍋菜里隨意盛了些菜,兩個男人在議事廳的長桌上悶聲不吭地吃完了飯。
    飯后,單世武吩咐道:“給東方都督上消食茶。”
    東方勝大笑:“行伍里哪有什么消食茶?單都督哪里學來的文人毛病?莫不是駙馬飯后都要喝茶解膩?”
    單世武本想著端茶送客,沒想到東方勝卻像塊甩不掉的膏藥,他只得搖頭道:“駙馬起居用度與我等一致……”
    “起居?”東方勝揚眉問道,“他還在這里有居所嗎?”
    單世武強壓著心中的不耐煩,指了指議事廳一旁的耳房:“因著天氣轉涼,這兩日要準備過冬的軍備,軍需籌備調度較為頻繁,駙馬半個月前便在我這邊常住著了,是今天早晨是公主派了人才把他接回去的。我等將官在衛(wèi)中都有營房,所以只是收拾了耳房放了臥榻供大人在此休憩……”話音未落,就見東方勝風一樣地到了耳房門口,推門而入。
    單世武心里一緊,大步跟上去,卻險些和從耳房里出來的東方勝撞了個正著。
    “哎呀,里面著實簡陋得很,還堆著不少棉絮物料,”東方勝呵呵笑著出來,“駙馬雖說身手了得,但畢竟是文官嘛,還是要優(yōu)待些。”
    單世武見他并未在其間久待,頓時松了口氣:“我本想著讓將官讓出房間來,是駙馬執(zhí)意便宜行事,才在此間將就的。那里頭的棉絮物料,都是懷來的行商知道我們要采購軍需送來的樣品,駙馬說要自己拿來比較,覺得合適了再給將官們拿來做衣襪。”
    東方勝點頭:“原來如此,倒是我小瞧了這書生了——你們正在籌備過冬的軍需?本督前幾年在遼東當差,北地苦寒,此事最為重要,來來來,單大人帶我去瞧瞧你們的過冬軍備。”
    東方勝倒真是對此頗為了解,對著單世武絮絮叨叨聊了一個時辰,還調整了些防火的安排。單世武這才真的相信,這東方勝確實是上過戰(zhàn)場、領過兵的將官。
    懷來府衙附近的小小院落并不起眼,但因著前番韃虜攻城,已經有很多百姓知曉這是當今太子在懷來的潛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
    小院之中的廳堂里,馮素貞合攏了窗欞,將北風的呼嘯擋在了門外。
    在懷來衛(wèi)昏天黑地地忙活了半個多月,一大清早被天香派人接了回來,還道是府中出了什么大事,誰知道,卻只是為了這一頓——火鍋。
    室內暖意如春,銅爐火鍋里翻滾著紅白青翠的肉菜,一屋子人圍爐而坐,用最百無禁忌地姿態(tài)享用著最簡單的一頓美餐。
    這幾位不是皇親貴胄就是世家子弟,從來都是分餐而食,鮮少嘗試這么多人這從一個鍋里撈東西吃,一個個吃得滿頭是汗,只有馮素貞仍是不緊不慢,調醬汁都如磨墨般閑適正經。
    天香看著她這做派嘖嘖道:“若是光看你的動作,還道是下一刻你就要揮箸潑醬在鍋中寫詩了。”
    馮素貞眼皮未動,應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磨墨講究力道曲直、快慢適中,如此出磨方能均勻濃厚,物理相通,自是可以用到食道上,如此出醬才能均勻濃郁,入口生香。”
    天香嘆服,豎起了大拇指:“不錯不錯,眼下鍋中一空,想必空口吃醬,滋味更是濃郁。”
    馮素貞看了看鍋里被掃蕩一空后平白翻著的白色底湯,想了想,挽起袖子從旁撿了塊脆生生的白蘿卜,蘸了蘸自己的醬汁送入口中:“滋味甚好。”
    李兆廷大笑道:“古有書圣蘸墨吃餅,今馮兄風采不輸大家!”
    天香也樂道:“程青玉昨日向我辭行,又送了我?guī)讐K墨,要不要幫你磨出來蘸肉吃?”
    “那倒是不必了——”馮素貞向鍋里又下了些菜肉,側頭問道,“程姑娘向你辭行?”
    天香答道:“是,眼下九月了,懷來不少行商已經啟程回鄉(xiāng)過年。她預備和徽州的行商結伴一起回鄉(xiāng),聽說有兩百多號人,浩浩蕩蕩,很是安全。”
    馮素貞點點頭道:“原來如此,我也知道徽幫的人要走了,卻是沒想到程姑娘竟然會與他們一道走。”
    天香疑怪道:“程家一行人少,和老鄉(xiāng)一道回鄉(xiāng)不正是應該?”
