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百里登風下到山下,已是后半夜。風雪漸息,天邊閃出幾顆星子,發出微弱的光芒。雖無皓月,好在積雪反光,將周遭映得藍瑩瑩一片。百里登風環顧四周,知已行至縱淮鎮地界。他來時匆忙,并未多加留心,此時才發現周圍寂寂無人,無燈無聲。百里登風運起內力細聽,耳畔非但未聞更夫巡夜,更是連半絲呼吸也無。又走了幾步,抬眼看到一處勾欄之地,此刻朱門深鎖,漆黑一片。既無清歌夜弦,更無人聲笑語。風停了,顆顆細雪自空中緩緩落下,他站在原地,一時耳中竟只有雪落之聲,伴隨自己綿長的呼吸。百里登風苦笑一聲,反倒生出幾分況味。凄凄寒夜,若能靜心在這空城中聽雪既是難事,亦是美事,可惜他孤身一人,大煞風景。若有美酒與人共飲,有良友共賞雪夜,才不稱憾事。半月之前,他還與人月下聽簫、山中觀雨,豈料世事無常,不知那人今在何處,可有遭遇不測?他心中百味陳雜,到最后都成了苦澀。
百里登風且行且嘆,不覺來到了一處院落。他認出是曲家,伸手推了推柴門,柴門“吱呀”一聲開了。屋門同樣沒鎖,里面空無一人,床榻上、灶臺上都蒙了一層土。百里登風不敢再想,將門關好,走了出去。轉身之際,他忽瞥見巷尾點著一只燈籠,紗面積了雪,所幸燭焰未滅,在寒夜之中發出微光。百里登風精神一振,疾步掠至近前,抬眼見牌匾上寫著“如歸客棧”四字,大喜過望,如饑者得珍饈,當即伸手在門扉上敲了幾敲。
過了一會兒,屋內傳來一陣窸窣聲,一點燈光移到門口,一個蒼老的人聲響起:“客官可是要住店?”
“正是,勞駕店家開開門。”
店家聽到是個清朗的男聲,言語客氣,放下心來。落下門閂,將門拉開了一條縫。
開門的是個佝僂老者,須發皆白,肩頭披著一件半舊棉襖,手舉一只燭臺。老人雙眼渾濁,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雖滿頭是雪、形容狼狽,卻神態端閑,教人無端信賴。老人覺得不像山匪,遂讓開身子,招呼客官進屋。
“老丈,不知可有空房?”
“唉,房間幾乎全空著。雪天潮濕,客官請上樓。”老人執燈在前面引路,絮絮說道,“客官不像本地人,這幾年鎮上不知撞了什么煞星,山匪一茬又一茬,前面搶新娘的剛走,又來了搶后生的,造孽喲……”
老人摸出“地”字房的鑰匙,顫抖著開了門:“小伙子,我看你年輕英俊,可要更加小心,莫給山匪搶去。據說那女魔頭最喜歡你這樣的俊朗后生,搶去可就沒命了喲。”
百里登風心中一暖,這店家倒是和善。他隱隱聽見隔壁“天”字房中傳來陣陣穩定的呼吸聲,似有人安眠。忍不住問道:“‘天’字房中還有住客?”
“晚上早些時候,來了個年輕公子。不過他只住一晚。客官若不喜‘地’字房,待明日老朽將房間打掃出來,便可給客官換房。”
“不必了,在下不過隨口一問,怎敢再勞煩老丈。”百里登風走到房間里,見屋子雖小,卻打掃得甚是干凈。老人送來熱水,將鑰匙交給他,轉身去了。嘴里念叨“天好時不見來一個,下雪了卻一下來了倆。現在的客人,難道都喜歡撿著下雪天出門?”
百里登風啞然失笑。他取過水簡單洗漱一番,困倦之意陣陣襲來,雙目一合,沉沉睡去。
一宿無夢。百里登風醒來之時,天光乍破。雖離日出還差幾刻,街上積雪卻將室內映得甚亮。他下得樓來,見大堂中擺著數張方桌,每張方桌配四條長凳,此刻卻統統翻過來擺在桌上,只有離柜臺最近的幾張桌子周圍還好好擺著。老掌柜見他下樓,開口問道:“客官可要用些早點?”
