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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九)
  戎武山。
  萬里悲風,千年飛雪。
  殿外立著幾個當值小卒,頭戴青銅面具,聚在一處取暖。
  “那個新來的小三啊……嘖嘖,”其中一個縮起脖子,搓了搓手,嘖嘖兩聲,卻不把話說完。
  “他不是在殿內當值嗎,比咱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另一個小卒捺不住好奇,接口,“他怎么了?”
  “要不你叫楞子,真挺楞的。”之前說話的那位白了他一眼,“你可知管事的為啥讓他去殿內當值,卻讓咱兄弟在門口凍著?”
  “莫非……管事的收了他的好處?”楞子眼珠轉了幾轉,猜測。
  “屁!”另一個啐了一口,“還給好處,求著咱咱都不攬這差事。”
  “大當家的那般美人,里頭又暖和,要叫我,肯定巴不得這餡餅砸到自己頭上。”楞子見那幾人不理他,籠了籠手,身子側向一邊,嘴角撇了撇。
  “嘿嘿,你小子也別不服氣,”先前說話的冷笑一聲,“沒讓你進去伺候,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別不知足了。”
  楞子還想再問,對方卻瞇眼看了看天色,伸手一指默默站著的一個小卒:“午時到了,新來的,你留在這,哥幾個去叫人換班。”楞子一聽,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忙不迭跟著走了。
  午初三刻。
  殿內。
  “今天的男人呢?”說話者是一頭戴獸耳、身披虎紋的黑皮美女,她半躺在獸皮椅上,一手支額,一手用指甲閑閑敲著鎏金扶手。
  “回……回稟大當家的,縱淮鎮已無成年男丁可抓,昨日夜半送來的……是牢中最后一個。”回話小卒戰戰兢兢,伏在地上。盡管殿中燃有火把,他卻牙齒打顫,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
  “你說什么?”敲擊之聲頓止,女子柳眉一挑,雙眼瞇起,聲中略帶薄怒,地上小卒聽來只覺殿里溫度瞬間低了一低。
  “裘四爺昨日已去臨鎮抓人,想必這時就快上山了,大當家的只需稍等片刻……”小卒心里一橫,反生出幾分膽氣,將這一番原委說得毫不結巴。
  “稍等……”婁英秀嘴角上挑,站起身來,娉娉婷婷在原地踱了幾步,足音噠噠之聲不絕。小卒揣不透她心思,偷偷抬眼望去,入目一雙長腿,下擺隨著走動微微揚起。他不由得心癢難耐,聽說這婁爺所修之功古怪得很,需長期找男子交合。若能和這火辣美人春風一度,當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可惜,聽管事的說婁爺當家之后,一改常態,雖照舊抓人,卻不再與之歡好。唉……反正也輪不到他三兒。他剛來戎武山不久,管事的就給了他殿前侍奉這等美差,真是祖墳冒煙的好運氣。這吃雖吃不著,能看幾眼也是好的。
  想入非非之際,那一雙長腿不知何時踱到了面前。三兒一驚,以為那點心思被當家的看破,連忙低下頭去,卻不料下巴一涼,女子竟俯下身來,伸出一根纖指挑起了他的下巴。
  “你可知,我抓那些男人,所求為何?”
  “小的愚鈍,怎知大當家的心思?”三兒見眼前一對□□幾欲貼到自己臉上,心中激動莫名,莫非婁爺也對自己有意?他險些撲上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強答話。
  “那你……可愿允我一事?”婁英秀湊得更近,三兒忽聞到一股怪味,像是死了多天的尸體所發。他微微有些熟悉,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聞到過。美色在前,他很快忽略這絲異樣,大當家的今日這般婉轉,莫非是要與自己……三兒心中一陣狂喜,這簡直是祖墳起火的運氣。回頭一定給家里那幾條老鬼上柱香,好讓他們保佑再有下次。
  “大當家的有命,三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下巴上的手指變成兩根,冰涼細膩的觸感來回滑動。他忽然下頜一痛,原來是尖細的指甲刺入了皮膚。大當家的武功高強,怎的手指卻如此冰涼?