    馮素貞卻是顧左右而言他:“徽人在外一向團結,經營的生意又多——我最近可是與他們打了不少交道——生意多,自然人也多,故而在城南一起賃了房子同住,以互相幫襯,而程姑娘一行人卻是住在城西的逆旅里的。城南的徽幫組了商會,有商會自然有會長,他們的商會會長姓曹,著實是個妙人——”她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只是笑瞇瞇地望著天香。
    天香不明就里。
    馮素貞笑了笑道:“如今歙縣的貢墨商,乃是曹家。”
    天香回憶起之前馮素貞與自己講的那段墨藝恩仇,頓時恍然大悟。程曹兩家乃是同行相爭,而程家曾經是勝者,如今是失敗者。
    馮素貞見天香明白了,問道:“他們離開的具體日子可定下了?”
    天香歪著頭答道:“就這幾日,已經向官府辦好了出城的手續(xù)。此來本是想向宋先生辭行的,但見宋先生尚未回來,說是回頭再來,估摸著要等宋先生回來后吧。”
    馮素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兆廷嘆氣道:“又是一年到頭了,可惜時乖運蹇,這一年南邊的行商應是沒什么收獲。”
    席間氣氛陡然一沉。
    劉倩笑著岔開了話題:“不知不覺竟快入冬了,是該做冬衣了,今日縣令夫人還問我是不是要給幾位貴人做冬衣御寒,明天就叫裁縫來這邊給大家量尺寸。但因著眼下縣城里沒有合適的女裁縫,公主,一會兒我?guī)湍懔苛堪伞!?br/>     天香“哦”地應了聲:“這才冷了幾分吶,習武之人,我是不怕的,給我哥哥和小花兒包嚴實些就成——對了,有用的,你那小身板也得包嚴實點。”
    馮素貞不緊不慢道:“明日里我有事,怕是不在。到時候我自己去成衣鋪里挑兩件厚衣服吧。”
    “那怎么成?”劉倩不贊同道,“成衣鋪里的衣裳穿起來哪有量體裁衣來得舒坦?駙馬明日可是去懷來衛(wèi),不如讓裁縫去那里幫你量量?”
    馮素貞搖搖頭道:“還是別了,畢竟是軍營,這樣不好看。近日事務繁忙,我今日用了飯便要過去。一夜之間又是降溫不少,我要助單都督早些把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軍需備好。”
    李兆廷放下了筷子,搓了搓手站起身道:“夫人今日為給公主量體帶了卷尺來,不若,我現(xiàn)在就來幫駙馬量量吧。”
    “不用了!”
    “不用了!”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是馮素貞和天香一不小心的異口同聲。
    兩人不由得目光相接,一瞬間又錯了開來。
    李兆廷尷尬,干笑著坐了回去:“公主和駙馬當真是心有靈犀啊。”甫一坐定,他的目光便游移到了馮素貞的臉上。
    方才還熱鬧的氣氛忽然陷入了凝滯。
    馮素貞干咳了聲,別過臉去:“李兄莫怪,紹民……不喜旁人觸碰。”
    天香明知緣由,卻嘿嘿揶揄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你們讀書人臭毛病就是多。”
    一旁的太子從飯碗里抬起頭來:“妹夫的尺寸,自然應該讓妹妹來量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天香一拍大腿:“對啊,夫君的衣衫,本來就是為妻應該關心的事。來來來,有用的,我來給你量!”
    聽得她話中滿是興致盎然,馮素貞略抬了抬眼,遲滯了片刻方才嗤地一笑:“好好好,公主你先吃飯,稍后回房讓你量。”
    回,房,讓,你,量。
    天香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終于,連帶著眾人也早早止住了筷子。
    飯后,天香打劉倩處要了皮尺,興沖沖地回了房里。一旁的小花兒本是要跟著她一同去,卻被劉倩抱了起來,哄著她道:“來來來,別去搗亂,姐姐陪你玩。”
    小花兒苦著臉:“可是我想聽美人兒小姐姐讀詩。”
    劉倩只道她說的是天香,不由得啞然失笑:“姐姐給你練套劍法好不好?”
    小花兒搖頭:“我要聽好看的美人兒小姐姐讀詩!”
    李兆廷原本有些悶氣,見劉倩輕聲哄著小花兒的模樣煞是溫柔,心頭不經一動。他走上前去,笑道:“那好看的哥哥來給你讀詩好不好?”