百里登風微一點頭:“勞煩老丈了。”
他撿了張方桌坐下,沒過多時,店家就端上饃饃白粥,一碟咸菜。老人搓著手,赧然開口:“小店只有老朽一人打理,有時難免顧不周全。飯食粗陋,讓公子見笑了。”
百里登風咬了一口饃饃,食物口感粗硬,他越嚼越干,喝了口粥,勉強咽下,只覺粗礪如割喉。饃饃粗面所制,細看還摻了些許麩皮。那粥亦是清可見底,米粒少得可憐。他方知“粗陋”二字,絕非謙辭。
“既然這樣,老丈又年事已高,何不雇個伙計,您也可安享天年。”百里登風又咽下一口,只覺食道一片火辣,火辣中還泛出些許甜意,或許是喉嚨被割破了。
“唉,以前也有個伙計。自從山匪鬧起來,老朽不忍他遭毒手,就早早打發走了,剩老朽一人照管小店。”
老人用抹布擦著柜臺,繼續說道:“老朽世代都住在鎮上,靠著這家客棧糊口。年景好的時候,一天的流水能有十幾兩銀子,那時阿月在,歸兒也在,”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后來,阿月沒了,歸兒娶了臨鎮的姑娘,他不愿經營祖業,就去臨鎮做生意,忙得也不來看我老頭。”
百里登風心中惻惻。眼前老人勞碌一生,最終卻得了一個妻亡子離的下場,老來還要每日提心吊膽、擔驚受怕。若真有天道,為何不見矜憐?他一嘆,轉念想到世事難測,他今日在此憐憫別人,卻不知自己未來又是何境遇。
老人把抹布晾上,面朝門口坐下。此時天已大亮,朝陽照到雪上甚是刺眼。他歪著頭,渾濁的眼睛半瞇著,遙遙望向門外,不知是在追思遙遠的往事,還是期盼愛子回家的馬蹄。
“歸兒從小就是個孝順孩子,鎮上來的人少,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他不愿接手我也不怨他。這幾年不太平,我更加不讓他來。老頭子一把年紀了,不怕山匪抓,這祖業,老朽能多干一天是一天。唉,只怕這樣的日子也不長了。”他閉上眼,皺紋和白發在陽光下纖毫畢現。老人身子佝僂著,表情無悲無喜,像一本翻舊的書,又像他居住的鎮。
百里登風不知說什么才好,他第一次感覺言語如此蒼白。一切安慰之辭放到這人面前都顯得淺薄而多余,是了,無力的言語焉能與時間的打磨抗衡?
老人忽轉頭沖百里登風笑道:“老頭子上了年紀就愛啰嗦,公子肯耐心聽已是老朽的造化,這房間就算是老朽請公子住的,還望公子賞老頭子幾分薄面。”
百里登風自然不肯,方欲推辭,卻聽得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冷淡的聲音由遠及近:“昨日要你備的馬草,可備好了?”
百里登風回頭一看,說話者藍發白袍,肩頭配羽,此刻恰好也朝這邊望來。兩人目光甫一交會,頓時愣在當場。
“兩位認識?”老掌柜見他二人相顧無言,只知呆呆站在原地,似乎是久別重逢,眼神卻摻雜著許多復雜的情愫,像是朋友,又像比朋友更近一層。心中疑惑,不由得出言相詢。
“之前認識。”
“他是我朋友。”
百里登風和單雨童同時開口,繼而同時一愣。單雨童未料會在這里再見到他,心中百感交集,一句“他是我朋友”未經思索,脫口而出。話音落地他才意識到,這人在自己心里竟走得這般遠了。他不知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只知在見到他的剎那,內心一陣歡喜。百里登風見他無恙,心下稍定,卻聽那人問道:“你怎到了此處?”