  “我幾時說要你赴湯蹈火了?”婁英秀嫵媚一笑,看得指下小卒幾乎按捺不住。話音未落,她雙眼突然變為寶藍色,抬起另一只空閑手掌,遙遙罩住地上之人頭頂百會穴!
  “大當家的這是……大當家的!婁爺!婁爺——”三兒渾身一軟,發覺不對。他驚呼出聲,卻為時晚矣。不過一炷香的工夫,血肉之軀已變為一具枯槁干尸。
  婁英秀闔目片刻,伸舌舔舔嘴唇。她嫌惡地看了一眼地上尸體,抬起一只腳,將那尸身骨碌碌踢到了門口。
  正午方過。
  殿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打開,寒風夾著雪吹入殿內。門口的長明燈火光一顫,映出一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他微有些謝頂,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布滿紋身,燈光之下,甚是可怖。男子邁步而入,看到地上尸體腳步一頓,復又前進,幾步行至階下,單膝點地,抱拳一禮:“屬下此行抓獲壯年男子二十二人,已悉數壓至地牢,請大當家的擇日過目!”
  “二十二人,”婁英秀在獸皮椅上坐下,“還是你辦事最得我心。”
  “大當家的謬贊。”男子站起身,撣去身上積雪,“若無事,屬下便不打擾二爺練功了。”
  “你叫我什么?”女子忽地抬眸向他看去,眸光犀利如冰,仿佛藏有兩把利刃。
  “裘老四,還以為坐在這里的是狂瀾嗎?”
  “屬下一時糊涂,請大當家的責罰。”裘鴻嘯知一不小心惹惱了她,心下一涼,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昔日平起平坐,如今卻被迫俯首稱臣,看人臉色。婁英秀上位后,喜怒無常,殘暴之處遠甚狂瀾。單是這一日兩個的男丁,就令他難以應付。他心中早生不平,只是沒了天蠶盾,更無資本與這女魔頭抗衡。當下只得俯首低眉,隱忍不發。
  “算了。念你此行有功,這次且不與你計較。”婁英秀斂下眸中冷意,意態慵懶,“不過,你若要嘗嘗‘焚衣’的滋味,我念及昔日同僚之誼,必不會讓你失望。”
  “多謝大當家的,屬下告退。”裘鴻嘯恨得牙癢,直欲把這高臥獸椅的賤人撕成碎片。面上卻又是一禮,作出十足恭謹的樣子。
  “還有,門口那具尸體是你的人罷,記得扔遠點,看了就惡心。”
  “是。”
  裘鴻嘯將尸體帶出殿外,門口當值的一班小卒見了,驚呼出聲:“這……這不是小三嗎,他怎么……”
  “找個地方埋了吧。”掌中尸體尤溫,裘鴻嘯一嘆,在風雪中走遠。今天是小三,十一天后,又會是誰呢。
  “這樣殘忍的手段,是誰干的?”新來的小卒不忍,詢問出聲。
  “還能是誰,咱這山上,除了大……”另一人答道,話未說完,卻被旁邊一人打斷。
  “二子,住口!”這人雖穿著與眾人無二,大半張臉又被青銅面具蓋著,眼中卻閃動著幾分驕矜之色,一望即知是這群小卒的頭領。
  “大哥,裘四爺雖囑咐過我們,可這紙包不住火,遲早要叫新來的知道。”叫二子的頓了一頓,好像下了什么決心,看看領頭大哥沒說話,復又言道,“你是不知道啊,這新上來的大當家邪門得很,本來呢在泥黎殿里死得透透,可不知撞了什么邪,狂瀾死的那天,她又活了!”
  “有這等事?!”新來的小卒一驚,背上躥起一股涼意,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唉,狂瀾在的時候,兄弟幾個雖說不上吃香喝辣,可至少不用擔心性命。現在換了這位,爺們可是真正后悔了。”
  “這誰能想到呢。就說這婁爺,非但大難不死,武功也比原來長進了。”另一小卒忍不住開口,“聽裘爺說,她現在又練成一門新功,叫什么……錦衾寒,比那吟風戀還要厲害。”
  “哦?再厲害能比得過吟風戀?”新來的插了一句,似乎有些不信。
  “你懂什么,要不說你是新來的。”說話那人翻了個白眼,“吟風戀只是吸個陽氣,可錦衾寒呢,那可是吸人陰魂,你說厲害不厲害?”
