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芬一聲尖叫,扔下了削皮刀。方才刀子在馬鈴薯上哧溜一滑,刮去了腕上的一大塊皮。血,到處都是血。她看著青色的靜脈、紅色的傷口、白色的水槽、黃色的塑料瀝水盆,以及盆里削皮后又白又亮的馬鈴薯。血一滴滴地掉落,弄臟了她的白色罩衫。她雙手撐在水槽的邊沿上,哭了起來。
她需要哭一場,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有太多的理由,眼前就是一個現成的。她眼睛一掃,找了塊抹布,拿來纏住傷口。我快變成噴泉了,眼淚的噴泉,鮮血的噴泉,嘆息的噴泉,讓我死了算了。
這倒是個解脫之道。任由自己死去,不聲不響地,如同油盡燈枯。
就讓我戳在水槽邊直挺挺地死去吧。但她立即糾正自己,沒有人能直挺挺地站著死去,要么躺著,要么跪著,把頭伸進烤箱或者浴缸。她曾在報上讀到,女人最慣用的自殺方式是跳樓,男人則是上吊。從窗口跳下去?她永遠辦不到。
但她可以一邊哭一邊任由自己的鮮血流盡,不去想自己體內流出的液體是紅色的還是白色的,慢慢地昏睡過去。或者干脆扔掉抹布,把手伸進水槽!甚至,甚至……可這樣還是得站著,而沒人能站著死去。
除非是在戰斗中。在戰爭年代……
戰爭還沒有開始。
她吸了吸鼻子,整了整捂在傷口上的抹布,強忍住淚,定睛望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她的鉛筆還插在頭發上呢。來吧,她對自己說,削馬鈴薯吧……其他的事,以后再想吧!
五月底的這個上午,陰涼處的溫度計都顯示有二十八攝氏度。六樓陽臺擋雨披檐下,一個男人在下國際象棋。他獨自一人在棋局前凝神苦思,還煞有介事地幫這方下完就換到對面去幫另一方下。只見他起身走動,端起個煙斗輕抽幾口,然后彎下身,吐出一口輕煙,拈起一枚棋子,放下,退后幾步,再吐出一口煙,重新拿起棋子,下到別處,這才點點頭,放下煙斗,坐回另一把椅子上去。
這個男人身材中等,外表考究。淺栗色的頭發,深栗色的眼睛。褲線筆直,鞋子锃亮得仿佛剛從鞋盒里拿出來。襯衫袖子卷起,露出纖瘦的前臂和手腕。指甲光滑油亮,只有用心的美甲師才能有此杰作。皮膚淡淡的褐色似乎與生俱來,加深了他帶給人的米金色印象。他像極了兒童玩具專柜里的那種紙娃娃,出售時只穿著襪子和內衣——人們可以為它們做各種打扮,不論是飛行員、獵人,還是探險家。這男人完全可以現身于某本家居裝潢雜志的商品目錄,以期贏得客戶的信賴,彰顯家具的品質。突然,一個微笑映亮了他的面容。“將軍!”他對想象中的對手說道,“老兄,你輸定了!我敢打賭你沒料到這一著!”他滿意地和自己握了握手,然后改變聲音,向自己道賀:“干得漂亮,托尼奧!你真是太厲害了。”
他摩挲著胸口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決定給自己斟一杯酒,盡管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候。通常,他都在晚上六點十分邊喝開胃酒邊看《冠軍競答》。朱利安·勒佩爾的這檔節目已經成了他每晚急不可耐的一個約會,要是錯過就會很沮喪。他從五點半就開始等候,迫不及待地想和人們推出的四位選手一決高下。他同時也等著看主持人會穿什么上衣,搭配怎樣的襯衫和領帶。他對自己說,應該去報個名,碰碰運氣。每晚他都對自己這樣說,卻從未付諸行動。想必得先通過淘汰賽吧,而“淘汰”這兩個字里有點東西讓他感傷。
他揭開冰桶蓋,小心地夾出兩塊冰,放入杯中,然后又往里倒了些白色馬提尼。他彎腰撿起地毯上的一根線,然后直起身,抿了口酒,咂咂嘴,感到心滿意足。
每天清晨,他都會下國際象棋。每天清晨,他都做著一成不變的事。七點和孩子們一同起床,早餐是烤面包機調到四擋后烤出的全麥面包配無糖杏子果醬或咸黃油,以及手工現榨的橙汁。之后做三十分鐘體操,鍛煉背肌、腹肌、胸肌和大腿肌。然后看報,報紙是女兒們每天上學前輪流給他買的,他認真研究上面的招聘啟事,如果有看似不錯的,他就投簡歷過去。接著是淋浴,就著皂沫用電動剃須刀刮胡子,選擇白天穿的衣服。最后,下棋。
挑衣服是每天早上最大的難題。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著裝了。是穿帶點休閑風格的周末服裝,還是套裝?有一天,匆忙間他套了件跑步服出門,大女兒奧爾唐絲對他說:“爸爸,你不用工作嗎?你一直在休假嗎?我喜歡你穿漂亮外套、襯衫,系領帶的帥氣樣子,以后別再穿厚運動衫來學校接我了。”隨后,她緩和了語氣,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爸爸說話,而他的臉色已變得煞白……她補充了一句:“親愛的爸爸,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我要你永遠是這世界上最帥的爸爸。”
奧爾唐絲說得對,當他衣著考究時,人們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
棋局結束后,他給吊在陽臺邊上的植物澆水,拔去幾片枯死的葉子,修剪老枝,在新芽上噴點水,翻翻土,用一把勺子給該施肥的地方施施肥。一株白茶花讓他費盡了心思。他同它說話,在陽臺上逗留了許久,照料它,擦拭它的每一片葉子。
一年來的每一個清晨,都是這樣一成不變。
然而那天早上,他的節奏比平常慢了半拍。棋局廝殺得過于激烈——他本不該讓自己深陷其中的,可當一個人無所事事時,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逝、耗盡,他可不能讓自己失去時間概念。“當心,托尼奧,”他自言自語道,“當心!你不能放任自流,清醒一點。”
他已經養成了大聲說話的習慣,雖然在聽到自己叫出自己的名字時還會皺一下眉頭。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他決定不去管那些植物了。
他從廚房前經過,妻子正在里面削馬鈴薯。他只看到她的背影,再次發現她發福了,脂肪像救生圈一樣堆在腰間。
他們剛搬進巴黎近郊的這棟樓時,她還沒有救生圈,纖細苗條。
他們剛搬來時,女兒們還只有廚房水槽一般高……
他們剛搬來時……
當年的好時光。那會兒,他會撩起她的套頭衫,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呢喃著“親愛的”,直到她身子發軟,彎下腰,兩手拉著床罩,以致弄皺了它……周日,她做飯。女兒們嚷著要刀子,“給媽媽幫忙”,或者要鍋底,“用舌頭把它們舔干凈”。夫妻倆滿懷憐愛地看著她們。每隔兩三個月,他們就會給女兒們量身高,然后用黑色鉛筆標在墻上。如今,墻上有無數記號,后面跟著日期和兩個名字:奧爾唐絲和佐薇。他每次倚在廚房門框上時,都會被一陣無邊的憂傷侵擾,更感到現實混亂得無可救藥。在臥室或客廳,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每次憂愁來襲都是在廚房,這個曾經的幸福之艙。熱情,祥和,香氣四溢。鍋里冒著熱氣,抹布晾在烤箱上,巧克力隔水在鍋里融化,女兒們在剝核桃。她們舉著蘸了一圈巧克力的手指,給自己畫上小胡子,再用舌頭一下一下將它們舔掉。玻璃窗上的水汽幻化成珠光閃閃的花邊,讓他誤以為自己身處北極雪屋是某個愛斯基摩家庭的一家之主。
從前,幸福曾經在那兒,牢固,讓人安心。
桌上攤著一本翻開的書,一本喬治·杜比的書。他彎下身去看書名,是《騎士、婦女與教士》。廚房的桌子是約瑟芬工作的地方。從前,她的收入只是家里的外快,如今卻變成全家人的生活來源。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十二世紀女性研究領域的專家!從前,他總是忍不住嘲笑她的研究,每每提及,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的妻子迷戀歷史,但只對十二世紀著迷,哈哈哈!”他覺得妻子就像個可笑的女學究。“親愛的,十二世紀可不夠性感。”他一邊說一邊捏她的屁股。“但法國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走向現代化、商業、貨幣、城市獨立和……”
他吻住她,讓她住嘴。
可如今,他們全家都靠十二世紀養活。他清清嗓子,想讓她轉過頭來。她沒時間梳頭,頭發用一支鉛筆盤在頭頂。
“我出去轉一圈……”
“回來吃午飯嗎?”
“不知道……就當我不回來吧。”
“為什么不能現在說定?”
他不喜歡爭吵,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喊一聲“我走了,一會兒見”就溜出去。然后,“嗖”地!他就在樓梯里了。“嗖”地!她就只能把問題憋在喉嚨里了。“嗖”地!他就只需在回來時隨便編個理由就行了。因為每次他總會回來。
“你看過招聘啟事了嗎?”
“看了……今天沒什么有意思的。”
“你要真想找工作,沒理由找不到。”
工作是有,但也不能饑不擇食,他心里這么想,嘴上卻沒對她說,因為知道接下來會有怎樣的對話內容。他本該離開的,卻像被磁鐵吸住了一般定在門框里。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約瑟芬,我都知道。”
“你知道,但你不做任何事去改變狀況。隨便做什么都行,權當是給菠菜加點黃油[1]……”他完全可以替她把話說下去,這套詞他早已爛熟于心,“去看泳池,去網球俱樂部做園藝工,去值夜班,去加油站做加油員……”但他只記住了“菠菜”這個詞,因為它在找工作的當下聽起來很滑稽。“你就笑吧。”她嘟囔一聲,向他投去芒刺一般的目光,“你一定覺得我這樣跟你談錢很乏味。先生想要一堆金子,先生不想為小錢操勞,先生想要得到尊重!而現在,先生只有一種存在方式,那就是去會他的美甲師。”
“你說什么,約瑟芬?”
“你很清楚我在說‘誰’。”
她現在已經完全轉向他了,端著肩,手腕處纏著一塊抹布,向他發出了挑釁。
“如果你指的是米萊娜……”
“對,我指的就是米萊娜……你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她中午要不要小歇一會兒吃個飯?你是因為這個才不能馬上答復我嗎?”
“芬[2],別說了……再說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太晚了,她現在滿腦子全是米萊娜和他。到底是誰告訴她的?某個男鄰居?某個女鄰居?他們在這棟樓里認識的人不多,但若是要湊在一起說別人的壞話,人們很快就能交上朋友。肯定有人看見他走進兩條街外米萊娜住的公寓樓了。
“你們去她家共進午餐……她會給你準備乳蛋餅和綠葉色拉,簡單清淡,因為她接著還得去上班,她……”
說到“她”時,她有點咬牙切齒。
“然后你們會小睡片刻。她拉上窗簾,脫下衣服扔在地上,鉆進白色凸紋布的被子里,睡到你身邊……”
他聽得目瞪口呆。米萊娜床上的確有一條白色凸紋布的厚被子。她怎么會知道?
“你去過她家?”
她冷笑一聲,用空著的那只手緊了緊抹布的結。
“哼,被我說中了吧!白色的凸紋布,百搭!既好看,又實用。”
“芬,別這樣!”
“別什么?”
“別瞎想那些無中生有的事。”
“難道她沒有白色凸紋布的被子?”
“你應該去寫小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那你向我發誓她沒有白色凸紋布的被子。”
怒火在他心中騰地燃起,他再也受不了她了——受不了她這副小學老師管教學生的嘴臉,整天指手畫腳,指示你做什么,該怎么做;也受不了她那圓滾滾的背,那些既沒樣子又毫不出彩的衣服,那缺乏保養而泛紅的皮膚,以及那又細又軟的栗色頭發。她身上的一切都散發出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
“我最好在你把話題扯遠之前走人!”
“你要去找她,對不對?既然你沒勇氣找工作,那至少拿出點勇氣說實話,懶鬼!”
這兩個字太過分了。他感到怒火全沖上了腦門,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把話甩出去,說了就沒打算再收回:“對,沒錯!我是去她家找她,每天十二點半。她給我熱比薩餅,我們一起吃,就在她床上,白色凸紋布的被子里!我們撣開掉下來的渣,我解開她的胸罩,也是凸紋布的,我吻她,吻遍全身,她的全身!你滿意了?別逼我,我警告過你了!”
“你也別逼我!如果你再去找她,就不要再回來。你收拾行李給我消失。反正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大損失。”
他從門框上挪開,拔腳就走,像個夢游者一樣回到了他們的房間。他從床底拖出一只行李箱放在床罩上,然后開始裝箱。他掏空了衣櫥中放襯衫的三格架子以及裝T恤、襪子、短褲的三個抽屜,把衣物都放進紅色滑輪旅行箱,那是他當年在“獵人公司”——美國一家獵槍制造公司——輝煌時期的遺留物。他做過十年歐洲區貿易經理,陪同那些富有的客戶在非洲、亞洲、美洲的叢林和草原上狩獵。他當時對自己——這個總有古銅色皮膚、激情洋溢的白人男子——信心十足,和他的客戶——地球上那幫最有錢的富豪——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他讓別人叫他托尼奧,托尼奧·柯岱斯。這聽上去比安托萬更有男人味和責任感。他從未喜歡過自己的名字,覺得它太過柔和、太女性化了。在那幫男人——企業家、政客、悠閑的億萬富翁、某某的兒子——面前,他得顯出自己的分量。他晃動著杯子里的冰塊,臉上掛著寬厚的微笑,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故事和抱怨,偶爾也插句話勸一勸。他觀察著各路男女的表演,以及那些尚未長大就已滄桑的孩子尖刻的目光。他慶幸自己能夠常常出入這個圈子卻并不真正屬于它。“啊!金錢不能給人幸福。”他常常這么說。
他薪水很高,年底最后一個月拿三個月的薪水,社會保險豐厚,休假日幾乎是法定假期的兩倍。每當他回到位于庫爾貝瓦的家中都感到很幸福。住宅區建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專門為像他這樣的年輕高層管理人員設計。他們還沒足夠的財力住在巴黎市區,于是在塞納河的另一岸等著有朝一日能搬進那些好街區,這樣便可在夜里欣賞首都的燈火。住宅區的公寓樓舊得很快,不易覺察的銹跡從陽臺蔓延到房門,昔日明黃色的遮簾如今也被太陽曬褪了顏色。
每次出差回來,他從不預先通知。他推開門,在玄關稍候,然后用一聲短促的口哨宣布:“我回來了!”約瑟芬沉浸在她那堆歷史書中,奧爾唐絲向他跑來,把小手伸進他的口袋找要給她的禮物,佐薇開心地拍著手。兩個小女孩都穿著睡衣,一個粉色,一個藍色,漂亮放肆的奧爾唐絲總能牽著他的鼻子走,圓滾滾的佐薇像個貪吃的瓷娃娃。他彎下腰,把她們擁在懷中,反復說:“啊!我親愛的寶貝!啊!我親愛的寶貝!”這成了一種固定的儀式。有時當他回想起前一天的另一種擁抱時會感到一絲愧疚……他把她們抱得更緊,回憶也就煙消云散了。他放下行李,投入英雄角色的扮演中。他編一些打獵和布置陷阱的故事:他用刀子結果一只受傷的獅子,拿繩索套住一只羚羊,還把一條鱷魚打暈過去。她們盯著他,目瞪口呆。只有奧爾唐絲老是急不可耐地問:“那我的禮物呢,爸爸?我的禮物呢?”