他拉單雨童在桌邊坐下,后者自懷中取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長凳,方才落座。
百里登風遂將下山之后的遭遇講了一番,末了嘆道:“你來這里是因為雨真罷。只是不知婁英秀何時有了如此厲害的爪牙,竟能從你眼皮底下把人帶走。”
“……”單雨童默默不語,百里登風料想那女子必定武功極高,是以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他見單雨童孤身一人,心中動了一動:“玄霜姑娘沒與你一起么?”
“擄走雨真的,正是玄霜。”
“什么?她為何……”百里登風大吃一驚,卻又想到以單雨童武功之高、心思之細,尋常人一近居處就會被他發覺,遑論劫人。而玄霜深愛單兄,怎會做出此等反常之事?
“她已投身婁英秀麾下。”單雨童閉了閉眼,嘆息般開口。未待百里登風反應,他睜開眼凝視著他:“鎖骨處有蘭花胎記的姑娘,我只認得一位。”
“不錯。只是聽那神秘人說她們師父作古已久,縱然我們找到凌姣,她也未必能說出多少有關‘錦衾寒’的消息。況且……”
“況且燕姑娘并非甲子直親女,只是知曉此事的人不多。那神秘人若不知此節,倒也合乎情理。聽你描述,他似是山匪中人,他的話,焉可置信?”單雨童淡淡,話鋒一轉,“不過事到如今,知己不知彼。無論是真是假,單某都要去甲府一探究竟。”
“此處去甲府,往返也要耽擱幾日。若他們不利雨真……”
“玄霜給了我十五日的期限。算上今天,已過去三日。若快馬加鞭,來回也要三日。”單雨童悠悠開口,目光空寂遼遠,如雪后的天空。他見百里登風望著他不言,微微一笑:“放心。她既要我上山,我出現之前,雨真就無性命之憂。”
百里登風被他這一笑晃得有些暈,他迷迷糊糊地想:難怪這人成日冷若冰霜,這一笑若教人看見,恐怕刀山油鍋都肯為他去得。轉念又想,他戀人倒戈,弟弟被擄,這幾日必是心憂如焚。他口中雖說著放心,難道心中的焦慮會比我的少么?百里登風再次感到了言語的貧乏,他雖欲說些慰語,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
“走罷。”單雨童放下一錠銀子,自后院牽出一匹馬來。百里登風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時騎上了馬,難道是嫌輕功累人,故而尋了這位馬兄代步?”
單雨童知他改不了玩笑的本性,懶得理他,翻身上馬。那人也不覺尷尬,自說自話:“馬兄馬兄,有在下陪你,你也不寂寞。”
馬兒打了個響鼻,甩甩腦袋,沿街向前走去。積雪還未全化,恰能沒過馬蹄,是以單雨童未能疾馳,而是緩緩而行。街上空蕩蕩的,兩側房屋鱗次,門戶皆鎖。百里登風牽過馬韁,在前面引路。他主動做人馬仆,心中非但沒有絲毫不滿,反而甘之如飴,覺得這種同行的機會十分難得。長街寂靜無聲,積雪綿延如毯,他只愿這條路再長一些才好。
“不過一個月,縱淮鎮竟成了一座空城。”單雨童騎在馬上,積雪無人打掃,雪地上只有一人一馬的足印。之前這里雖談不上繁華,但也算熱鬧。如今卻寂寂寥寥,滿眼灰敗。他心中傷感,就算他們能成功找到克敵之法,鎮子要恢復如初也需數年。到那時自己能不能看到,還是未知。
“否終泰復。若你我此行順利,何愁這里不能生機再來?”百里登風回頭看去,雪光將這人的臉映得更加蒼白,襯得嘴唇愈發紅潤。他遙遙望向長街盡頭,金青色的眼瞳將一切情緒收束在內,像平靜的水面。
“弱不勝衣”。百里登風腦中忽然跳出這四個字。他隨即暗笑,縱然他隱約覺得單雨童較以往有些不同,這四個字也是決計不能安在這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