  “婁英秀吸人陰魂做什么?”新來的聽了解釋,忍不住又問。
  “大當家的心思,我們怎么知道。”二子面具下的嘴一撇,搖了搖頭,復又反應過來,“小子你吃了豹子膽了,竟敢直呼大當家的姓名!”
  “咳……對不住,對不住,在下不懂規矩,各位大哥多多包涵,多多包涵。”那新來的小卒不住賠笑作揖,從衣內摸出幾塊碎銀,遞給周圍數人。
  “嗯,算你小子識相,”領頭的顛了顛分量,“也就是咱哥幾個看你可憐,若是傳到大當家的耳朵里,你小子就去給小三作伴罷。”
  “愣著干什么,你們幾個,還有新來的,還不快找地方把他埋了。”領頭的說到這里,想起裘爺交代的正事還沒做,嗓子一粗,開始發號施令。
  殿內。
  “縱淮鎮已無價值,大當家的是否考慮移行他處?”玄霜垂眸斂眉,她方才一直侍立在側,自是聽到了裘鴻嘯所言。
  “單雨童還沒來,不妨再等上幾日,”婁英秀乜了紫發女子一眼,見她仍是一副恭順樣子,闔上雙目,“你這趟辦得不錯。恐怕單雨童死也想不到,他心愛的玄霜妹妹竟會反咬他一口。”
  “一切誠如大當家的所料。姓單的中我一掌,那種既驚且痛、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在屬下眼中,真是精彩極了。”玄霜微微一笑,火光照映下,一副海棠嬌靨竟令人心中發冷。
  “哼,”婁英秀仍閉著雙眼,話中卻帶了森森恨意,“我不但要他嘗這背叛之痛、焚衣之苦,我還要他親眼看著他至親的弟弟死在面前!”
  “大當家的英明,”玄霜俯首一禮,“那小鬼倒是精怪得很,一路上幾度嘗試逃跑,不過都被屬下識破。如今落到了大當家的手中,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什么花來。”
  “吩咐弟兄們看嚴點。若像上次那樣出了紕漏,叫他給人救走,”婁英秀忽地掃了身邊女子一眼,眸中似有冰凍三尺之寒,那一剎玄霜只覺心臟驟然一停,“泥黎殿的刑具可空了有些日子了。”
  天色漸晚,陰云層層壓了下來,似在醞釀一場大雪。
  “領頭的龜孫兒,凈會使喚哥幾個。也不看看這天陰成這樣,就讓爺們出來埋死人,真是晦氣。”二子鏟開層層積雪,露出其下裸地。山上常年冰封,凍土經年不化,是以極硬。他出了身汗,嘴里不住抱怨,動作也慢了下來。
  “說這有啥用,趕快干活。過會兒真下雪了,把來路掩住,咱兄弟都得跟著小三下去。”
  二子舉起鐵鍬挖了幾下,看看差不多了,轉頭說道:“新來的,你把尸體扔下去。”
  新來的小卒聽了,眼中閃過一絲不忿,卻只得依言行事,又鏟了幾鏟土,將尸體埋上。
  一會兒的工夫,天邊彤云壓得更低,北風呼嘯而至,夾雜著片片雪花。二子被吹得一個激靈,打了個噴嚏。抬眼一看天色:“壞了壞了,這雪說下就下。新來的,你把墳坑填好,哥幾個先回了。”說罷,扛起鐵鍬,連同其他人一起向來路奔去。
  雪很快下大了,茫茫風雪中已看不見那幾個人影。新來的小卒幾鏟將尸體埋好,舒了口氣。那幾個人走了,正好免去自己的麻煩。他剛要揭下面具,卻聽狂風怒號之中隱隱傳來幾聲細微的“咯吱咯吱”聲,就像踩在雪地里的足音。
  “誰?”小卒心下一突,這場風雪來得猛烈,他眼前茫茫一片,聽聲辨位都嫌艱難,遑論看清來者形貌。
  “獨上戎武山,暴雪正酣、寒夜將至、獨處深山而不驚,百里少俠好膽色。”一個低沉粗礪的聲音響起,被風雪吹得四散,不知自何方傳來。
  百里登風一驚,如今他暗我明,對方若要出手,輕易便可制他于上風。他不敢貿然開口,卻暗暗將內力蓄于掌中,雙掌置于胸前,整個人如弓弦上的箭。
  那人見他不語,又開口道:“莫在老夫面前抵賴。那身偽裝騙得過那幫廢物,卻瞞不過我。”
  百里登風不知對方身份,更加不知是敵是友。運了口氣,以內力送出:“閣下可否現身一見?”