一天,獵人公司被人收購,他失業了,于旦夕之間。“美國人就是這樣,”他對約瑟芬解釋道,“周一你還是貿易部經理,坐擁一間有三個窗戶的大辦公室。可周二你就得登記失業!”就這樣,他被炒了魷魚。解雇賠償金很高,一段時間內還能確保他繼續負擔公寓、孩子上學、語言課、汽車保養、去冬季運動場度假等種種開支。他并不擔心。他又不是第一個遇到這種情況的人,況且他并非等閑之輩,很快就會找到一份新工作。當然不能隨便打份工,得是個好職位……后來,他原先的同事們一個個都找到了新工作,接受了比以前低的薪資待遇和職位,甚至有些人還跑到國外去討生活,只剩下他還在瀏覽各種求職信息。
而今,積蓄告罄,他的樂觀開始動搖。尤其是夜里,他在凌晨三點左右醒來,靜靜地起床,打開客廳的電視機后給自己斟一杯威士忌。他躺在長沙發上,一手撳著電視遙控器,一手端著酒杯。即使到這個時候,他還堅信自己很強,很聰明,天生敏銳。當他看到同事們犯錯時,他嘴上雖然不說,心里卻在想:啊!換了是我絕不會出這樣的紕漏!我,心明眼亮!當他聽到公司可能被收購和裁員的傳言時,他對自己說,憑你在獵人公司十年的資歷,這份工作穩定著呢,他們不會這樣隨便開除你的。
結果,他屬于最早走路的那批人。
他甚至是最早被辭退的那個。想到這里,他氣得攥緊拳頭往褲子口袋里一捅,口袋里布吃不住力,“嘶”的一聲裂開了,尖銳的撕裂聲讓他牙酸。他做個鬼臉,搖搖頭,想轉回廚房找妻子,問她能不能補,但旋即想起自己正準備離開她。正在收拾行李的他把口袋翻出來:里布已經破了個大洞。
他跌坐在床上,盯著鞋尖。
找工作叫人灰心:在招聘者眼中,他的存在不過是一封再平常不過的求職信。躺在米萊娜的懷里時,他這樣想道。他同她講日后自己做了老板要如何如何:“憑我的經驗,”他解釋道,“憑我的經驗……”他見過世面,會說英語和西班牙語。他懂會計,可以忍受嚴寒酷暑、灰塵雨水,甚至蚊蟲侵擾。她聽著并相信他。她有點父母留給她的積蓄。而他還沒有選定米萊娜,事實上,他尚未完全放棄另找一個更為可靠的女伴去冒險的幻想。
他是在陪奧爾唐絲去美發院時認識她的,那天是奧爾唐絲十二歲生日。米萊娜被小女孩的從容淡定鎮住了,主動提出幫她修指甲。奧爾唐絲把雙手遞向她,仿佛賜予了她一個偌大的恩典。“您女兒真是位小公主。”當他來接女兒時,她這樣對他說。后來只要她有空,就會給孩子修指甲,奧爾唐絲離開時總是張開手指欣賞自己亮閃閃的指甲。
和米萊娜在一起,他自我感覺很好。這個充滿活力的金發小女人,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她有些拘謹、靦腆,但這讓他感到自在和安心。
他取下西裝,每一套都是最好的剪裁、最好的面料。是的,以前他有錢,而且是不少錢。他也喜歡花錢。“以后我還會有的,”他大聲說道,“四十歲,老伙計,你的生活還沒結束!從沒結束過!”他很快就收拾好行李。但他找袖扣時故意翻箱倒柜弄出很大的動靜,希望約瑟芬聽到后過來求他留下。
他走到廚房門口時停了下來。他等了一會兒,還是希望她能讓一步,做點妥協……但她一動不動。于是他轉過身,向她宣布道:“那……好了!我走了……”
“很好。你可以留著鑰匙。你肯定有東西落在家里,以后還得回來拿。記得來之前通知,免得我在家。這樣更好……”
“你說得對,我會留著……你打算怎么跟女兒們說?”
“我不知道,還沒想好……”
“我希望你跟她們說的時候,我能在場……”
她把水龍頭關掉,身體靠在水槽上,但始終背對著他,說:“如果你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我就把實情告訴她們。我不想撒謊……這件事本身已經夠讓人難受的了。”
“但你要對她們說什么呢?”他不安地問。
“實話。就說爸爸沒工作了,爸爸身體不好,爸爸要換換空氣,所以爸爸離開了……”
“換換空氣?”他松了一口氣,喃喃重復道。
“對!換換空氣。”
“嗯,換換空氣……只是暫時的。這樣就好。”
他不該靠在門上,留戀感再次襲上心頭,讓他腳下仿佛生了根般無法動彈。
“走吧,安托萬。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算我求你,走吧!”
她轉過身來,用目光示意他看地上。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擱在腳邊的滑輪行李箱。他把它徹底忘了。看來這是真的:他要離開她了!
“好吧……再見……如果你想找我……”
“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有事會打到米萊娜的美發院留言。我想她總會知道你在哪里吧?”
“那些植物,每周要澆兩次水,還得施肥……”
“植物?讓它們都去死!我才懶得費神。”
“約瑟芬,求求你!別這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下來……”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聳聳肩,拎起行李箱朝門口走去。
這時她才哭了起來。她抓著水槽邊沿,無法抑制地哭著。她的背因抽泣而抖動。她哭,為這男人走后留給她生活的空洞哭泣。十六年的共同生活,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她兩個孩子的父親;她哭,為她年幼的女兒們哭泣,她們再也不會有安全感,再也不會有雙親呵護的愜意了;她哭,為她自己哭泣,想到從此孤身一人,不禁心下惴惴。家里的賬是安托萬算的,稅是安托萬報的,公寓貸款是安托萬還的,車子是安托萬挑的,水管堵了也是安托萬疏通的。這些事她以前都推給他做,自己只負責家務和兩個女兒的學業。
電話鈴聲把她從絕望中拉了出來。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電話,擦干眼淚。
“是你嗎,親愛的?”
是她姐姐伊麗絲。她的聲音總是這么歡快、富有感染力,好像她正在負責超市里的促銷活動。伊麗絲·杜班,四十四歲,棕色皮膚,身材高挑苗條,一頭黑色的長發如同寡婦的面紗。伊麗絲[3]得名于她如兩灣湖水一般的眼睛。當她們還是小孩時,走在街上常有人攔住她:“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人們盯著她深邃、透著紫色和淡淡金色光澤的眼眸看得出神,“這不可能!親愛的,快來看哪,從沒見過這樣的眼睛!”伊麗絲任由別人盯著自己看,直到虛榮心得到滿足,才牽著妹妹的手吹著口哨離開,“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真是大驚小怪!出去旅行見見世面吧!”最后這句話讓約瑟芬聽得很快活,她張開雙臂,轉著圈模仿直升機,邊笑邊嚷嚷。
伊麗絲,想當年她風云一時,不僅是引領潮流的時尚達人,而且學業優秀,所有男人都為她傾倒。伊麗絲的人生不是過日子,不是呼吸,那是一統天下。
她在二十歲那年赴美留學,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念電影專業。她在那里待了六年,以年級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并得到拍攝一部三十分鐘短片的機會。每學年末,只有最優秀的兩名學生可以得到一筆預算拍電影,伊麗絲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名獲獎者是個年輕的匈牙利人,陰沉粗野、身材高大。他趁受獎之際在幕后吻了伊麗絲。這則逸聞留在了家族年鑒上。伊麗絲的未來已昭昭然刻印在洛杉磯的比弗利山上。但是一天,沒有任何先兆,也沒有任何人預見到這一重大的人生轉折——伊麗絲結婚了。
還不到三十歲的她,剛贏得圣丹斯國際電影節的一個獎項,正準備拍攝一部眾人推許的長片時,卻突然從美國打道回府了。雖然一個制片商已經原則上同意投資……但伊麗絲放棄了,沒有說任何理由也沒有為自己辯解。她回到法國,嫁人了。
婚禮那天,她身穿白色婚紗,站在市長和神父面前。市政大廳里人滿為患,不僅加了椅子,還允許人坐到窗臺上。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期待她把婚紗拋到空中,光著身子出現并大喊“一場玩笑罷了!”,就像電影里那樣。
然而這種場面并沒發生。
她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撲在那位菲利普·杜班身上,那個穿著燕尾服的幸福男人。“他是誰?”賓客們一邊偷偷打量他一邊打聽。沒人認識他。伊麗絲說他們在飛機上相識,那真是一見鐘情。顯然,這位菲利普·杜班是個美男子。只要看看女人們垂涎他的眼神就可以斷定他是地球上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在妻子的眾多朋友中鶴立雞群,散漫中帶著一絲倨傲。“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做生意……為什么這么快結婚?你覺得……”因為沒人有確切的消息,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新郎的父母和兒子一樣,也用有些不耐煩的傲慢神情看著周圍的人群,讓人還以為他們的兒子結的不是一門好親事。賓客們失望地散開。伊麗絲不再是大家娛樂的話題,也不再讓人浮想聯翩。她成了極其平凡的普通人,這事發生在她身上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一些人從此不再見她。她被罷黜了,她的皇冠滾落在地。
伊麗絲宣稱對此并不在意,就像不在意她人生的第一個奶嘴一樣,她決定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她的丈夫。
菲利普·杜班是個穩打穩扎的人。他開了家國際律師事務所,和巴黎、米蘭、紐約及倫敦的幾位大律師都有業務往來。他個性古怪,只愛打棘手的官司。但他成功了,而且還不明白為什么別人無法像他一樣。他的座右銘很簡練:“有志者,事竟成。”倒在大大的黑色真皮扶手椅上的他伸展胳膊,壓壓手指,看著對話者如是說道,好像這是條至理名言。
他最終影響了伊麗絲,后者在她字典中也畫掉了疑惑、焦慮、猶豫這些詞匯。伊麗絲變得堅定而充滿信心。一個品學兼優的兒子,一個會賺錢養家的丈夫,一個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的妻子。伊麗絲依然美麗、機靈、迷人,偶爾做一下全身和面部按摩、慢跑、打網球。她的確很閑,但“有些女人閑得無聊,有些女人則閑得充實。閑也是一門藝術。”她這樣說道。顯然她屬于第二類女人,而且對那些閑得發慌的女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我多半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聽著姐姐機關槍似的喋喋不休,約瑟芬這樣想道。伊麗絲此刻正在談她們的母親。
每隔一周的周二,伊麗絲都要接待母親大人晚餐,她們在那晚必須好好伺候長輩。這些家庭晚餐需要洋溢著幸福和歡笑。當然了,安托萬每次都能成功找到借口缺席,以免和她的家人碰面。他受不了菲利普·杜班和他說話時的諸多講解——“COB,就是證券交易所,安托萬。”也受不了伊麗絲和他說話時的神情,那種神情讓他覺得自己是粘在她淺口薄底皮鞋底上的一塊被人嚼爛了的口香糖。“當她向我問好時,”他抱怨道,“我感覺她在用微笑隔離我,甚至想把我隔離到另一個空間!”伊麗絲的確一直看不起安托萬。“告訴我你丈夫怎么樣了?”是她最喜歡問的一句話,每次都讓約瑟芬答不上來。“還是沒著落。”“是嗎……這么說問題還沒解決!”伊麗絲嘆了口氣,接著補充道,“你想這問題能怎么解決,他就是個眼高手低的人!”我姐姐最假惺惺了,約瑟芬邊暗自腹誹,邊用耳朵和肩膀夾住聽筒。當伊麗絲開始對誰表現出一絲同情或沖動時,她一定會去查家庭百科藥典,因為懷疑自己得了什么病。
“不舒服嗎?你今天早上的聲音有點怪……”伊麗絲問。
“我感冒了……”
“對了,我想說的是……明天晚上……和媽媽一起吃飯……你沒忘記吧?”
“是明天晚上?”
她完全忘了這回事。
“不會吧,我親愛的,你的心思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你知道……約瑟芬邊想,邊用目光搜尋紙巾來擤鼻涕。
“回到這個世紀來吧,別管你那些行吟詩人了!你太心不在焉了。和你丈夫一起來,或者他又找到什么開溜的借口了?”
約瑟芬苦笑一下。就這么說吧,她心想,開溜也好,換換空氣也好,蒸發了也好,化作煙云消散也好。總之,安托萬正在變成會逃逸的氣體。
“他不去……”
“也罷,那得編個新理由哄我們的母親大人。你知道她不喜歡他缺席……”
“說實在的,伊麗絲,要知道我已經費盡心機!”
“你就是對他太好了!換作我,早把他掃地出門了。也罷……反正你就是這性子,改不了了,我可憐的小寶貝。”
現在是同情。約瑟芬嘆了口氣。從小她就是“芬”,白色的丑小鴨,小知識分子,有點沒心沒肺,和圖書館里那些不會打扮、滿臉痘痘的才女一樣,只有在鉆研深奧論文、復雜詞句以及冗長的研究資料時才感到自在。那個門門考試成績優異,卻不會畫眼線的女孩;那個下樓時扭傷腳踝,只因為邊走邊看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或是把烤面包機的插頭插進水龍頭里,只因一門心思在聽法國文化臺一檔關于東京櫻花節目的女孩;那個深夜挑燈、伏案苦讀的女孩,而她的姐姐卻外出玩樂、滿腦子古靈精怪、把大家迷得神魂顛倒。伊麗絲這樣,伊麗絲那樣,我都可以就此寫一出歌劇了!
當約瑟芬考到古典文學教師資格證書后,母親問她日后的打算。“我可憐的小寶貝,這能帶給你什么呢?在巴黎郊區的中學里給學生們當活靶子?還是在一個垃圾箱蓋子上被人非禮?”當她繼續學業,完成博士論文,在專業雜志上發表文章后,她接受的依然只有質疑和非議:“《法國十一、十二世紀的經濟飛躍和社會發展》,我可憐的寶貝,你想想誰會對此感興趣呢?你還不如寫一部關于獅心王理查或腓力二世的八卦傳記,這才吸引眼球呢!還可以拍成電影或電視劇好回報我辛辛苦苦花錢供你讀這么多年的書!”然后她像焦躁的蝮蛇一樣用芯子發出咝咝聲,末了聳肩嘆道:“我怎么會生出這樣一個女兒?”母親大人總在問自己這問題。從約瑟芬剛學步起就開始了。她的丈夫,呂西安·普利索尼埃通常回她一句:“是鸛鳥[4]弄錯了寶寶。”這句話根本不好笑,最終他也徹底地默不作聲了。某個七月十三號晚上,他把手放在胸口,在去世前只來得及說一句:“現在離國慶日[5]放鞭炮還有點早。”約瑟芬和伊麗絲當時分別才十歲和十四歲。葬禮非常壯觀,母親大人莊重威嚴。她有條不紊地處理幾乎所有的細枝末節:置于棺木上的白色長花束、莫扎特的送葬曲、每個家族成員的悼文。昂麗耶特·普利索尼埃拷貝了杰奎琳·肯尼迪的黑紗并要求女兒們在棺木放入墓穴前親吻它。
約瑟芬也常常問自己,怎么能在這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肚子里待滿九個月?
當她被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錄用的那天——一百二十三位應聘者中只有三人入選!——她馬上打電話向母親和伊麗絲宣布這個好消息,她不得不再三重復直至喉嚨說破,因為這兩人誰都無法理解她的喜出望外!國家社會科學院?她在這科學的漫長苦役中能做什么?
她只得給自己找個解釋:就是她們對自己根本不感興趣。她心存這樣的疑慮已經很久了,直到那天,她終于對此確信無疑。只有她和安托萬結婚曾讓她們高興了一陣子。嫁人后,她終于變得可以理解了。她不再是那個笨拙的小天才,而是成了一個普通女人——有一顆芳心可以托付,有一個肚子可以傳宗接代,有一套公寓可以裝飾。
但很快母親大人和伊麗絲就失望了:安托萬永遠不在做正經生意。他的頭路分得太明顯——毫無魅力;他的襪子太短——毫無品位;他的薪水不夠高而且還來路不明——賣槍支彈藥,真是聲名狼藉!尤其,尤其他在妻子家人面前那么拘束,只要他們在場他就會出很多汗。還不是微微出汗,僅腋下暈出淡淡汗漬,而是大量的汗水浸透襯衫,讓他不得不告退去將衣服弄干。這個很難不被注意到的缺陷,總讓大家陷入尷尬的境地。這種情況只發生在他和妻子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在獵人公司從沒這樣出過汗,從來沒有。“可能因為你一直都生活在戶外,”約瑟芬一邊試圖解釋,一邊把替換的襯衫遞給他,每次家庭聚會她都會預備一件,“你不習慣坐在辦公室里工作!”
約瑟芬突然對安托萬產生了一絲憐憫,忘了曾經發誓不說出自己的事,她放松了警惕,向伊麗絲和盤托出。“我剛把他趕了出去!哦,伊麗絲,我今后可怎么過啊?”
“你把安托萬掃地出門了?真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雖然他人很好,而且這陣子對他來說也的確不容易,但是……我再也受不了看著他整天無所事事了。我也許缺少勇氣,但是……”
“就這些,你確定?你沒向我隱瞞別的什么……”
伊麗絲壓低了聲音。現在她發出的是懺悔師的聲音,以便從妹妹口中套取隱私。約瑟芬根本無法對伊麗絲有任何隱瞞。她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一舉一動,最后總是繳械投降。更糟的是:她會主動說出自己的秘密。她感覺那是唯一可以吸引姐姐注意、讓自己得到愛的方法。
“你不知道和一個失業的丈夫過日子是什么滋味……我在工作時,總感到良心不安。我得偷偷地工作,躲在馬鈴薯皮和鍋碗瓢盆后面。”
她看著廚房的桌子,思忖是否該在女兒們放學前把它收拾干凈,好在上面用午餐。她算了算賬:這比在食堂吃便宜。
“我想一年后你就會習慣的。”
“你真壞!”
“抱歉,親愛的。但你這次似乎鐵了心了。你以前總是護著他……好了,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我還沒想好。當然,我得繼續工作,同時也得找點兼職……上幾節法語課,教點語法、拼寫什么的,我不知道,我……”
“這不難,如今的笨學生多的是!就從你外甥開始吧……亞歷山大昨天從學校回來,聽寫成績只得了半分[6]。半分!你可以想象他父親的臉色……我以為他都要氣暈了!”
約瑟芬忍不住笑了。優秀的菲利普·杜班,一個笨學生的父親!