    小花兒盯著李兆廷的臉想了想,轉身摟住了劉倩的脖子:“小花兒還是看姐姐練劍吧。”
    天香興沖沖地進了門,卻見馮素貞在窗前昂然直立,捧卷不知道看著什么。
    大半個月不見,馮素貞與她,仿佛生疏了幾分。
    她有心要給馮素貞量體,卻又覺得忐忑,見馮素貞一語不發(fā)地看著從懷來衛(wèi)帶來的卷宗,她心底也有些索然無味,便坐在一旁,拿著那皮尺翻來覆去地玩了起來,還翻了幾個花,嘴里嗔道:“忙了這么久,清早才將您老人家請了回來,才吃了個火鍋就急著去衛(wèi)所上差。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將,怎的對軍務如此上心?莫不是也想著‘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
    馮素貞一愣,不由得展開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來:“古人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誠不我欺。給小花兒讀了一個月的詩,如今公主開口便是歌詩了。”她笑吟吟地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按理說這軍需庶務應是太子接了才是,但一則眼下他癡迷火器,二則他之前于軍務上顯了眼,三則張兄陪著宋先生到宣大一線做火器布防無暇抽身,我只好是‘舅哥有事,妹夫服其勞’。再說,前次解圍之事竟讓皇上有了心結,我來出出風頭,才好把太子前次的風光壓下去。”
    天香雖是知道她有道理,卻不以為然:“這風頭不合你出,縱然張紹民沒空,讓那烏鴉嘴挑頭出了便是。反正左右不過算算賬、征征糧。”
    馮素貞頗不贊同地搖搖頭:“軍需之事,豈是算算賬那般簡單啊。”她在天香對面落座,“不止是懷來一處的衛(wèi)所需要過冬的糧草,宣大乃是前線,前陣子又調兵遣將,增添了不少駐軍。兵多糧少,軍需更是緊缺,僅在懷來一地征用,怎生過得冬?我先頭有次恰巧碰到顧承恩派了錢糧官來與單世武借糧,結果是兩人一同訴苦,各自為難。”
    雖是前世風平浪靜沒打過大仗,但天香畢竟主政過的,經馮素貞一點就通了:戰(zhàn)已宣了,仗是打了,但父皇心思卻始終不在這上頭,近日王公公傳來的消息,說是京里已經低調地開始了對修建接仙臺的籌備事宜,只是因著缺人缺錢,進度并不快。
    宣大一線原來只是防線,各管各的不相干。但眼下全線備戰(zhàn),需要由顧承恩一人調動,各地糧草都吃緊,領軍將官若是都有私心,難免需要有人總領軍需,從中轉圜。雖然顧承恩曾經總管宣大一線,但戰(zhàn)事熄火兩年之后再起,兩年的時光地方官換了,地方上的商人也小有了積蓄,各自都是滿肚子的小九九,京里又有一個伸手要錢的皇帝,若沒有人挑頭,此事實在是難以推動。
    張紹民雖是八府巡按,但只管著京畿之地,對這一線的軍政大事插不了手,李兆廷就更別提了,小小的禮部官員,根本挨不上邊。但馮紹民不同,雖然資歷尚淺,但他是皇帝的女婿,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面子要大得多,無論是保定府還是太原府都得承他的面子。
    雖是想通了,但此事涉及太廣,天香仍是不放心:“你從前沒做過這些事情,短短幾日,怎么上得了手?”
    馮素貞胸有成竹地一笑:“公主,莫不是忘了為夫乃是個聰明的狀元?”
    哎呀呀,這廝臉皮越來越厚了,天香不由得磨了磨牙根,甩著皮尺哂道:“你聰明在讀書寫文章上,這些實務你何曾做過?”
    馮素貞仍是笑吟吟道:“公主可莫要小瞧了讀書。正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若想知道甚么自己未知之事,便去讀書,書中自有解答,”一番調侃之后,她斂容正色道,“更何況,我確是沒有做過這實務的經驗,但我未必沒有做此事的能力。我親力去做了,這能力自然就顯現(xiàn)出來了。”
    天香省得馮素貞這自信從何而來:馮少卿是妙州太守,雖則他一意藏拙,但關乎民生的政務總是不少的,作為京畿大州,錢糧往來、農商課稅自是不少,馮素貞自小是看多了這些財務騰挪之道的。但她仍是啐了聲,將手里什么物什照著馮素貞打了過去:“呸,就知道油嘴滑舌,若是變成了那紙上談兵的趙括,豈不是丟我的臉?”話雖如此,看著馮素貞的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欣然。
    馮素貞笑眼彎彎,輕輕松松地接住了天香的暗器,扭頭望著天香隨口答道:“我怎會丟你的臉?”