  “百里少俠為何來此?”那人桀桀一笑,自問自答,“容老夫猜猜。其一嘛,你要來一探這男子失蹤的原委。這一目的,想必你如今已經達成。”
  “閣下若是君子,為何行此鬼祟之事?可笑你空活一大把年紀,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區區鼠輩,令人不齒。”百里登風心中驚駭,自己上山之后,所作所為恐怕悉數落入對方眼里。而對方一未揭破,二未出手,卻選在這樣一個風雪之夜、無人之處現身,他猜不透其中用意,心思轉了幾轉,出言相激。
  “嘿嘿,你也莫激老夫,”那人并不上當,聲音中沒有一絲波動,“其二,你想摸清婁英秀的底細,從中找出她的罩門,好一舉將其擊殺。”
  “閣下好大的口氣,”這會兒風雪小了些,百里登風隱約看到前方枯樹后藏著一個人影,身材不高,頭發似乎不甚濃密。他隱隱覺得曾見過,卻又記不起是誰。“婁英秀武功奇詭,江湖上少有人敵。況且她一時半會也抓不到在下頭上,在下何必觸這個霉頭?”
  “休對老夫撒謊,”那人話里雖帶三分慍怒,聲音卻始終一派平靜,如死水無波,“姓單的娃娃前腳被抓來,閣下后腳就頂了我一個兄弟。若不是找老二算賬,老夫恐怕……嘿嘿。”
  百里登風一驚非小,他不過離開數日,萬沒想到居英山竟遭大變。他不知被擄的是雨童還是雨真,心下雖急,可是眼看這人話中漏洞百出,似是山匪中人,他更加不敢輕信,當下只得捺下心思與之周旋,只盼能問出更多細節。
  “這第二點,你小子至今沒有頭緒罷,”那人似乎反應過來說漏了嘴,干咳一聲,“婁英秀武功罩門何在,這天底下除了她師父,恐怕沒人曉得。
  “而她師父,據說已死了二十多年了。”
  “閣下若不愿告知,也無需刻意戲弄在下。”百里登風原以為能聽到些許機密,沒想到這人繞來繞去,凈說些無用的廢話。他泛起幾分火氣,與其與他兜圈子,不如攻其不備,將其擒獲,再從容逼問所劫之人下落。當下微微錯開一步,右肩一沉,伺機而動。
  “小子,你心里恐怕想著要找機會制住老夫,再逼問那娃娃關在何處罷。”那人再次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未待他反應,嘿嘿笑了笑,“戎武山千峰萬壑,藏人之處無數,婁英秀對他又甚是重視。莫說老夫,就連辦事的小娘們,也未必知道。你若打草驚蛇,婁英秀一怒之下,將那娃娃殺了,百里少俠可如愿否?”
  那人不顧他心中翻騰的情緒,繼續說道:“她師父雖不在人世,卻留下兩個女兒。小的今年也有二十了罷,右邊鎖骨處生了一個紅色胎記,狀如蘭花。”
  雪又下大了,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天色已然全黑,雪夜無月,勉力只能看見群山連綿的影子。
  “閣下似乎熟知內情,若與山匪一路,在下怎知方才所言真偽?”百里登風急急出言,那人似有去意,他此問一是拖延,二是激將。
  “你信與不信,都只有依老夫之言行事。嘿嘿,”那人全不中計,怪笑數聲,“這樹后有塊羅盤,小子拿著下山去罷。”話音未落,聲音已漸遠。
  “等等——”百里登風方欲拔足追趕,一陣風雪迎面吹來。他被吹得睜不開眼,只得在原地背過身去。等風勢稍息,他摸索著挪到樹前,伸手將羅盤摸到懷里。極目四望,只見群山幢幢如鬼影,他又哪里去尋半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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