“在他們學校,老師一個錯扣三分,分數扣得可快了!”
亞歷山大是菲利普和伊麗絲的獨生子,十歲,和佐薇同年。大人們總能看到他們躲在桌子下嚴肅而專注地討論,或在遠離家人聚會之地安靜地一起堆建巨大模型。他們用眼神,或是用手語交流,這讓伊麗絲心煩,她警告兒子這樣日后會得視網膜脫落。當她氣急敗壞時,就罵他一定會變成笨蛋。“因為你女兒,我兒子要變成傻瓜了,還染上一身怪癖!”她指著佐薇控訴道。
“兩個女兒都知道了?”
“還沒有……”
“那……你準備怎么跟她們說……”
約瑟芬沉默不語,用指甲刮著富美家牌耐火板質地的桌子邊沿,刮出一小團黑色小球后把它彈到廚房里。
伊麗絲繼續說。她又改變了語氣。現在她的聲音溫柔、體貼,讓人既安心又放松,約瑟芬忍不住又想哭了。
“我在這里,親愛的,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我不會把你扔下不管的。我像愛自己一樣愛你,這可不是隨便說說!”
約瑟芬憋住了沒笑出聲。伊麗絲真有趣!她們兩個在伊麗絲結婚前經常一起瘋笑。后來,她成了一位夫人,一位富有責任感的忙碌夫人。她和菲利普是怎樣的一對夫妻啊?約瑟芬從沒撞見過他們親熱,哪怕是交換一個溫存的眼神或者一個吻。感覺他們一直都在表演。這時,有人敲門了,約瑟芬的思緒被打斷。
“應該是女兒們……不說了……明晚一個字也別提,求你了。我不想讓它成為唯一的話題!”
“知道了,明天見。別忘了: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魯克,大克魯克以為自己在磕克里克和克洛克,笑一笑吧!”
約瑟芬掛了電話,擦擦手,取下圍裙和頭發上的鉛筆,然后抓抓頭發讓它顯得更蓬松,最后跑去開門。奧爾唐絲沒和母親打招呼就第一個沖進玄關,甚至都沒看她一眼。
“爸爸在嗎?我的作文得了十七分!而且還是在那個壞女人呂豐夫人的課上!”
“奧爾唐絲,禮貌一點!那可是你的作文老師。”
“那又怎樣,她又兇又壞!”
小女孩沒跑來吻一下母親或咬一口面包,也沒把書包和大衣扔在地上,而是擺好前者,將后者優雅地脫下,如同一位初入社交界的淑女把她的長大衣交給舞廳門口負責衣帽的侍者。
“你不吻一下媽媽嗎?”約瑟芬問,聲音中帶著一絲惱怒和央求。奧爾唐絲將粉嫩的臉頰伸向母親,順便撩起她紅褐色的頭發吹涼。
“天真熱!爸爸一定會說這簡直就是熱帶氣候。”
“給我一個真正的吻,寶貝。”約瑟芬沒有一點架子地央求道。
“媽媽,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你這樣黏著我。”
她碰了一下母親繃緊的臉頰,很快又說:“午飯吃什么?”
她朝灶臺走去,揭開鍋蓋,期待看到精心烹飪的小菜。奧爾唐絲雖然才十四歲,但已經有了女人的婀娜身姿。她衣著簡潔,但襯衫袖子卷起,扣著的領子上別了個小飾品,束在細細腰肢上的一條寬腰帶讓她一身的學生裝扮變得很時尚。紅褐色的頭發襯著白皙的膚色和大大的綠眼睛,眼神中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驚奇和一種難以覺察的傲慢,讓所有人都望而卻步。若說有哪個詞是為奧爾唐絲量身定做的,那無疑就是“距離感”。這種冷漠究竟遺傳了誰?約瑟芬每次打量女兒時都暗自思忖。反正不是遺傳我。在女兒身邊,我是那么的蠢笨。
她簡直就是帶刺的鐵絲網,吻過女兒后約瑟芬這樣想。但她立刻責怪自己想得太多,于是又吻吻女兒,小女孩被她弄得心煩,掙脫了。
“炸薯條和荷包蛋,”奧爾唐絲噘起小嘴,“這很沒營養,媽媽。難道沒烤肉嗎?”
“沒有,我……親愛的,我還沒去……”
“我明白了。我們沒錢,肉很貴!”
“是因為……”
約瑟芬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另一個小女孩跑進廚房,沖過來抱住她的腿。“媽媽!親愛的媽媽!我在樓梯上碰到馬克斯·巴爾蒂耶了,他邀請我去他家看《小飛俠彼得潘》,他爸爸給他買了DVD!我想今晚放學后去,正好明天不用交作業。答應我,媽媽,答應我吧。”
佐薇仰著一張充滿信任和愛意的臉蛋看著母親,后者忍不住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連聲說:“答應你,答應你,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美人,我的小寶貝……”
“馬克斯·巴爾蒂耶?”奧爾唐絲尖叫道,“你讓她去他家?他和我同年,卻和佐薇同班!留級了一次又一次,日后只配做肉鋪伙計或水管工。”
“做肉鋪伙計或水管工又不丟人,”約瑟芬反駁道,“如果他沒讀書天分的話……”
“我不希望他和我們混得太熟。我擔心別人會知道。闊腿褲、鉚釘皮帶、長頭發,他的名聲真的很差。”
“哦,膽小鬼!哦,膽小鬼!”佐薇大喊,“要知道,他請的不是你,是我!我就是要去,媽媽!我,我才不在乎他做水管工呢。我覺得馬克斯·巴爾蒂耶帥呆了。我們吃什么?我餓死了。”
“炸薯條和荷包蛋。”
“哦……媽媽,我可以把蛋黃戳破嗎?我想用叉子把它搗碎,在上面擠一堆番茄醬……”
奧爾唐絲看著十歲的妹妹興高采烈的樣子,不以為然地聳聳肩。佐薇還像個嬰兒:圓嘟嘟的臉蛋,圓滾滾的胳膊,鼻子上散落著可愛的雀斑,還時不時露出兩個小酒窩。她渾身上下圓滾滾的,喜歡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沖過去,撲到對方身上結結實實地“吧嗒”吻一下,然后依偎在對方身上,幸福地卷著一綹淡栗色的劉海。
“馬克斯·巴爾蒂耶邀請你,是因為他想借機接近我。”奧爾唐絲一邊說,一邊用潔白的牙齒細細咬著一根薯條。
“哼,自大狂!你還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呢!他邀請的是我,可不是別人!喏,喏,喏!在樓梯上他甚至都沒瞧你一眼!你少自作多情了!”
“天真有時近乎愚蠢。”奧爾唐絲打量下妹妹,回了一句。
“這是什么意思,媽媽,你說……”
“意思是你們兩個都閉嘴,安靜吃飯。”
“你不吃嗎?”奧爾唐絲問。
“我不餓。”約瑟芬回答,和兩個女兒一起坐在桌前。
“馬克斯·巴爾蒂耶,就讓他繼續做夢吧,”奧爾唐絲說道,“他不會有任何機會的。我要找個像馬龍·白蘭度一樣英俊、強壯、性感的男人。”
“馬龍·白蘭度是誰,媽媽?”
“一個很有名的美國演員,寶貝……”
“馬龍·白蘭度!他真帥,帥極了!他曾出演《欲望號街車》,爸爸帶我看過……爸爸說它是電影史上的一部杰作!”
“噢!親愛的媽媽,你的炸薯條真好吃。”
“對了,爸爸不在家?他去赴約了?”奧爾唐絲邊問邊擦了下嘴巴。
約瑟芬害怕的一刻到了。她看著大女兒詢問的目光,又看看佐薇,小女兒正全神貫注地拿炸薯條去蘸拌了番茄醬的蛋黃。她還是得告訴她們。拖延或撒謊都無濟于事,她們最終還是會知道實情。但她必須一個個分開講。奧爾唐絲和父親很親,她覺得他非常“時髦”、很有“檔次”,而他呢,也千方百計地討她歡心。他從來不愿在女兒們面前提缺錢的事,也不愿流露出對未來的擔憂。他這么做不是為了佐薇,而是心疼他的大女兒。這種無條件的疼愛是昔日輝煌留給他的唯一慰藉。每次他出差回來,奧爾唐絲總和他一起整理行李箱。她撫摩西裝面料,夸贊襯衫質地,捋平領帶后把它們一條條掛進衣櫥。爸爸,你真帥!帥極了!他享受著她的孺慕和贊美,把她擁在懷中,偷偷塞給她一個特意給她準備的小禮物,這是屬于他們的秘密。約瑟芬恰巧撞見過幾次他們的秘密約會,但父女二人依然樂此不疲。他們是一伙的,而她被排除在外。她感覺在家里,人分兩等:主人是安托萬和奧爾唐絲,仆人是佐薇和她。
她已經沒有退路。奧爾唐絲的目光逼人、冰冷,她在等待母親的回答。
“他走了……”
“幾點回來?”
“他不回來了……總之,不會回這里了。”
佐薇已經抬起了頭,約瑟芬從她眼里讀到了疑惑,她努力想理解母親的話卻做不到。
“他走了……永遠走了?”佐薇問,驚訝得張圓嘴巴。
“恐怕是這樣。”
“他不再是我爸爸了?”
“怎么會……當然還是!但他以后不和我們一起住了。”
約瑟芬之前很害怕,非常地害怕。她原本可以確切地指出自己在害怕什么,量出精神重負的長度、厚度和直徑。它長久壓在她的神經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原本希望可以在女兒們的懷里得到安慰。她原本希望可以三個人抱在一起,編出一句像大克洛克和大克里克這樣美妙的句子。她原本有那么多的希望,希望時光倒流,可以重奏幸福樂章:他們的第一個寶寶,再次懷孕,第二個寶寶,四個人開始一起旅行,第一道裂痕,第一回妥協,第一次沉默——意味深長的沉默,從此兩人的話少了,開始裝樣。當發條崩斷,她當初嫁的那個迷人小伙變成托尼奧·柯岱斯——那個疲憊、易怒、失業的丈夫時,她當然希望時光停住、倒流、倒流……
佐薇哭了起來。漲得通紅的小臉扭曲地皺起來,淚如泉涌。約瑟芬俯過身把她抱在懷里。她把自己的臉埋進小女兒柔軟的鬈發。她絕不能哭,必須頑強不屈、堅定不移。她得在女兒們面前表現出不害怕,且可以保護她們的樣子。她開始平靜地說話,向她們重復所有心理書刊中建議父母在離異時對孩子們說的話。爸爸愛媽媽,媽媽愛爸爸,爸爸媽媽都愛奧爾唐絲和佐薇,但爸爸媽媽無法繼續一起生活,所以就分開了。但爸爸永遠都愛奧爾唐絲和佐薇,他永遠都是你們的爸爸,永遠。她感覺她說的不是自己和丈夫,而是某些不相干的人。
“依我看,他走不了多遠,”奧爾唐絲低聲嘟囔一句,“真可悲!他一定是昏了頭,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她嘆口氣,放下正準備拿起來咬的薯條,然后她看看母親,補了一句:
“我可憐的媽媽,你打算怎么辦?”
約瑟芬感覺自己很可憐,但大女兒的體恤又讓她舒了一口氣。她原本希望奧爾唐絲繼續數落托尼奧并且安慰自己,但她很快回過神:應該是她把女兒摟在懷中。她朝奧爾唐絲伸出一只手臂,后者越過桌子摸了摸她的手。
“我可憐的媽媽,我可憐的媽媽……”奧爾唐絲嘆息道。
“你們沒吵架吧?”佐薇問,眼中滿是惶恐。
“沒有,親愛的,這是我們兩個清醒冷靜的大人共同做出的決定。爸爸很難過,因為爸爸愛你們,很愛很愛。這不是他的錯,要知道……總有一天,當你們長大了,就會明白人生并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有時候,不是你決定生活,而是你忍受生活。這陣子爸爸一直受挫,他更希望能離開一下換換空氣,不讓他的壞情緒影響我們。當他找到工作,就會和你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那他會回來的,對吧,媽媽,他會回來的?”
“別說傻話了,佐薇,”奧爾唐絲打斷她,“爸爸走了,一切都結束了。如果你問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會再回來了。至于我,我想不通……那些什么都不是,全是屁話!”
她說這句話時,神情充滿厭惡,約瑟芬明白了大女兒是知情的。她知道父親的外遇。她可能比母親更早知道此事。她可能想和母親談談這件事,但礙著佐薇,她猶豫了。
“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現在真的變成窮光蛋了……我希望他會給我們一點錢。他必須得給,不是嗎?”
“聽我說,奧爾唐絲……我們沒談過這個。”
她頓了一下,意識到佐薇不該聽到后面的話。
“你該去擤擤鼻涕,我的親親寶貝,順便用水拍拍眼睛。”她邊建議佐薇,邊抬起小女兒靠在她膝蓋上的腦袋,把她推出廚房。
佐薇抽噎著,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約瑟芬問奧爾唐絲。
“知道什么?”
“知道……那個女人。”
“可是……媽媽,整個街區的人都知道了!我都為你感到難為情!我不明白你怎么什么都沒看出來……”
“我知道,但一直都睜只眼閉只眼……”
這不是真的。她是昨晚才從住同樓層的鄰居雪莉嘴里聽到的,雪莉的論調和大女兒的一模一樣:“說真的,約瑟芬,睜開眼看看吧,見鬼!都被戴上綠帽子了你還渾然不知!醒醒吧!要知道面包店的老板娘賣給你長棍面包時都在偷笑!”
“誰告訴你的?”約瑟芬又問。
奧爾唐絲看她的眼神讓她渾身發涼。那是一種知情的女人看不知情的女人的眼神,一種世事洞明的貴婦人看小傻妞的眼光,冰冷又輕蔑。
“我可憐的媽媽,睜開眼睛吧。看看你穿成什么樣子?梳的什么發型?你完全就是自暴自棄。他看上別的女人根本不足為奇!你早該離開中世紀,回我們這個時代來生活。”
和她父親一樣的論調,同樣帶著嘲諷的傲慢,同樣的言辭。
約瑟芬閉上眼,雙手捂住耳朵,聲音抬高了八度。
“奧爾唐絲!我禁止你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如果說我們最近日子還算過得去,那全是我的功勞,十二世紀的功勞!不管你樂不樂意。不準這樣看待我。我是你母親,永遠別忘了,我是你的母親!你應該……你不應……你要尊重我。”
她結結巴巴的樣子有些可笑。一種新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她管教不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威嚴,完全控制不了局面。
當她再次睜開雙眼,看到奧爾唐絲正驚訝地盯著她,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似的,而她從女兒震驚的眼神中并沒看到任何能讓自己有些許安慰的東西。她為自己的情緒失控感到慚愧。我不該把一切都混為一談,她心想,現在我該為她們樹立榜樣,她們就只剩下我這個人生坐標了。
“我很抱歉,親愛的。”
“沒關系,媽媽,沒關系。你累了,神經繃得太緊了。你去躺一會兒吧,之后就會好的……”
“謝謝,親愛的,謝謝……我去看看佐薇在干什么。”
午飯吃完,女兒們又回學校去了。約瑟芬敲了鄰居雪莉家的門。她已經忍受不了獨自一人待在屋里。
雪莉的兒子加里給她開了門。他比奧爾唐絲大一歲,和她同班,但奧爾唐絲不愿意放學后和他一起回家,理由是他很邋遢。就算生病她寧可缺課也不用他幫忙,省得欠他人情。
“你不去上學嗎?奧爾唐絲已經走了。”
“我們沒有選修同樣的課程,我每周一下午兩點半就放學了……想不想看我的新發明?你瞧。”
他展示給她看的是用線吊著的兩根丹碧絲牌衛生棉條,棉條在不停轉動,線卻不會纏在一起。這很奇怪,每當一根衛生棉條靠近另一根,近到上方的白色小棉線即將纏在一起時,就會停止靠近并開始轉動:棉條先是小圈小圈地轉,然后圈子越繞越大,所有這些運動都無須加里動一根手指頭。約瑟芬看呆了。
“我發明了使用無污染能源的永動機。”
“這讓我想到空竹。”約瑟芬沒話找話,“你媽媽在嗎?”
“在廚房。她正收拾……”
“你不幫幫她?”
“她不需要我,她寧可我搞點發明。”
“祝你好運,加里!”