    兩人的眸子俱是閃亮,四目交接時,竟都一起失了神,有些不自然地轉過了臉。
    天香局促地抿了抿唇,接了話茬道:“既然你想得這么多了,還是得名正言順才是,雖然眼下父皇惦記著把哥哥圈在這懷來,但你我卻不是不能動的。你若真是有心要做成這事。我回頭托人遞個折子過去,給你正正名分,親往保定府和太原府促成此事。也讓父皇從長生不老的夢里清醒清醒,開眼看看這江山社稷,豈是那欲仙老雜毛一人能左右的!”
    “話說回來,太子就這樣被困在懷來,你當真不急著回京么?”馮素貞走近她身旁,問道,“畢竟賊在朝中,怕是會影響太子之位。”
    天香自信滿滿:“你放心,立太子這回事,外朝比內宮要更為在意。名不正言不順,欲仙那個老雜毛跳得再高也沒用。”
    馮素貞看著她的模樣,一時竟岔開了思路。這些時日的相處,天香時而古靈精怪,時而嬌憨可人,卻總是不經意地表現(xiàn)出與平日不同的通透來。同是女子,難免有相較之心,平心而論,馮素貞不得不承認,若是將從前那個不沾煙火氣兒的自己和此刻的天香相比較,還是天香更為可愛些。
    馮素貞回過神來,看到天香正在自己眼前晃著手。她笑瞇瞇地輕輕壓住了天香的皓腕,翻出自己的手掌來,手心處,那方才被天香當做花繩翻得有些變形的皮尺顯得有些可憐:“天涼了,既然將官們需要棉衣過冬,想是公主也確是要添置些厚衣裳了——”
    天香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把這東西當做暗器打向了馮素貞,同時也想起了自己方才興沖沖地所為何事,連忙接話道:“是啊是啊,若是傷寒了可不是玩笑的。”
    馮素貞低頭端詳著天香圓潤的小臉,見她眼巴巴地仰著頭,一雙靈動的眼濕漉漉的,宛若懵懂的小動物般,不由得笑了笑:“仿佛過了半年,公主豐腴了些,個子也長高了些。”
    這可不對了。
    天香捏著自己的臉急道:“哪有?!這是虛胖!看著有肉,其實都是松的!”
    馮素貞仍是笑,伸手捏了捏天香的臉頰:“嗯,著實松軟——”她力氣不重,略帶薄繭的手指在如脂如玉的臉頰上摩挲了一刻便收了回去,袖在了身后。
    天香搖頭如撥浪鼓,伸手搶過那皮尺:“別打岔,站好了,我?guī)湍懔苛可泶纾瑑纛欀鴰蛣e人過冬,你自己這小身板怎么過得了冬。”
    “好吧,”馮素貞認命地將外袍脫下,搭在了椅背上,背對著天香將雙臂展開,“來量吧。”
    “站住別動!我想想,要先量……腰長腰長!”天香拉直了皮尺,興沖沖地向著馮素貞沖了過去。
    誰料,她腳下的毯子一滑,整個人就向前撲了過去。就在天香覺得自己會狼狽地磕在馮素貞背上的時候,一股輕柔的力道托住了她,還沒等她醒過神來,那力量再輕輕一牽,她便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雙臂便環(huán)在了馮素貞的腰上,雙手交合扣在了馮素貞的腹前。
    天香靜了片刻來思考自己的處境,自己前胸貼著人家后背,雙臂環(huán)在人家腰上,臉貼在人家后頸上,一股子發(fā)香混合著肌膚的香氣馥郁襲來……自己幾曾和人如此親近過!
    馮素貞助她站穩(wěn),這才回過頭來,在她耳旁低低笑道:“冬衣隨卿買,何須問短長。我身曾抱過,尺寸自思量。”
    一股子濕熱的氣息隨著她的低語迎面撲來,天香的臉隨著那氣息熱了起來。她下意識地一掙,便輕易掙脫了馮素貞松松的鉗制,她頓時又有些后悔:……這人,恁細的腰身。
    腳步輕移,袖擺微動,馮素貞已經翩然將外袍披在身上,笑道:“公主可量好了?”
    哪里量了?天香急道:“沒好沒好,還沒量臂長。”
    馮素貞呵呵直笑,驀地舒展了手臂,將天香攬了過去,靈巧地環(huán)住了天香的腰身——“約么,這般長短吧。”
    直到馮素貞笑著背手出了門,天香才意識到,自己仿佛,被輕薄了。
    她呆坐在桌前,托腮冥想了片刻,倏然噗嗤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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