“你甚至都沒問我是怎么做到的!”他神情有些失落,轉動著的兩根棉條像兩個問號。
“硬要別人夸獎可就不酷了。”雪莉從廚房拋來一句。
她的腰上系了一條大圍裙,正把盤子里吃剩的飯菜撥到垃圾箱里,然后放到開得大大的水龍頭下沖。幾個大生鐵鍋還在灶臺的火上燉著,從散發出的香味可以判斷,一個是芥末兔肉,一個是蔬菜湯。雪莉是個新鮮天然食品絕對擁護者。她不吃任何罐頭和冷凍食品,貼在酸奶上的所有標簽都會認真閱讀,每周只允許加里吃一次化學合成食品。用她的話說,是為了讓他對現代食品的危害逐漸產生免疫力。衣服一律用馬賽香皂手洗,平攤在大毛巾上曬干。她很少看電視,每天下午聽BBC——在她看來,那是唯一值得一聽的電臺。這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女人擁有一頭短而厚的金發,棕褐色的大眼睛和被太陽曬黑的嬰兒般的肌膚。從背后看人們常會誤以為她是個男的而毫不客氣地推她,但從正面看,人們則會恭敬地退到一邊讓她先走。
她總笑著說自己是半男半女,我可以在地鐵里把侵犯我的人揍個半死,然后轉眼間再把他們救活!雪莉是柔道黑帶高手。
她是蘇格蘭人,當初來法國是為了就讀酒店管理學校,之后就再沒離開。法蘭西的魅力!她在庫爾貝瓦的音樂學院教點聲樂課,給急于成功的管理人士上私人英語課,做美味的糕點賣給訥伊地區的一家餐廳。這家餐廳每周會向她預訂十幾個蛋糕,每個十五歐元,有時還會訂更多。在她家,可以聞到各種香味:正燉熟的蔬菜,正發酵的面團,正融化的巧克力,正結晶的焦糖,正爆黃的洋蔥和正烤熟的肥嫩小母雞。她一個人帶著兒子加里,從來不談及孩子的父親,如果人們含蓄地提到,她就隨口敷衍幾句對所有男人和對那位特定男士的看法。
“雪莉,你知道你兒子在玩什么嗎?”
“不知道……”
“在玩兩根丹碧絲衛生棉條!”
“是嗎……他沒把它們放進嘴里吧?”
“沒有。”
“那就好!至少哪天要是有女孩把這種東西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就不會退縮了。”
“雪莉!”
“約瑟芬,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他十五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如果你什么都告訴他、什么都讓他看、什么都解釋給他聽的話,日后就不會有任何詩意和浪漫了。”
“詩意?狗屁!那玩意兒是人們編來騙你的。你見過詩意浪漫的男女關系?我只見過欺騙和傷害。”
“雪莉,你太鐵石心腸了!”
“約瑟芬,你總是滿腦子幻想,這樣太危險了……對了,你現在怎么樣?”
“我感覺從今早開始,一切都在飛快地發生。安托萬走了。說到底,是我把他趕走的……我同我姐姐說了,也同兩個女兒說了!我的上帝!雪莉,我想我干了件大蠢事。”
她雙手在手臂上撫了撫,像是為了取暖,盡管五月的天暖洋洋的。雪莉遞給她一張椅子,讓她坐下。
“你又不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被拋棄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多的是!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可以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開始的確很難,但之后,一個人的日子你再也舍不得放棄了。女人一旦受夠了男人,就會把他掃地出門,就像動物界中的雌性一樣。那是種真正的快樂!有時候我會想在自己的廚房里弄個燭光晚餐,不為別人,只為我自己,就我自己……”
“我還沒達到這種境界……”
“我看也是。好吧,說來聽聽……反正這事遲早都得發生!加里,馬上就到上學的時間了,你刷過牙了嗎……大家都知道,就你被蒙在鼓里。真不可思議!”
“奧爾唐絲也這樣說我……你能想象嗎?連我十四歲的女兒都知道,而我卻一無所知!大家肯定都覺得我是個傻瓜,而且還是個戴綠帽子的傻瓜。但我告訴你,現在我對這些根本無所謂,甚至問自己是不是寧可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怪我告訴了你真相?”
約瑟芬看著女友純凈溫柔的臉龐、有點短翹的鼻子上細細的雀斑、蜜糖色中透著綠色的眼睛,搖了搖頭。
“我永遠不會怪你。你沒存一點壞心。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而那個女孩,米萊娜,也不是她的錯!而他,如果當初沒丟工作,他甚至根本不會看她一眼。正……正因為他失去了工作,就好比人到中年卻被丟在路邊,這太不人道了!”
“芬,別說了。你正在動搖。很快,這就要變成是你的錯了!”
“不管怎么說,是我把他趕走的。我真后悔,雪莉。我應該多去理解他,多包容他一點……”
“芬,別把所有事混為一談。既然這件事今天發生了,就說明它遲早都得發生……與其等到你忍無可忍時分手,還不如早點一刀兩斷!好了,振作一點……打起精神來!”
約瑟芬點點頭,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看看這個傻女人:她怕得要死,就因為一個男人剛剛離開了她!好了,一小杯咖啡,一大塊巧克力。等著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相信,雪莉。我很害怕!我們日后該怎么辦?我從沒一個人生活過。從來沒有!我肯定不行。另外還有女兒們,我得一個人帶,她們的父親再不會幫我了……而我一點威信也沒有。”
雪莉停了一下,走到女友身邊,扳過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
“芬,告訴我你到底怕什么?當人害怕的時候,必須正視自己的恐懼,給它一個名字,把它說出來。否則,這種恐懼就會壓垮你,像惡浪一樣把你卷走……”
“不,現在不行!別逼我……我不愿去想這個問題。”
“說出來,告訴我到底是什么讓你害怕……”
“你不是說要招待我喝咖啡吃巧克力嗎?”
雪莉笑了,頭朝咖啡壺的方向扭去。
“好吧……但我不會讓你就這樣蒙混過關。”
“雪莉,你究竟有多高?”
“一米七九,不要轉移話題……你想喝阿拉比卡咖啡還是莫桑比克咖啡?”
“隨便,我無所謂。”
雪莉拿出一包咖啡豆,倒入木質咖啡磨。她找了張凳子坐下來,把咖啡磨夾在纖長的雙腿間,一邊均勻地磨咖啡,一邊盯著女友不放。她常說磨咖啡豆和磨自己的心思是一回事。“我覺得你這樣坐著真美,圍著圍裙……”
“我不會被你夸暈的。”
“我覺得自己很丑。”
“這還不至于讓你害怕吧?”
“誰教你待人這么直接的,你母親?”
“是生活……這樣可以節約時間。但你還在兜圈子……你一直都在回避問題。”
這時,約瑟芬抬眼看向雪莉,終于開始傾訴,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她雙手緊夾在兩腿間,反復說著同樣的話。“我怕,什么都怕,我是個十足的膽小鬼……我想馬上去死,這樣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煩了。”
雪莉凝視著她,一直用目光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再說得具體點。
“我怕自己撐不起這個家,我怕被房東趕出來,全家人流落街頭,我怕喪失愛的能力,我怕失去工作,我怕不再有任何想法,我怕變老,我怕發胖,我怕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怕自己再也不會歡笑,我怕得乳腺癌,我怕明天……”
繼續,繼續,雪莉用目光向她示意,同時手也沒閑著,繼續磨她的咖啡豆。把膿腫戳破,告訴我你最大的恐懼……讓你不知所措,阻礙你成長、脫胎換骨的恐懼。你對中世紀的教堂、領主和城堡、農奴和商人、貴婦人和千金小姐、神職人員和教士、女巫和絞刑架了如指掌,講起中世紀來繪聲繪色,有時連我都想回到那個年代……我在你身上感到一種缺失,一個傷口,一種恐慌,讓你無法行走、不堪重負。我已經觀察你七年了,自從我們住同一樓層,他不在家時你來我這里喝咖啡聊天……
“說吧,把心里話都倒出來吧。”雪莉柔聲說道。
“我覺得自己很丑,很丑很丑。我對自己說再沒哪個男人會愛上我了。我臃腫肥胖,不懂穿衣,不會弄頭發……我會越變越老。”
“這對每個人都一樣。”
“不,我老得比別人快兩倍。因為,你瞧,我已不再努力,破罐子破摔了。我自己很清楚……”
“誰把這些灰暗的想法放進你腦袋里的?他嗎,在離開前?”
約瑟芬搖搖頭,抽泣著。
“不用別人說,我只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還有什么?世界上什么最讓你害怕?什么最讓你無法面對?”
約瑟芬抬頭看向雪莉,目光疑惑。
“你不知道?”
約瑟芬搖搖頭。雪莉盯著她的眼睛良久,嘆口氣說:“只有當你認清這種恐懼實質,這個所有其他恐懼的根源時,你才會無所畏懼,成為真正的自己。”
“雪莉,你說話的方式像個布道者……”
“或者女巫。在中世紀人們會把我燒死的!”
的確,這是一個古怪的場面:廚房里,兩個女人坐在冒著煙、鍋蓋噗噗響的鍋子中間,一個腰上系著大圍裙,挺直腰板,長腿間緊夾著個咖啡磨,另一個哭喪著臉,面頰漲得通紅,越說身子蜷縮得越緊……仿佛這樣就能逃避什么,最后她崩潰了,趴在桌上哭起來。前者痛心地看著她,片刻后,她伸出一只手,摸摸對方的頭,好像在安慰一個嬰兒。
“今晚你做什么?”貝蘭杰·克拉維爾邊把面包從盤子旁推開,邊向伊麗絲·杜班問道,“要是你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去看馬克的開幕式。”
“我得待在家里和家人共進晚餐。馬克的展覽開幕式是今晚?我還以為是下周……”
她們先前便約好在這家時尚餐館見面,這是每周的慣例。與其說是為了聊天,不如說是為了看看眼前上演的各種八卦:政客們交頭接耳;某個小明星搔首弄姿以吸引男導演的注意;兩三個骨架纖瘦的模特走過來,扁平的胯碰到桌子;一個餐館常客獨坐在桌邊,像頭伏在沼澤地里的鱷魚,窺伺著即將到嘴的獵物。
貝蘭杰重新拿起那塊面包,不耐煩地用食指輕輕摳空里面的面包芯。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的好戲。每道投向我的目光都帶著探究,試圖弄懂這個傻瓜的情緒。他們嘴上什么都不說,但我知道他們那副德行。太他媽有教養了!我可以在他們眼中讀到‘莫爾斯密碼’:小克拉維爾,她怎么樣了?被人甩了不會傷心過度吧?準備割腕?馬克將挽著他的新女友招搖過市……而我則因為羞憤、失戀和嫉妒氣得一病不起。”
“我以前不知道你居然這么多情。”貝蘭杰聳聳肩。不管她怎么嘴硬,和馬克分手本身就夠痛苦了,她不想再雪上加霜,成為眾人眼中的笑料。
“你知道,我了解他們。他們肯定等著看我出丑!我肯定會淪為笑柄……”
“只要你一臉無所謂,他們就會放過你的。反正你很會裝,我親愛的。這對你來說毫不費勁!”
“你怎么能這么說?”
“因為我沒有把你的自戀和戀愛混為一談。你只是氣不過,并不是真的傷心……”
貝蘭杰用右手食指把面包芯狠狠碾平,隨即搓成細長蛇狀,“蛇”在白色的桌布上扭動著逐漸變黑。驀地,她抬起頭,如同垂死的母獸般哀怨地瞥向女友,而伊麗絲正好低頭去摸皮包里響起的手機。
貝蘭杰正在猶豫是該哭自己的命運還是該反擊時,伊麗絲放下已經不響的手機,朝女友投去揶揄的一瞥。于是貝蘭杰選擇反擊。這頓午餐前,她原本發誓什么都不說,絕不把已傳遍巴黎的流言告訴伊麗絲,然而就在剛才,伊麗絲那么傲慢、輕蔑地傷害了她,所以她決定出擊。一報還一報!這念頭一旦興起便按壓不住。更何況,說到底,她在心里說服自己,她還是從我口中得知的好,全巴黎都知道了,只有她還被蒙在鼓里。
伊麗絲傷她的心可不止一兩次了,而且還越來越頻繁。貝蘭杰再受不了伊麗絲漫不經心地對她說教,就像大人教訓一個蠢學生那樣。她失去了情人,是的;和丈夫過膩了,的確;四個孩子讓她心煩,也是;愛嚼舌根喜歡八卦,沒錯;但她可不能由著別人對自己說三道四而一聲不吭。不過,她決定在射出第一支箭前先緩一緩。她把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托著下巴,開口笑道:“你剛才說的那番話可不厚道。”
“雖然不厚道,但說到點子上了,不是嗎?你喜歡我虛情假意,編些話來騙你?說我也為你抱屈?”
她以平淡慵懶的口吻說道。貝蘭杰則以甜膩的聲音反擊:“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有個英俊、聰明、富有的老公!如果雅克像菲利普那樣,我肯定不會有半點移情別戀的念頭。我會忠于他、對他好、把自己打扮得光鮮靚麗……會心平氣和!”
“心平氣和可激不起欲望。要知道,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和丈夫可以心平氣和,和情人卻要激情燃燒……”
“難不成……你還有個情人?”
伊麗絲的回答讓貝蘭杰大吃一驚,脫口而出的問題既唐突又直白。伊麗絲注視著女友,略感意外。貝蘭杰平時說話可藝術多了。她一時沒回過神,靠在椅背上不假思索地答道:“為什么不呢?”
貝蘭杰頓了一秒,然后直起身朝伊麗絲湊過去。她瞇起眼睛,只留下兩道充滿好奇的縫。她的嘴唇微微外翻,正等著品嘗美味的八卦。伊麗絲看著她,注意到女友左邊的嘴角似乎翻得更厲害了。當女人評判另一個女人的外表時總是格外無情,哪怕那個女人是她的朋友。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總能在對方身上看到不盡如人意的缺陷。伊麗絲一直認為這種挑剔的眼光是維系女性友誼最堅固的鋼筋水泥:她幾歲?比自己小還是大?小幾歲,大幾歲?這些隱秘的估算在幾口飯菜、幾句閑談間迅速完成,或是沾沾自喜,或是相反,但不管怎樣,都將因此建起雙方的默契和融洽。
“你做過豐唇術了?”
“沒有……別打岔,快告訴我……告訴我……”
貝蘭杰急不可耐,她請求著,幾近央求。她的一舉一動無不像在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有事應該第一個告訴我。這種急切讓伊麗絲產生了一絲反感,她嘗試通過談其他的事來掩飾。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友朝一邊凸起的唇弓上。
“那你這里怎么鼓出來了?”
她指著貝蘭杰左邊的嘴角,點了點微微凸起的部位。貝蘭杰有些不快,搖搖頭,想擺脫女友的追問。
“我發誓,你這里看起來很奇怪。這里,左邊,你的嘴唇有點鼓出來。還是說,好奇讓你的嘴唇變了形……你真是無聊透頂,再小的八卦都能被你品出大餐的味道。”
“別那么惡毒!”
“你放心,這一點我永遠比不上你。”
貝蘭杰向后靠在椅背上,盯著入口的門,原本急切的神情放松下來。餐廳里人很多,但沒一張熟人的面孔。她一向十分熱衷于通過某個發型或側影猜出熟人的名字,但這一天,沒有任何熟人的名字可以讓她八卦。到底是我還是這個地方過時了?她邊想邊抓著椅子扶手,椅背硌得她難受。
“我非常理解你需要……陪伴。你結婚那么久了……再多的激情也抵不過每天在浴室里肘碰肘刷牙……”
“那你就錯了,我們的胳膊肘還是經常交纏在一起的。”
貝蘭杰聳聳肩。
“不可能……都結婚這么多年了。”
她心想,至少在我剛聽說的事情發生之后絕不可能!她猶豫了一會兒,接著用讓伊麗絲吃驚的低啞嗓音開口道:“你知道全巴黎私底下都怎么議論你丈夫嗎?”
“我可不信那些。”
“其實我也不信。說得太離譜了!”
貝蘭杰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她這樣做一來是想吊吊女友的胃口。二來,歸根結底是為了再次享受這份甜美——這是她親手滴進女友心里的毒藥。伊麗絲在她面前鎮定自若。她涂了紅指甲油的纖長手指撥弄著桌布上的一個褶子,這是唯一顯現她不耐煩的動作。貝蘭杰原本期待伊麗絲對此追根究底,但她想起來這根本不是她女友的一貫作風。伊麗絲厲害就厲害在從來都不動聲色,似乎沒有任何事能觸及她的痛處。
“人們說……你想知道嗎?”
“如果你樂意講的話。”
貝蘭杰的眼中有一絲強行忍住但即將爆發的快樂光芒。問題肯定很嚴重,伊麗絲心想,若只是微不足道的傳聞,貝蘭杰絕不會是這副表情。還自稱是我朋友呢!她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菲利普編派到誰的床上去?菲利普是一個讓所有女人都覬覦的男人:英俊、優秀、富有。用貝蘭杰的話說就是3B[7]男。其實還有一個B[8]:令人厭煩,伊麗絲一邊玩餐刀,一邊在心里加了一句:但這得跟他一起生活過才會知道。而她是唯一一個和這個令人垂涎的男人共同生活的女人。古怪的是,她們之間的友誼就表現在對自己喜歡的人毫不手軟,一旦找到對方的痛處就把致命的樁打下去。
她們認識很久了。兩個互相挑刺卻又無法分開的女人殘酷地親密著。真是讓人又恨又愛的友誼:彼此都在權衡估量,時刻準備咬對方一口或給對方包扎傷口。這得視情緒或看危險的嚴重程度而定。因為,伊麗絲心想,要真有什么重大的不幸落在我身上,貝蘭杰還是會站在我這邊的。盡管競爭時她們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但如果其中一個要倒了,她們又是同盟。
“你真想知道?”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伊麗絲帶著一絲嘲諷說道。
“哦,你知道,這肯定是謠言……”
“快說,不然我都要忘記我們在談論誰了,那可就沒意思了。”
貝蘭杰越是磨蹭著不說,伊麗絲就越不自在,因為說話人的小心翼翼,無疑預示著這個消息分量很重。否則貝蘭杰早就毫不遲疑地說出來了,還會順帶嘲笑那些無中生有的謠言。但是此刻她還在猶豫。
“有人說菲利普有外遇了……還挺上心的……也很特殊。是今早阿涅絲告訴我的。”
“那個長舌婦!你現在還見她?”
“她有時會給我打電話……”
其實她們每天早上都通電話。
“我們都知道……她的話一向水分很多。”
“若說有誰消息靈通,倒還真非她莫屬。”
“能告訴我菲利普正和誰瞎胡鬧嗎?”
“問題是玩出火了……”
“他玩真格的?”
貝蘭杰的臉皺了起來,愁眉苦臉的樣子活像一只不快活的小京巴狗。“這么嚴重?”
貝蘭杰點點頭。
“你是因為這個才好心提醒我……”
“不管怎么說,我想你遲早都會知道的,最好先有個心理準備……”
伊麗絲兩臂抱胸,等著下文。
“買單。”她對經過她們桌邊的服務生說道。
這頓她請,高高在上又慷慨大方。她喜歡安德烈·謝尼埃走上斷頭臺時朗誦被捕時正閱讀的那頁書的冰冷優雅。
她付了錢,繼續等著。
貝蘭杰在尷尬中坐立不安。她真想收回剛才說的話。她暗自埋怨不該多嘴。盡管逞了一時之快,但造成的傷害將延續良久。只是她身不由己:她必須吐出毒液,她習慣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有時候,她發誓要憋著:管住自己的舌頭,不去說別人的壞話。她甚至可以把自己憋住不說的時間掐表記下來,就像那些憋氣潛水員。然而她無法憋很久。
“哦,伊麗絲,我很抱歉……我本不該……都怪我不好。”
“你不認為現在后悔有點晚了?”伊麗絲冷冰冰地答道,同時看了眼手表,“抱歉,但如果你再這樣和我兜圈子,我就不奉陪了。”
“好吧……是這樣的,有人說他和一個……一個……”
貝蘭杰注視著她,一臉歉意。
“一個……一個……”
“貝蘭杰,別結結巴巴了!一個什么?”
“一個和他一起工作的年輕男律師出去約會……”貝蘭杰飛快地說完。
一陣沉默后,伊麗絲打量著貝蘭杰。“這倒新鮮了,”她竭力保持著鎮定的嗓音,“我還真沒想到……謝謝,幸虧有你,我總算顯得不那么傻了。”
她起身抓起包,戴上精致的粉色棉線手套,細心地套好每根手指,好像每根手指的間隙都對應了思想的一個階段。驀地,她想起當初送手套的那個人,于是脫下手套擺在貝蘭杰面前的桌上。
然后離開。
她既沒忘記停車道的名字也沒忘記車位的號碼,隨后鉆進車子,就這樣待了一會兒。良好的教養讓她坐姿挺直,一貫的驕傲讓她身體繃緊。她無法動彈,如遭雷擊,盡管尚未感到痛苦,但已意識到它迫在眉睫。她并不難受,只是茫然,仿佛有個炸彈在體內爆炸,她被撕成了碎片。她一動不動地坐了十分鐘,拒絕思考,封閉感知。她不知道該怎么想這件事,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十分鐘后,她驚訝地意識到,自己的鼻子在翕動,嘴唇在顫抖,兩顆大大的淚珠正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她拭干眼淚,吸吸鼻子,發動了車子。
馬塞爾·戈羅貝茲在床上伸長手臂,想把情婦的身體攬過來,后者使勁一扭腰,躲開了,刻意拿背對著他。
“好了,小甜心,別賭氣了。你知道我受不了的。”
“我在和你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你竟然沒在聽。”
“在聽……當然在聽……好了,來吧……我保證好好聽你說。”
若西亞娜·朗貝爾緩和下來,裹著粉紫相間蕾絲睡衣的身子靠在情人壯碩的身體上。他的啤酒肚堆在腰間,紅棕色的胸毛,謝頂的腦袋上頂著一圈金褐色的頭發。馬塞爾已經不年輕了,但他那機靈、活絡、犀利的藍眼睛讓他看起來年輕許多。“你的眼睛只有二十歲。”若西亞娜在情人的耳邊喃喃說道。
“挪過去點,你把整張床都霸占了。你又胖了,到處都是肥肉!”她邊說邊掐他的腰。
“最近的應酬太多了。生意不好做,我得說服客戶,而說服客戶就得麻醉他們的戒心,讓他們大吃大喝,然后還是……大吃大喝!”
“好!我去給你倒杯酒,然后你再聽我說。”
“別去,小甜心!好了……我聽你說。說吧!”
“那好,是這樣……”
她先前恰好把床單拉到乳房下方,馬塞爾很難把目光從她白皙、隱隱泛著青紫色血管的豐滿乳房上移開,他剛才還在貪婪地吮吸它們呢。
“應該提拔夏瓦爾,對他委以重任。”
“布魯諾·夏瓦爾?”
“對。”
“為什么?你愛上他了?”
若西亞娜·朗貝爾咯咯地笑了,她那略帶沙啞的低笑讓馬塞爾非常迷戀,在笑聲中她的下巴消失在脖子上三圈如英國肉凍般顫抖的肥肉里。
“哦!我愛死你的脖子了……”馬塞爾·戈羅貝茲大喊一聲,把鼻子埋在情婦脖子上一圈松弛的肉里,“你知道吸血鬼會對剛被他吸過血的女人說什么嗎?”
“不知道。”若西亞娜回答。她一心想繼續自己的思路,受不了他老是打斷自己。
“非常感謝。”
“非常感謝什么?”
“感謝美麗的脖子……”[9]
“啊,真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文字游戲結束了?瞎掰完了?我可以說話了?”
馬塞爾·戈羅貝茲有點窘。
“我不再打岔了,小甜心。”
“剛才我跟你說……”
而她的情人又一次沉迷于她肉嘟嘟身體的某段曲線里了。
“馬塞爾,如果你再這樣,我就罷工了。我會四十個白天四十個夜晚都不許你碰我!這次,我說到做到。”
上次為了打破禁令,他送給她一條由三十一顆南方深海養殖珍珠穿成的項鏈,并搭配一個鑲滿閃亮碎鉆的鉑金搭扣。“要有證書,”若西亞娜這樣要求,“只有滿足這個條件我才會繳械,讓你胖胖的爪子放在我身上!”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的身體。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的頭腦。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鄉下人的務實。
因此他同意聽她說話。
“要重用夏瓦爾,否則他會跳槽到你競爭對手那里。”
“哪里還有什么競爭對手,我把他們都干掉了!”
“別傻了,馬塞爾。沒錯,你把他們打蒙了,但有朝一日他們會醒過來再把你打蒙。尤其是當有夏瓦爾助他們一臂之力時……好了……正經點!好好聽我說!”
她現在完全坐起來,上半身圍著粉色的床單,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她不光在談生意時很認真,做愛時也很專注。這是個從不敷衍的女人。
“理由很簡單。夏瓦爾是財務、營銷一肩挑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想看到哪天你和這樣一個多面手處在競爭的位置:他既有銷售人士的靈活又有會計師的嚴謹。前者可以掙到顧客的鈔票,后者可以讓獲得的利益最大化。而大多數人只具備兩者之一……”
馬塞爾·戈羅貝茲支著一只手臂,也坐起身,專注地聽他情婦說話。
“商人善于推銷產品,但很少精通交易中財務方面的門道:支付方式、到期票據、運費、優惠。就說你吧,如果當時沒有我,你肯定周轉不過來……”
“你很清楚沒有你我可活不了,小甜心。”
“你也就是說說罷了,我倒希望能多點實在的證明。”
“誰讓我是個非常糟糕的會計呢。”
若西亞娜笑笑,沒理會他的打岔,繼續她的分析。
“然而,正是這些細節,這些財務上的門道造成了利潤是三位數、兩位數還是一位數的差別!”
馬塞爾·戈羅貝茲現在光著上身坐著,頭靠在床頭的銅欄桿上,他凝神傾聽情婦的分析。
“小甜心,也就是說在夏瓦爾還沒明白這一切、在他還沒跟我對著干之前……”
“重用他!”
“把他擺在什么位置上呢?”
“公司經理,讓他為公司盈利。與此同時,我們來拓展其他業務……而現在,你根本沒時間規劃未來。你不再主動出擊,只是在被動防守。而你的能力卻在于把握時代風向,捕捉時尚氣息,預見人們的需求……我們聘用夏瓦爾后,就可以把眼下棘手的事務都讓他打理,我們則在明天的潮流上乘風破浪!不錯吧?”
馬塞爾·戈羅貝茲豎起耳朵聽著。這是她第一次在談到公司時說“我們”,而且還一連用了好幾次。他往邊上挪了挪,打量著她:她條理分明地陳述自己的想法,神情專注,眉間擰成深V,金色的眉毛緊皺著。他暗自評價這女人:這是個理想的情婦,對任何性愛游戲都勇于嘗試;工作上也很能干,從剛過去的幾分鐘來看,甚至還野心勃勃。這與我那扭扭捏捏的妻子真是天壤之別,要知道我即使摟著她的脖子,她依舊不情不愿。而若西亞娜就很爽快,腰肢來得兇猛,舌頭來得兇猛,乳房也來得兇猛。她把他送入天堂,讓他高潮迭起。她舔他、撫摸他,用有力的大腿緊緊夾著他,當最后的痙攣在他唇邊消失,她溫柔地擁他入懷,安撫他,用一通關于公司運作的精辟分析讓他恢復活力,然后再次把他送至天堂。多好的女人啊!他心想。多好的情婦啊!慷慨給予,貪婪索取。做愛時柔情似水,工作時斬釘截鐵。白皙、溫潤、豐腴,柔若無骨!
若西亞娜已經為他工作了十五年,做他的秘書后不久就上了他的床。她剛進公司時還是個骨瘦如柴的憂郁小女人,在他的關照下,她開始走運。她擁有的唯一文憑是一所教她打字和拼寫的蹩腳學校的證書——而且……字還寫得不好看——以及一份混亂的履歷,很明顯她之前在哪兒都干不長。然而馬塞爾決定信任她。不知道為什么,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小女人身上的某種狡黠和固執討他喜歡。渾身是刺看似不好惹的她有可能成為盟友,也可能變成可怕的對手。硬幣落地,是正面還是反面?馬塞爾心想。他喜歡賭,于是聘用了她。他們來自同一個階層。生活磨煉了她,面對耳光和那些貼在她身上亂摸亂捏的粗野男人,她無權自衛。馬塞爾看到她后很快明白她和自己一樣,一心想早點擺脫過去生活的泥潭。“我的薪水少得要掉眼淚,你得讓它笑一笑。”工作九個月后她對他說。他答應了,甚至做得更多:他把她調教成一個狡猾精明的美人,既肉感又聰慧。慢慢地,她排擠了他的其他所有情婦,那些曾給他無趣的夫妻生活帶來過安慰的女人。他對此并不后悔,和若西亞娜在一起他從沒無聊過。讓他后悔的是當初娶了昂麗耶特——那根古板的“牙簽”。床上不解風情,花起錢來倒是痛快,她歡喜地汲取他的錢財卻從沒給過他任何東西,既沒給他她的人,也沒給他她的心。我當初娶她真是蠢!原以為可以借此抬高身價。你真把她當電梯啊,她可從沒離開過底樓!
“馬塞爾,你在聽我說話嗎?”
“當然了,小甜心。”
“專才的時代結束了!公司里的專才都泛濫成災了。我們需要的是復合型人才,有天分的復合型人才。夏瓦爾就是天才的復合型人才!”
馬塞爾·戈羅貝茲笑了。
“我自己就是個天才的復合型人才,你可別忘了。”
“正因如此我才愛你,馬塞爾!”
“和我說說他……”
在若西亞娜聊起這個他幾乎沒印象的職員生活和事業的同時,馬塞爾·戈羅貝茲在腦海中重溫了自己的過去。父母是猶太人,波蘭移民,在巴黎的巴士底獄一帶安頓下來。父親是裁縫,母親幫人洗衣服。他們和八個孩子擠在一間兩居室的小公寓里。這個家庭很少愛撫,多的是耳光。很少溫存,多的是干面包。馬塞爾在孤獨中長大。為了混一張文憑,他在一所不知名的化工學院注冊上學,后來又在一家蠟燭廠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在那里他學會了一切。老板沒有子女,待他很好。他拿老板預支給他的錢收購了第一家經營不善的公司,然后是第二家……晚上商店打烊后,他們就閉門大談生意經。老板給他建議和鼓勵。就這樣,馬塞爾成了“公司終結者”……他不喜歡這個字眼,但他喜歡收購那些不景氣的公司,再憑借自己的才能和干勁讓它們起死回生。他說他常常點著蠟燭入睡,而在蠟燭還沒燒完前便醒來。他還說他所有的點子都是在走路時想到的。他漫步于巴黎街頭,觀察著把攤位擺上人行道、站在商品和貨箱之后的小商販。他聆聽人們閑聊、抱怨、呻吟,從中總結出他們的夢想、需要和愿望。他比所有人都早很多就預感到了人們想要宅在家里的愿望,以及對外界和陌生人的恐懼:世界變得太冷酷,人們只想蜷縮在家里,在自己的房子里,守在一堆類似蠟燭、小臺布、盤子、碟托的小擺設中間。他決定把所有精力投入家居行業。他給自己在巴黎和外省的連鎖店統一命名為“家尚覓雅”。先是一家,然后是兩家、三家、五家、七家、九家公司改頭換面,成了“家尚覓雅”家居連鎖店,專門出售芳香蠟燭、餐桌用具、燈、沙發、畫框、空氣清新劑、家紡布藝窗簾、浴室和廚房用品。他的店里應有盡有,價廉物美,貨品全在國外加工生產。他是最早一批在波蘭、匈牙利、中國、越南、印度建廠的企業家之一。但是有一天,那該詛咒的一天,一個大供應商對他說:“您的貨品很好,馬塞爾,但您商店的裝修少了點品位!您應該聘用一個設計師給您的產品統一格調,加點我也說不上來是什么的東西提高您公司的檔次!”他把這些話反復咀嚼,頭腦一熱就聘用了……
昂麗耶特·普利索尼埃,一位瘦削冷淡卻出身名門的寡婦。她比誰都懂得如何給布打裥,或用兩根麥秸、一塊錦緞和一件陶器搞個裝飾。多有品位!當他看到她時心里這樣感嘆。她是看到他刊登的招聘啟事后前來應聘的。她剛死了丈夫,獨自撫養兩個年幼的女兒。她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只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優雅、造型和顏色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她邊說邊用目光把他掃了一遍,“您要我證明給您看嗎,先生?”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把兩個花瓶挪了地方,鋪了一塊地毯,卷起一道窗簾,換了辦公桌上三兩樣小玩意兒。頓時,他的辦公室搖身一變,成為家居裝潢雜志上的樣板房。然后她重新坐好,自得地微笑著。他一開始聘用她做小配飾師,后來提拔她當設計師。她為他設計櫥窗,負責把每月的促銷產品——高腳香檳酒杯、廚房手套、圍裙、燈、燈罩、回光鏡——重點推出,參與產品的遴選,給商店每一季的產品定“色調”:藍色季,褐色季,白色季,金色季……他愛上了這個女人,她代表著他無法進入的上流社會。
第一個吻,他以為自己碰觸到了天上的星星。
一起共度的第一個夜晚,完事后他用一臺寶麗來相機偷偷拍下她熟睡的樣子夾在錢包里。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他們共度的第一個周末,他帶她去了多維爾,下榻諾曼底飯店。她待在房間里不肯出去。他以為她是羞澀,因為他們還沒結婚。后來他才明白,原來她是恥于出現在他身邊。
他向她求婚。她回答:“我得想一想,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有兩個小女兒,您知道。”她堅持用“您”稱呼他。她讓他足足等了六個月,其間沒有流露出絲毫允婚的意思,這讓他快瘋了。一天,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她開口道:“您還記得您的求婚嗎?如果您尚未改變心意,那么,我答應您。”
三十年的婚姻,他從沒帶她去見他父母。她只在餐廳見過他們一次。離開時,她站在餐廳門口,邊戴手套邊用目光搜尋著他給安排的汽車和司機,同時輕描淡寫地說:“從今往后,您什么時候想見他們就自己去見吧,別叫上我。我不認為我有和他們繼續交往的必要……”
她管他叫“主管”。她覺得“馬塞爾”這個名字太普通了。現在所有人都叫他“主管”,除了若西亞娜。
不過他也的確是“主管”。用來簽支票的“主管”,晚宴時擺在桌子一端的“主管”,說話時會被打斷的“主管”,在一間大公寓一角的小房間里的小床上孤枕獨眠的“主管”。
其實事先有人警告過他。“你被這個女人迷昏頭了。”勒內這樣對他說過。勒內是他的倉庫管理員,也是他的朋友,下班后兩人常一塊兒喝酒。“她肯定不好對付!”他不得不承認勒內說得對。“她幾乎不讓我近身。還沒對你說更糟的呢,我得使盡渾身解數才能讓她紆尊降貴地滿足我的小弟弟,真該死!有時甚至要緊緊抓著她,按住她的脖頸辦事。就算睡在一起我也得經常憋著。小弟弟在多數時間里只能蔫著。她絕不會主動撫摸我,吮吸我。她要裝圣女。”“那……還是休了她算了。”勒內說。但“主管”又猶豫了:昂麗耶特給他長臉。“我要是帶著她出席晚宴,賓客們馬上會對我刮目相看……我向你發誓有些訂單如果沒有她我肯定簽不下來!”
“換了是我,我就租個交際花,一個高雅的婊子,這種人又不是沒有。你只要弄一個,就能幫你在飯桌上、床上把一切搞定。用你花在你那位合法妻子身上的錢絕對綽綽有余!”聽了這話,馬塞爾·戈羅貝茲拍著大腿大笑起來。
但他沒有和昂麗耶特離婚,而且最終還任命她為行政部門的負責人。他也是被逼無奈:不然她就和他賭氣。當昂麗耶特賭氣時,本來就讓人難以忍受的她會變得無比可憎,于是他讓步了。他們結婚時簽署過一份財產分割公證,他把部分財產轉在她的名下,而且立下遺囑,在他死后,她將繼承他所有的財產。從此,他被她捏在手心!而她對他越壞,他越依戀她。他有時在想,可能因為自己小時候耳光挨得太多,已經習慣了受虐,而愛情原本就不是為他準備的那道菜。這個解釋似乎說得通。
后來若西亞娜出現了,愛情走進了他的生活。但現在他六十四歲了,一切從頭開始已為時太晚。要是他離婚,昂麗耶特會分掉他一半身家。
“這絕對不行。”他高聲抗議道。
“可為什么呢,馬塞爾?我們可以給他一份條件優厚的合同而不給他股份,或者只給他一點股份,讓他感到自己和公司息息相關,斷絕跳槽的念頭……”
“那就只給他一點點。”
“就這么辦。”
“媽的,熱死了!糖都粘在糖紙上了。幫我拿杯冰橘子水,好嗎?”
她在皺巴巴的蕾絲睡衣以及兩腿摩擦的窸窣聲中下了床。她又長胖了。馬塞爾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喜歡豐滿的女人。他從床頭柜上的煙盒中取出一支雪茄點燃。他用手摸摸禿了的頭頂。像個狡詐的商人那樣輕蔑地撇撇嘴。他得提防這個夏瓦爾,在公司里不能給他太高的權位,還得確認自己的小情人沒有迷上這家伙……當然啰!三十八歲的她一定渴望鮮活的肉體,渴望光明正大地現于人前,但礙著“牙簽”,她總是被藏著掖著,沒名沒分。這可不是人過的日子,可憐的若西亞娜!
“今晚我不能留下來,小甜心。‘牙簽’的女兒家有個聚餐!”
“瘦的那個還是胖的那個?”
“瘦的……不過胖的那個也會在,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別提多伶俐了。就她看我的樣子,告訴你也無妨:簡直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她很入流,也……”
“我煩透了你的入流不入流,馬塞爾。要不是你一直供養著這幫女人,她們也只能看著櫥窗貨架流口水。她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要么和男人上床,要么給男人做家務!”
馬塞爾不想和若西亞娜為此事爭論,他拍了拍她的屁股。
“你去吧,沒關系。”她接著說,“我要弄薪資單,還會請波萊特過來一起看片子。你說得對,天可真夠熱的!連內褲都穿不住。”他接過她遞給他的冰橘子水一飲而盡,然后撓撓肚皮,打了個響嗝,大笑起來。
“啊,要是昂麗耶特看見我這副模樣,肯定要暈倒。”
“別跟我提那個女人,如果你希望我繼續做你的小乖乖的話。”
“好了,我的小蜜糖,別生氣……你知道我早就不碰她了。”
“你還好意思提!千萬別叫我逮到你和那個假正經的臭女人上床!”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表達她對“牙簽”的不屑。“那個婊子,賤貨!”
她知道他喜歡聽她咒罵“牙簽”。她連珠炮似的咒罵讓他興奮。伴隨著她低沉沙啞的聲音,他開始在床上扭動。“性冷淡、黃臉婆,她上廁所要捏住鼻子,是吧?難道她兩條腿中間沒屁眼,以為自己是圣女啊?難道她從沒被男人搞得欲仙欲死?”
這個說法他從沒聽過!如同被一把利劍刺中了腰,他前傾身子,兩腿繃直,脖頸上仰。他多毛的肥手用力抓著床頭銅制的圓形欄桿,繃緊的兩腿,繃緊的肚子,他的小弟弟硬得生疼,而她污言穢語滔滔不絕,就像廢水排放一樣。再也受不了了,他抓著她,纏著她,口口聲聲說他要“吃”了她,“吃”了還要“吃”。
若西亞娜任由自己倒在床上,快樂地喘著氣。她愛他,她的大狗。她從沒見過像他這樣慷慨大方又精力充沛的男人。在他這個年紀,每天都要干上好幾次!而且他不是那種只顧自己享受讓女伴無趣地數天花板上蒼蠅腳的人。有時還得讓他悠著點,她害怕性愛的饕餮盛宴會讓他一命嗚呼。
“要是你死了,我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的馬塞爾?”
“你會找到一個和我一樣胖胖的、丑丑的、笨笨的男人來寵你的。你就是愛的召喚,我的小心肝。想呵護你、體貼你的人肯定多了去了。”
“別這么說,我會瘋掉的!要是你走了,我肯定難過得要命。”
“千萬別……千萬別……好了,過來看看小弟弟……它快等不及了……”
“你確定給我留了東西?萬一你……”
“萬一我死了,是這個意思嗎,我的小心肝?當然留了,而且我保證不會虧待你。要是真到了那天,你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戴上你那些白珍珠和鉆石,在公證處給我掙到體面,讓他們都氣得跳腳。別讓人們說:‘這個蠢貨把所有錢都留給那個婊子了!’相反,我要看到眾人對你卑躬屈膝!啊,我真恨不得身臨其境去欣賞‘牙簽’當時的表情!你們不會成為朋友的……”
若西亞娜渾身是勁,她并沒有別的長處,只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如何讓男人們平靜下來并讓他們感到幸福了。
伊麗絲·杜班回到家,將車鑰匙和房門鑰匙往門廳獨腳小圓桌上專門放鑰匙的盤子里一丟。然后她把外套一脫,鞋子一踢,包和手套甩在大大的土耳其地毯上,那是貝蘭杰陪她在某個寒冷陰郁的冬日午后從德魯奧拍賣行購得的。她讓忠心耿耿的女傭嘉爾曼給她倒上滿滿一杯威士忌,加兩三塊冰和一點沛綠雅礦泉水,然后躲進她的小書房里。沒人可以進這個房間,除了嘉爾曼每周進去打掃一次。
“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嘉爾曼眨著眼睛問道,“大下午的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您生病了,還是天塌下來砸著您了?”
“差不多,嘉爾曼,千萬別,千萬別問問題!我要一個人待著,好好想想,做個決定……”
嘉爾曼聳聳肩嘟囔一聲:“這么有修養的夫人,現在也開始一個人喝悶酒了……”
小書房里,伊麗絲蜷在沙發上。
她環視一圈自己的小窩,好像在尋找理由來決定是快速反擊還是息事寧人。她裹著羊絨披肩在紅色天鵝絨沙發上伸展雙腿,心想:其實很簡單,要么我面對菲利普,告訴他我無法忍受現在這種情況,然后帶著兒子離開;要么我等著,隱忍著,咬緊牙關強壓怒火祈禱這樁丑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要是我走了,就會給流言蜚語以口實,把亞歷山大推入丑聞的旋渦,還會影響菲利普的事業,而他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而且,我會成為人們幸災樂禍時可憐的對象。
要是我留下……
要是我留下,我會把長久以來的假象維持下去,也會把長久以來已經習慣了的舒適生活延續下去。
她的目光在小書房里游走,她喜歡躲在這個優雅、精致、淺色細木護壁板裝飾的小房間里。鋪著透明玻璃板的勒樂牌三足圓矮桌,科洛特雕花白水晶凸肚鸚鵡花瓶,鍍金細鏈懸掛的萊儷玻璃分枝吊燈,一對乳白螺旋狀玻璃瓷臺燈。每件陳設都美輪美奐。當她把自己關進書房,只要在踱步時看看它們,就會心平氣和。我從菲利普這里學會這種對美的依戀,戒也戒不掉了。她的目光落在一張合影上,菲利普和她,攝于婚禮當天。她穿著白色婚紗,他穿著灰色禮服,他們對著鏡頭微笑。他的手臂圈著她的肩膀,這是個充滿愛意和呵護的動作。而她一臉信賴,仿佛從此任何不幸都不會降臨到她身上。照片的左上角可以看到她婆婆的帽子:像頂巨大的粉色燈罩,綴著一些淺紫薄紗蝴蝶結。
“現在,您怎么一個人笑起來了?”嘉爾曼走進書房時問道,她手里的托盤上放著一杯威士忌、一小瓶沛綠雅礦泉水和一桶冰塊。
“我親愛的嘉爾曼……相信我吧,笑總比哭好。”
“嚴重到讓您想哭?”
“嘉爾曼,這事要換作一般人早就哭了……”
“您可不是一般人。”
伊麗絲嘆了口氣:“不用管我,嘉爾曼。”
“我先把晚上的餐具擺好?我準備了西班牙涼湯、色拉和巴斯克童子雞。天熱得讓人沒什么胃口……我沒準備甜點,也許上點水果?”
伊麗絲同意了,做了個手勢表示她想單獨待著。
她的目光停在菲利普在亞歷山大出生時送給她的一幅畫上:朱爾·布雷頓[10]的《戀人》。在一次為兒童基金會籌款的義賣會上,她對這幅畫一見鐘情,菲利普高價將它拍下送給她。畫中的田野上有對戀人,女子用胳膊摟著愛人的脖子,而男子跪著,將她拉向自己。畫中的男子讓她想到自己的初戀——嘉波……嘉波的力量,嘉波烏黑濃密的頭發,嘉波白得耀眼的牙齒,嘉波的腰……這幅畫她志在必得,并且不惜一切代價。她坐在椅子上心急難耐,菲利普伸手在她脖子上輕按了一下,仿佛在說:別急,我親愛的,它會屬于你的。
他們經常光顧拍賣會,買畫、首飾、書籍、手稿和家具。他們都對收集、鑒別和競價充滿狂熱。布拉姆·范·費爾德[11]的《花卉靜物》,十年前他們于德魯奧拍賣行購得;斯萊文斯基[12]的《花束》;巴塞羅[13]在瑪格基金會博物館的展覽作品,以及他制作的兩個表面凹凸不平的陶土花瓶,為此她還親自跑到藝術家在馬約爾克的工作室去搬。科克托[14]那封談及他與娜塔莉·帕萊私情的親筆長信……后者的一段話又回響在伊麗絲的腦海:“他想要個兒子,但他和我在一起時,就像一個徹頭徹尾飽吸鴉片的同性戀……”如果離開菲利普,她將失去這些美好;如果離開菲利普,她就得一切從頭開始。
是“獨自一人”。
這個簡單的詞語讓她戰栗。她害怕那些獨身女人。她們人數眾多、到處奔波、臉色蒼白,嘴唇散發著貪婪。人們如今的生活很可怕,她邊想邊把威士忌端到唇邊,空氣中飄浮著一種令人惶恐的不安。人們怎么可能換一種活法?他們被扼住了咽喉,被強迫從早工作到晚,被人愚弄,被強加了一些和他們不符、讓他們迷失和墮落的需求。他們與做夢、閑散和浪費光陰無緣,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人們已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慢慢耗盡自己。幸虧有菲利普,有他的錢,她才能享受到這無與倫比的特權:不用耗盡自己。她可以悠閑度日。看看書,去電影院、劇院,她本可以更常去,但她保持現狀。因為在這段時間里,她瞞著所有人寫作。每天寫一頁,神不知鬼不覺。她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涂涂寫寫,沒思路時,就隨手在文字周圍畫上些翅膀、蒼蠅的細腳和小星星。她艱難地前進。抄錄拉封丹的《寓言詩》,重溫《品格論》[15]或《包法利夫人》,以此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這成了個游戲,有時很迷人,有時很折磨人。捕捉情感,用恰當的文字去包裹它,如同在尋找一件合身的女式收腰大衣。她對壁苦思,精益求精。即使扔掉了許多已寫好的稿紙,她還是得承認這一細致的腦力勞動賦予生活一種強度。她不想讓生命再白白浪費在無聊的午餐和午后的購物上了。
以前,她也曾寫作,寫她想拍的劇本。在嫁給菲利普后,她放棄了這一切。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重新開始寫作……當然,只要我有足夠的勇氣……因為這得長時間閉關推敲文字,給它們畫上毛茸茸的細腳或翅膀讓它們能行走或飛翔。
菲利普……菲利普,她邊重復這個名字邊晃動著手里的杯子,冰塊在摻了沛綠雅的威士忌中起浮撞擊,丁丁作響。她伸了伸被曬成古銅色的長腿,心想:為什么要離開他?
為了讓自己置身這種愚蠢的奔波中?像那個做愛后都要打哈欠的貝蘭杰一樣可憐?絕不!絕不能讓生活中只余下哭泣和憤恨。男人們都到哪里去了?女人們喊道。已經沒有男人了。不會再愛上誰了。
伊麗絲聽慣了她們的哀嘆。
如果他們英俊、陽剛而花心……女人要哭!
如果他們自命不凡、夸夸其談卻不中用……女人要哭!
如果他們愚蠢、黏人、軟弱……女人就讓他們哭!
然后女人為只剩自己一人而哭……但她們總要找男人,總在期待。
如今是女人在勾引男人,是女人在大張旗鼓找男人,是女人在發情。而不是男人!她們給婚介公司打電話,在網上搜索。這是最新的時尚。
我不相信互聯網,只相信生活,活色生香的生活。我相信生命所承載的欲望,如果欲望枯竭,那是因為你不配擁有它。
以前她熱愛生活。在嫁給菲利普·杜班之前,她曾經瘋狂地熱愛生活。
在那段日子中,她產生過欲望,那種“隱匿在事物深處的神秘力量”,她多么喜歡阿爾弗雷德·德·繆塞[16]的這句話啊!欲望讓皮膚煥發光澤,讓它對另一身全然陌生的肌膚充滿渴望。兩個人甚至在相識之前,就已親密無間。她忍不住想要追逐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的手,他的唇……激情沖昏了頭腦,讓人瘋狂:就是跟他去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而理智說:關于他,你都知道些什么?沒有,一無所知,昨天他還只是個陌生的名字。生物學為自詡強大的人類發明了多么美妙的伎倆!從皮膚到大腦的距離到底有多遠?欲望滲入神經元,讓它們短路。人們被束縛,被剝奪了自由。至少在床上如此。
性是原始生活的最后一塊領地……
性事沒有平等可言。回溯蠻荒時代,男女交媾原就不平等。裹著獸皮的女人躺在裹著獸皮的男人身下。約瑟芬那天是怎么說的來著?她說了句十二世紀關于結婚的格言,讓她戰栗。本來她正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地聽她說話,突然那句話橫空出現,仿佛有人在她的兩腿間劈了一斧頭。
嘉波,嘉波……
他巨人般的個頭,修長的腿,沙啞而粗獷的聲音——伊麗絲,請聽我說……伊麗絲,我愛你,這不是玩笑話,是真的,真的,伊麗絲……
他說“伊麗絲”的方式聽上去更像“伊麗什”……
他顫動舌尖發“r”音的樣子讓她渾身發軟,只想躺在他的身下。
“和他一起,在他之下”,這就是十二世紀的婚禮格言!
和嘉波一起,在嘉波之下……
當她抗拒時,嘉波很驚訝。當她想保留自由女性的遮羞布時,他像綠林好漢般發出爽朗的笑聲:“你想抵抗?擺脫控制?拒絕投降?但正是這些讓我們激情四射。可憐的傻姑娘,瞧瞧那幫美國女權主義者的下場吧:做一個獨身女人。獨身!而這,伊麗絲,這才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不知這個男人現在怎樣了。有時她睡著了會夢到他來敲她的門,她撲到他懷中。那時的她把一切都拋諸腦后:羊絨披肩、浮雕、素描、油畫。她跟他離開,奔赴遠方。
但就在這時,兩個數字就會冒出來戳破美夢。它們如同兩只鮮紅的螃蟹,死死鉗住那扇半開半掩的幻想之門:四十四,她已經四十四歲了。
她的夢碎了。太晚了,螃蟹揮舞著如同門鎖的鉗子冷笑著。太晚了,她對自己說。她已經結婚了,并會將這段婚姻維系下去!這就是她要做的。
但她還是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萬一她丈夫頭腦發熱和那個穿黑袍的年輕男人跑了呢?她得未雨綢繆。而當務之急就是要靜觀其變。
她抿了抿嘉爾曼送來的酒,嘆了口氣。從今晚起就要開始做戲了……
想到不用坐公交車(要換乘兩次)到姐姐家吃晚餐,約瑟芬舒了口氣。還好安托萬把汽車留給了她。鉆到方向盤后坐下讓她感覺有些不自在。從車庫開出來要輸入一個密碼,可她從來沒用過,只能把手伸進包里,翻找那本寫著密碼的備忘錄。
“二五一三。”坐在旁邊的奧爾唐絲告訴她。
“謝謝,親愛的……”
前一晚,安托萬打電話來和女兒們交流:先和佐薇,然后是奧爾唐絲。放下電話后,佐薇走進約瑟芬的房間,貼在正躺在床上看書的母親身邊。她含著大拇指,抱著她的布娃娃“內斯托爾”,大大的玩偶抵在她的下巴上。她們兩個靜靜地待了很長時間,然后佐薇嘆了口氣:“許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媽媽,生活比讀書還難……”約瑟芬本想對女兒說她自己也不了解生活,但她忍住了。“媽媽,給我講‘我的皇后’的故事吧。”佐薇緊緊依偎著她,請求道,“你知道,就是那個從來不會感到寒冷、饑餓和害怕,打敗敵人保衛國家,并生下許多王子和公主的女人。再同我講講她是怎么嫁給了兩個國王并同時統治兩個國家……”佐薇喜歡阿基坦的埃莉諾的故事勝過一切。“我從頭開始講?”約瑟芬問道。“我想聽您講她的第一個婚禮。”佐薇說,大拇指含在嘴里。“給我講講十五歲的她與法蘭西的好國王——路易七世結婚當天的事……就從百里香和迷迭香的花草浴開始,你知道,就是從那句‘她的侍女將大罐大罐的熱水倒進木頭浴桶’開始,還有‘她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和了小麥面敷在臉上,用來遮蓋小痘痘……’以及‘為了不讓水弄濕地板,還在浴桶周圍鋪上新鮮的草’。說啊,媽媽,說啊!”
約瑟芬像敘述一個圣誕故事那樣講起來,詞語的魔力降臨在這個房間:“這天,整個波爾多都在歡慶。城市的碼頭上搭著密密麻麻、五顏六色的帳篷,帳篷頂上豎著的紅色方形王旗迎風飄揚。路易七世——法國王冠的繼承人,在眾多領主和侍眾的簇擁下等待他的未婚妻埃莉諾在翁布里埃爾城堡裝扮停當。”她細細地描述了埃莉諾的花草浴,說到草,說到香料,說到侍女和宮廷伴婦呈給她挑選的香水,說到那些可以將她打扮成阿基坦最美麗的女子的一切。她將細節娓娓道來,讓佐薇可以在其中盡情遐想。慢慢地,約瑟芬感到女兒壓在她手臂上的身子越來越重,她又繼續說了幾分鐘。“那是在一一三七年的七月,陽光灑在城堡上,給城墻披染上一層金光。依照當時的習俗,婚禮慶典要持續好幾天。年輕的公主身穿白鼬皮鑲邊開縫式長袖猩紅禮袍,看上去光彩奪目。而坐在她身旁的國王路易卻顯得那么孱弱與癡情。他們周圍圍繞著噴火的、打鼓的、耍熊的、表演雜技的人。仆人們負責斟酒、給盤子添滿烤肉,可惜在那個年代,廚房離宴會廳很遠,烤肉送到時大都冷掉了。美麗的埃莉諾帶著沐浴后的清爽,哼起奶媽在婚禮上教她的那首歌:
我的心屬于您,
我的身屬于您。
我的心已交給您,
也會將身獻給您,許給您。
“她反復哼著這幾句,就像在做一個睡前禱告,祈禱自己成為一個完美的,對所有臣民都公正、善良和溫柔的王后。”
約瑟芬越說越輕,逐漸化為呢喃耳語。女兒靠在她胸口的身子越發沉實,提醒她孩子已經睡著,就算閉上嘴也不會弄醒女兒了。
奧爾唐絲在電話里和父親聊了很久,她掛上電話后沒有向母親道晚安就熄燈睡覺了。約瑟芬尊重她想獨處的意愿。
“你知道去伊麗絲家怎么走嗎?”奧爾唐絲邊問邊扳下遮陽板,在鏡中查看自己的牙齒和發型。
“你化妝了?”約瑟芬瞥見女兒晶瑩閃亮的嘴唇。
“上了點唇彩,朋友送的。這不叫化妝,而是對他人基本的尊重。”
約瑟芬沒有駁斥女兒無禮的言辭,寧可專心看她該走的路線。此刻的戴高樂將軍大街很擁擠,但庫爾貝瓦橋是她們的必經之路。一旦過了橋,交通就會順暢些。至少她希望如此。
“我建議今晚吃飯時,不要提你們爸爸離開的事。”她對女兒們說。
“太晚了,”奧爾唐絲說,“我已經告訴昂麗耶特了。”
女孩們都直呼外祖母名字。昂麗耶特·戈羅貝茲不愿意孩子們喊她“外祖母”或“外婆”。她覺得這樣的稱呼很俗套。
“哦,我的天,為什么?”
“聽著,媽媽,實際一點吧,如果還有誰能幫我們,那就是她了。”
約瑟芬卻想到了“主管”以及“主管”的錢。約瑟芬的父親去世兩年后,母親就嫁給了“主管”,一個非常富有也相當善良的男人。是“主管”把她們養大,供她們在很好的私立學校讀書。是“主管”供她們去滑雪、劃船、騎馬、打網球甚至出國,資助伊麗絲完成學業。是“主管”租下默熱沃的木屋、巴哈馬的游艇,以及巴黎的公寓。“主管”,母親的第二任丈夫。結婚那天,他穿著蘋果綠的盧勒克斯牌外套,配著一條印有蘇格蘭格子的皮領帶,這身裝扮差點讓母親大人昏倒!約瑟芬想到這里暗自偷笑,一陣急促的喇叭聲讓她回過神來,這才發現信號燈變綠了而自己還沒開動。
“她說什么了?”
“她說對此早有預感。說你能找到人嫁掉已經是奇跡,要是還能留住他,那簡直是超級奇跡。”
“她真這么說?”
“一字不差……她又沒說錯。關于爸爸這件事,你處理得糟透了!老實說,媽媽,他離家出走,帶著……”
“夠了,奧爾唐絲!我不想聽你說這種話……你沒跟她說太多吧?”
在問這句話時,約瑟芬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放低了聲音。女兒一定什么都告訴她了!而且事無巨細:米萊娜的年齡、身高、頭發、工作、紅色外套,她為了得到小費虛情假意的微笑……女兒甚至會添油加醋來博取同情,她現在成了被人拋棄的小可憐。
“反正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會被人知道。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說出來……我們也不會顯得太過愚蠢。”
“你確定爸爸真的走了嗎?”佐薇問。
“聽著,這是他昨天在電話里親口告訴我的……”
“他真跟你這么說?”約瑟芬問,她埋怨自己再次掉進奧爾唐絲設的陷阱。
“我想他已經下定決心翻過這頁,開始人生的新篇章……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他說他有個新計劃,‘那人’會資助他。”
“她有錢嗎?”
“她打算把積蓄拿出來給他用。我看她愛他快愛瘋了!他還說,她會跟他去天涯海角……他說自己在法國已經沒前途了,要在國外找份工作,說這個國家完蛋了,他需要新天地。況且他已經有了個小主意,他跟我提過,我覺得很不錯!這個問題我們以后會再談……”
約瑟芬驚呆了:安托萬和女兒談心比和她談更自在。難道他從此把她當成冤家對頭了?她努力讓心思集中在開車上。是從布洛涅森林走好呢還是從馬約門開上外環?安托萬會走哪條路?他開車時她從不看他怎么走,完全依賴他,任由思緒飄到她那些騎士、貴婦人、城堡上,飄到那些年輕的新嫁娘身上,她們坐在封閉的馱轎里一路顛簸來到陌生男人身邊,他們將光著身子睡在一起……她打了個寒噤,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開車的路線上。她決定從森林里抄近路過去,并暗自許愿那條路不要太堵。
“盡管如此,你在跟她說之前,難道不該先問問我的意見嗎?”約瑟芬把車開上往森林去的路后又回到剛才的話題。
“聽著,媽媽,用不著把事情弄得那么復雜。我們沒錢,我們需要昂麗耶特的錢,不如裝成迷路的小鴨子騙點同情,弄點錢進賬!反正她喜歡別人有求于她……”
“我不同意。不許你假裝什么‘迷路的小鴨子’,我們能自己擺脫困境。”
“啊!那你打算怎么用你那點可憐的薪水擺脫困境?”
約瑟芬猛地打了下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
“奧爾唐絲,不準這樣跟我說話。如果你再這么下去,我就不客氣了。”
“哎呀呀!我好害怕啊!”奧爾唐絲揶揄道,“你一定無法想象我有多害怕。”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會管教你的。雖然我平日對你一向寬和,可這次你也太過分了。”
奧爾唐絲正視約瑟芬的眼睛,后者的眼神里有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她感到母親很可能將威脅付諸行動,比如把她送到寄宿學校,這讓她害怕。她一臉委屈地縮回座位,不屑地拋出一句:“來吧,說個夠吧。反正你最擅長干這個。但解決起實際生活問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約瑟芬失去了冷靜和自制,她拍著方向盤大聲斥責大女兒。小佐薇嚇傻了,開始哭著哀求:“我要回家,我要我的布娃娃!你們都是壞蛋,大壞蛋!你們讓我害怕!”她的哭聲蓋過了母親的聲音,一時間小汽車里鬧成一團,徹底打破了剛才一路上的安靜。以往安托萬開車時,總喜歡解說街道名稱的由來,某座橋或教堂的修建時間,某條路的改造和延伸。
“你究竟怎么回事,從昨天開始就不對勁。真讓人受不了!我覺得你討厭我,可我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你又丑又煩人,你害我爸爸離家出走。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學你、步你的后塵。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在昂麗耶特面前扮靚裝乖,讓她塞錢給我們。”
“啊!原來你滿心都在算計這個,你想要巴結她?”
“我拒絕貧窮,我憎惡窮人,他們身上的寒酸氣臭不可聞!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你既難看又無能。”
約瑟芬看著她,驚訝得張圓了嘴。她再也無法思考、無法作聲,甚至幾乎停止了呼吸。
“你還不明白嗎?難道你沒發覺如今唯一能讓人們感興趣的東西是錢!而我和大家一樣,只不過,我把它說了出來,但這并不可恥!你就別裝圣人了,我可憐的媽媽,這樣很傻,傻透了!”
無論如何她得說點什么,她要在女兒和自己之間筑起詞語的堤壩。
“可你唯獨忘了一件事,我可憐的小寶貝,那就是你外婆的錢首先是‘主管’的錢!她并不能隨意支配。你的腦筋也未免動得太快……”不該這么說,完全不應該。我該給她上一課,為她打造一條道德規范,而不是對她說錢不歸母親大人所有。但我說了什么?我怎么了?自從安托萬走了以后一切都亂了……我甚至都無法正確思考了。
“‘主管’的錢就是昂麗耶特的錢。‘主管’沒有孩子,她會繼承他全部的財產。我才不傻呢,我清楚得很。停!別一提到錢就像提到狗屎一樣,它只是個讓人迅速感到幸福的東西而已。而我,你聽好了,我可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奧爾唐絲,生活中并不是只有金錢!”
“你真迂腐,我可憐的媽媽。你真該回爐重造。好了,發動吧!要是我們遲到,那真是所有倒霉事都齊了。她最恨別人遲到……”
然后,她轉身朝坐在后排正拿拳頭堵著嘴巴低聲哭泣的佐薇斥責道:“還有你,別哭了!哭得我頭都痛了。媽的,和你們倆在一起真是倒了大霉!我算是明白爸爸為什么要走了。”
她又扳下遮陽板,在鏡子里最后一次審視自己的妝容,大聲抱怨:“真見鬼。這么一鬧我唇彩都沒了!而且還沒法補。要是能在伊麗絲家看到一支,我就順手把它拿走。我發誓一定這么干。她每次都成打地買,根本不會注意到。我真是生錯了地方,投錯了胎!”
約瑟芬瞪著大女兒,仿佛身邊坐著的是個越獄的女逃犯——奧爾唐絲讓她覺得可怕。她想反駁但找不到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她仿佛剛從一個深不見底的滑梯頂端滑下來,筋疲力盡,理屈詞窮。她移開視線,盯著道路,兩旁的大樹遒勁粗壯,生機勃勃。長長的枝條上滿是嫩綠的新葉和含苞欲放的花芽,樹枝仿佛不堪重負般朝她俯下身來,搭成一個鮮花盛開的拱門,夏日傍晚的光線透過,白色的光斑星星點點地灑在每根枝丫、每片葉子、每個毛茸茸的嫩芽上。她從枝條輕搖慢曳中汲取慰藉,而佐薇兩手捂著耳朵,閉著眼睛,皺著鼻子,輕聲地啜泣。約瑟芬重新點火發動汽車,暗暗祈禱不要走錯路,祈禱她走的這條路通往穆埃特門。接下來,她只需找到停車位即可……這將是另一個難題,她這樣想著,嘆了口氣。
那晚的家庭聚餐,風平浪靜。
嘉爾曼留意著上菜的環節,她為這次聚餐聘用的人表現得很機靈。伊麗絲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紫羅蘭色亞麻褲,多數時候安靜少語,只在需要引出話題時才開口,可能大家都不太喜歡聊天,她得不時這么做。通常她在賓客面前舉止優雅,而那天她的神情中卻帶了點不自然和心不在焉的味道。
她那又厚又亮猶如波浪般的黑色披肩長發高高地盤在頭頂。多美的頭發啊!嘉爾曼這樣想著。有時,伊麗絲會讓她來梳頭,她喜歡聽伊麗絲的頭發在梳子下發出窸窣的聲響。伊麗絲整個下午都待在書房里,沒打過一通電話。電話主機就安裝在廚房,嘉爾曼一直盯著電話信號燈。但一個按鈕也沒亮過。她獨自在書房做什么呢?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了。以前她回來時,手上總是拎滿了包,還大呼小叫著:“嘉爾曼!一個熱水澡!快!快!我們今晚出去!”她把大包小包扔在地上,跑去兒子房間擁抱他,并高聲問道:“亞歷山大,今天過得好嗎?告訴我,我的小心肝,告訴媽媽!考試考得怎么樣?”與此同時,嘉爾曼在浴室里將藍綠相間的馬賽克大浴缸注滿熱水,灑入百里香、西洋紅、迷迭香精油。她把手臂探入浴缸試探水溫,并加一點嬌蘭的芳香浴鹽。一切準備安妥后,她點上幾根小蠟燭,喊伊麗絲過來泡澡,享受這一池香氳芬芳的熱水。伊麗絲有時會留下她,讓她用浮石為自己去除腳底死皮,然后用麝香玫瑰精油按摩腳趾。嘉爾曼有力的雙手覆在她的小腿肚、腳踝和腳上,擠按著、揉捏著,然后巧妙地松開,這讓她有種說不出來的愜意和享受。伊麗絲邊放松邊向她傾訴一天的經歷:她的那群女友,她在一家畫廊里看到的某幅油畫,她喜歡的一件襯衫的衣領,“你看,嘉爾曼,不是真正的翻領,而是立領,朝邊緣翻出來,好像有兩個看不見的撐子撐起來一樣……”她還會跟她說一塊她細嚼慢咽后才吃掉的巧克力蛋白杏仁甜餅,“這樣就不算真吃,我就不會發胖了!”還有她在街上聽到的某句話,或一個在人行道上攔住她伸手乞討的老婦人。伊麗絲怕極了,她把零錢一股腦兒地全倒在她那干癟多皺的掌心。“哦,嘉爾曼,我真怕自己有天也淪落到她那種地步。我什么也沒有,一切財產都屬于菲利普。我名下到底擁有什么?”嘉爾曼一邊揉捏她的腳趾,按摩那柔美纖長的弓形足底,一邊嘆息道:“永遠不會的,我的美人,您永遠不會有那個皺巴巴老婦人的境遇。只要我活著,就絕不可能!為了您我會去做家務,會移山填海,您永遠不會被拋棄!”“再說一遍,嘉爾曼,再說一遍給我聽!”然后她放下心神,閉上眼靠在嘉爾曼細心墊在她脖子下卷成桶狀的浴巾上。
而今晚,沒有泡澡儀式。
今晚,伊麗絲沖了個澡,草草了事。
嘉爾曼讓每頓飯都可圈可點,尤其是當戈羅貝茲夫人光臨的時候。
“啊!這一位……”嘉爾曼嘆了口氣,從指揮上菜的配膳室門縫看出去,“可真不是個善茬!”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僵硬而挺直地坐在餐桌一端,宛如一尊石像,頭發束在腦后緊緊盤起,涂著發蠟的發髻紋絲不亂。教堂里的圣女都沒她這么一本正經!嘉爾曼想。她穿著一身薄型面料的套裝,每個褶子都像上過漿般有型有款。奧爾唐絲被安排坐在她右邊,小佐薇坐在左邊。她像一個上了年紀的小學教師,一會兒傾身和這個說話,一會兒轉頭和那個說話。佐薇的臉頰有點臟,眼皮紅腫,眼睫毛也粘在一起,一看就是在來的車里哭過了。約瑟芬無精打采地扒拉著盤里的菜肴。只有奧爾唐絲談笑風生,一邊逗她姨媽和外祖母笑,一邊不忘恭維“主管”,把“主管”哄得樂呵呵。
“我發誓您真的瘦了,‘主管’。當您走進來時,我對自己說,他可真帥!他變年輕了!難不成您做了什么……是拉皮手術嗎?”
“主管”摸了摸自己的頭,高興地大笑起來。
“我做了給誰看啊,小乖乖?”
“哎呀,這我就不知道了……比如討我歡心啊。如果您變老了,變得皺巴巴的,我會難過的……我呢,希望有個像人猿泰山那樣,有一身古銅色皮膚、強壯有力的好外公。”
這個小姑娘可真懂得怎么和男人說話,嘉爾曼心想,瞧戈羅貝茲老爺那高興勁,就連頭頂禿著的頭皮都開心得皺了起來。像往常一樣,他肯定在離開時會塞給她一張大鈔,他每次都不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手中卷一張鈔票塞給這個外孫女。
和奧爾唐絲打過招呼后,平靜下來的馬塞爾轉向菲利普·杜班,和他交換了幾個關于股市行情的意見:接下來的幾個月會漲?會跌?應該撤資抑或追加投資?投資什么?股票還是外匯?行內人都怎么說?菲利普·杜班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上去精神矍鑠的岳父大人說話。
他看上去的確青春煥發,甚至稱得上精力旺盛。小姑娘說得一點沒錯,嘉爾曼心想,不過戈羅貝茲老媽可真的要小心了!臨時小幫手的問話打斷了嘉爾曼對賓客的觀察,她想知道是在客廳還是在餐廳上咖啡。
“在客廳,小姑娘……我來弄,你清理一下餐桌。把所有餐具都放進洗碗機,除了香檳酒杯,那個得手洗。”
剛把甜點吞下肚,亞歷山大就迫不及待地把佐薇拉進他的房間,而把奧爾唐絲留在餐桌前。奧爾唐絲總是留下來陪大人。她很小,大家甚至都不怎么注意她。而她可以前一分鐘還那么尖銳、大膽,后一秒卻化身背景,專注地聽大人們說話。她觀察著,猜度著一句沒說完的話、一次口誤、一聲憤怒的感嘆、一段壓抑的沉默。這個小姑娘真是個好奇鬼,嘉爾曼想,居然沒一個人提防她!我很清楚她的那些小把戲。她也明白我已經看穿她了。她不喜歡我,但她怕我。今晚我得看著她,帶她到小客廳去看電影。
因為談話很無聊,奧爾唐絲自己也覺得無趣,沒鬧什么別扭就跟著嘉爾曼走開了。
約瑟芬在大客廳,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乞求上天不要讓連珠炮似的問題落到她頭上。她試圖和菲利普·杜班聊天,但后者抱歉說他的手機響了,很重要,如果她不介意……隨后他躲進辦公室里回電話去了。
“主管”在看《經濟日報》。母親大人和伊麗絲在談論某間臥室的窗簾置換問題。她們示意約瑟芬坐過去,但她寧可陪馬塞爾·戈羅貝茲。
“怎么樣,我的小約瑟芬,日子過得可還順遂?”
馬塞爾說話的方式很特別:他會用一些早已過時的表達方式,和他在一起時,人們仿佛回到了六十或七十年代。他應該是約瑟芬認識的人中唯一會說“真俊俏”或“順遂著呢”的人。
“可以這么說吧,‘主管’。”
他向她眨了眨眼,繼續看報紙,然而見她仍不離開,頓時明白必須繼續跟她說話。“你先生呢,還歇著嗎?”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現在形勢不太好。是得咬緊牙關,把這陣子熬過去……”
“不過他還在找……每天早上都看招聘啟事。”
“要是真的找不到,就讓他來找我……我替他安排個位子。”
“‘主管’,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
“可是他也得放下身段來。你先生很傲氣,是吧,芬?可如今誰也沒法傲氣。如今人們都得卑躬屈膝,末了還要說謝謝老板!即使是大老板馬塞爾,他也得為了新市場、為了那些發財大計拼死拼活地干,在他簽下一份新合約后,也要感謝上天。”
他邊拍肚子邊說:“告訴安托萬,尊嚴是個奢侈品。你先生沒錢讓自己擁有這份奢侈!你看,芬,我能保持清醒是因為我白手起家。所以就算我再度一窮二白也無所謂。塞內加爾有句諺語說得好:‘當你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妨停下來看看你從何處來。’我是從窮困潦倒中來的,所以……”
約瑟芬忍住沒向馬塞爾訴苦:她離窮困潦倒已經不遠了。
“你看,芬,認真想想……如果我要聘用一個親戚來公司,我倒希望是你。因為你做事一向認真……而你先生,我不確定他是否愿意把手伸進骯臟的機油里。總之,我覺得……”他打趣地笑了一下,“當然,我不會讓他做汽修工的。”
“這個我知道,‘主管’,我知道……”
她摸了摸他的前臂,滿懷善意地看向他。“主管”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又埋頭看報了。
她繼續坐了一會兒,盼望著他再次與她交談,借此躲開母親和姐姐的八卦之心,然而馬塞爾顯然并無此意。“主管”總是這樣,約瑟芬心想,跟我聊不到十分鐘,便感覺已經盡到了責任,然后就自顧自地忙別的事了。我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對他而言,這些家庭聚會想必是種負擔。就像安托萬一樣。男人們總是置身事外,或者說他們只允許自己走個過場亮亮相。因為他們能夠感到真正的權力掌握在女人們手中。其實也不是掌握在所有女人手中!比如我,不過是個陪襯。約瑟芬感到自己很孤獨。她飛快地瞟了伊麗絲一眼,后者正在和母親說話。與此同時,她一邊玩著剛摘下來的長耳環,一邊晃著腳,腳指甲上還涂著和手上顏色相配的指甲油。多么優雅!看看這個迷人、精致、光彩奪目的尤物,她心想,我和她絕不可能屬于同一性別。應該在兩性之下再劃分出幾個等級。女性,等級A、B、C、D……伊麗絲屬于A級,而我屬于D級。約瑟芬覺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姐姐那樣在舉手投足間盡顯女性魅力。她每一次的模仿,都以一個讓人臉紅的恥辱告終。一天,她買了雙青杏色的鱷魚皮涼鞋——它曾出現在伊麗絲的腳上。她在公寓的走廊上踱步,只等安托萬注意,而他驚嘆道:“虧你想得出來!把這玩意兒穿在腳上,看起來就像個異裝癖!”小巧迷人的女式高跟涼鞋成了“玩意兒”,而她成了個“異裝癖”……
她起身走去窗邊,盡可能離母親和姐姐遠一些。她看著穆埃特廣場上的樹在夜晚依然潮濕的空氣中輕輕搖曳,方石砌成的大樓在落日的余暉中染上淡淡的玫瑰色,鐵鑄的大門襯出側柱的繁麗,花園里嫩綠、粉黃、乳白的色澤暈成虹色的暮靄。一切都如此富麗堂皇,美輪美奐。財富脫離了銅臭味竟可以這般脫俗、美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主管”富有卻顯粗俗。伊麗絲富有而且清雅,她獲得了金錢所賦予的那種不可名狀的自在。母親大人一直想躋身大女兒的境界,可惜徒勞無功,始終都只能是個暴發戶。她的發髻梳得太緊,唇膏涂得太厚,手提包太亮。她為什么不把皮包放下來呢?她就像當年的那些窮鬼:怕有人會偷走她的皮包。她把皮包放在膝蓋上晚餐!盡管她可以擺布“主管”,但她肯定不能擺布其他男人——那個她本想擺布的男人!她只能滿足于“主管”,那個穿著邋遢的“主管”,那個用手指挖鼻孔的“主管”,那個叉開腿只為讓褲襠不緊繃難受的“主管”。這些她都意識到了,為此她遷怒于他。是他讓她記起了自己是誰,自己也一樣不盡如人意、水平有限。然而伊麗絲身上卻有種神奇、隱秘、無以言表的自在從容,她高高在上、獨一無二,是眾人心中的典范。伊麗絲是個知道如何改頭換面、脫胎換骨的人。
正是這一點讓安托萬無法自如、流汗不止:菲利普、伊麗絲和他之間有道看不見的界線。這種差別很微妙,和性別、出身、教育毫不相干,但它把天生的優雅和后天的優雅區分開來,將安托萬扔到傻瓜的行列中去。
安托萬第一次汗如雨下就在這里,在陽臺上。那是一個五月的傍晚,我們站在一起共同欣賞著拉斐爾大街上的樹。那樣完美的樹、樓房、客廳的窗簾,想必讓他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和無能,從而失去了對體溫的控制,開始淌汗。我們溜進浴室,編造了一起水龍頭爆裂事故來解釋他外套和襯衫的凄慘模樣。或許他們那天晚上相信了我們,但之后……大家心照不宣。然而,我卻因此更加愛他!我非常理解他,因為我內心也在淌汗。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余“主管”翻動報紙的聲音。我的小蜜糖在做什么?他心里想著,一陣興奮。她休息時用怎樣的姿勢?是趴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喜歡的某部爛俗喜劇,還是如同一張肥大的金色煎餅攤在床上,就在那張兩個人今天下午才云雨過的床上?還……不能再想了,必須立刻停下來。我的下面變硬了,會被看到的!在“牙簽”的命令下,他今晚穿了一條質地輕薄的灰色華達呢緊身長褲,根本無法遮住下身的變化。要是不合時宜地勃起肯定會被一覽無余。這種可能讓他偷笑不已,所以當嘉爾曼彎下腰問他“先生,來一塊杏仁甜餅配您的咖啡吧”時,他嚇了一跳。
她把甜點盤端到他面前,盤子里有巧克力味、杏仁味和焦糖味的甜餅。
“不用了,謝謝,嘉爾曼,我已經撐得想吐了!”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聽到這席話,厭惡地打了個冷戰,連脖子都僵住了。“主管”正美呢:她最好別忘記自己嫁給了誰!一想到又提醒了她一遍這點,“主管”心頭忽然涌上一陣惡作劇般的快感。為了體現她無聲的抗議,也為了在“主管”和她之間劃清界限,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起身走向站在窗邊的約瑟芬。這個男人的粗俗就是上天對她的懲罰,是她不得不背負的十字架。盡管她不再與他共用辦公室、臥室甚至是床,但她還是擔心自己會被傳染,仿佛他身上攜帶著某種危險的病菌。她真是走投無路了才嫁給這么一個粗坯!而且,他還健壯得像一棵橡樹。他旺盛的精力讓她越來越無法忍受。有時看到他那樣強壯和快活,她氣都喘不過來,甚至感到陣陣心悸。她只能靠藥片來放松自己。我還得忍受他多久?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女兒身上,后者靠著窗,凝視著隨風搖曳的樹枝。微風終于給這個夜晚帶來一絲涼意。
“親愛的,到這里來,我們談談。”她邊說邊把小女兒往客廳盡頭的一張長沙發上拖。
伊麗絲馬上跟過來。
“約瑟芬,”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責問道,“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繼續……”約瑟芬回答,一臉倔強。
“繼續?”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滿臉詫異,“繼續什么?”
“呃……呃……繼續我的生活……”
“正經點,親愛的。”當母親開始稱呼她“親愛的”時,意味著問題嚴重。很快,憐憫、說教、恩賜這些陳詞濫調就將接踵而至。
“總之……這件事和你無關!”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的問題。”
約瑟芬回答得太快,未加修飾的語氣顯得有點沖,讓聽的人很不順耳,馬上變了臉。
“學會和我頂嘴了!”被激怒的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斥責道。
“那你的打算是……”伊麗絲用甜美動聽的嗓音追問。
“自己解決,一人做事一人當。”約瑟芬的語氣比她想的還激烈。
“啊!還拒絕別人的好意,你真沒良心。”母親大人憤憤然。
“或許,但事已至此。別再談了,好嗎?”
她抬高了嗓門,最后一句話走調成一聲尖叫,打破了這個寧靜夜晚的祥和氣氛。
咦,吵什么呢?“主管”邊想邊豎起耳朵。她們什么事都瞞著我!我真是這個家里最無足輕重的人。他不動聲色地把報紙放回茶幾,朝三個女人所在的地方湊過去。
“你準備怎么解決?”
“努力工作,多接點課……其他的我還沒想到!萬事開頭難。相信我,我做得到。雖然我才剛剛能出門露臉,但這就已經夠難的了。”
伊麗絲看著妹妹,欽佩她的勇氣。
“伊麗絲,”母親大人問,“你怎么想?”
“芬說得對,她也是頭一遭碰上這種事。先讓她穩定一下情緒,再問她到底想怎么辦。”
“伊麗絲,謝謝……”約瑟芬舒了口氣,以為風暴已經過去。
但她低估了母親大人的固執。
“想當年,我一個人拉扯你們兩個,我卷起袖子,拼命工作,工作……”
“可是媽媽,我也在工作!為什么您總是忘記這點?!”
“我可不把它稱之為工作,我的小姑娘。”
“就因為我沒辦公室,沒老板,沒飯貼?就因為我的工作和您認知中的完全不同?但我能以此謀生,不管您樂不樂意。”
“掙一份可憐的薪水!”
“您剛工作時在‘主管’那里能掙多少。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
“別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約瑟芬。”
“主管”興奮地站了起來。好家伙,這是要變天了,他心想,這個夜晚終于變得有點意思了。“公爵夫人”又要開始發揮她無盡的想象,使盡渾身解數地塑造一位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的虔誠寡婦和偉大母親的形象了!她的這套表演,他早就耳熟能詳了。
“那時確實很難熬,得勒緊腰帶過日子,但我的出色讓‘主管’很快就注意到我……所以,我可以面對……”她哽咽了,為這一不可思議的勝利而感動。一個形象通過她的話語浮現在人們面前:一個美麗、偉大、勇敢的女人,牽著兩個哭鼻子的小鬼,立在船頭乘風破浪……獨自養大兩個女兒,這便是她的光榮頭銜,她的馬賽曲,她的榮譽勛章。
你能那樣是因為我常以子虛烏有的理由把塞滿錢的信封送給你,而你裝作一無所知好不用因此感謝我,“主管”邊想邊舔了下食指去翻報紙。你能這樣,是因為你是個天生的壞婆娘,比最狡詐的婊子還唯利是圖、無情無義!但我當時已被你迷住,所以想方設法討你歡心,為你排憂解難。
“……后來我的工作得到所有人的認可,我甚至得到了‘主管’競爭對手們的青睞,于是他不惜一切代價要留住我……”
我那時瘋狂地想要得到你,你不用開口我都會送你一份總經理的薪資。為了讓你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錢,我不惜制造所有人都想聘用你的假象。我當時真是個大傻瓜!腦袋進水了!今天,你倒在這里裝起圣女了。告訴你女兒你是怎么勾引我的!你是怎么愚弄我的!我以為自己會是一個丈夫,結果卻成了奴隸。我求你為我生個孩子,卻被你嗤之以鼻。“一個孩子!一個小戈羅貝茲!”你口中咀嚼我的姓氏時仿佛已經在打胎了。而且你還在笑!你笑的時候真難看,難看死了!把這個也告訴她們!把真相說出來!讓她們也學著點!告訴她們男人都是些長不大的孩子!只要揮揮小紅布就能牽著鼻子走!他們會像士兵一樣令行禁止!另外,我也得提防小甜心……夏瓦爾這件事讓我不怎么放心。
“我也做得到。我會工作,憑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
“你不是只有自己,約瑟芬!別忘了你還有兩個女兒。”
“不用您提醒,媽媽,我知道。我沒忘記。”
伊麗絲聽著她們的交談,心想也許不久之后她也會淪落到同樣的境地。如果菲利普一時沖動,宣布她自由了……她忽然把他想象成一個魯莽的火槍手,這讓她莞爾。不!他們被同一根繩子束縛著:人前的體面讓彼此都不敢輕舉妄動。她什么都不用怕。何必總擔心天塌呢?
“你這件事處理得不夠慎重,約瑟芬。我一直覺得你太過天真,如今的生活可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我可憐的孩子,你根本無能為力!”
約瑟芬的臉開始變紅。一直以來,母親每次談起她時,總帶著一副傷感的腔調,這一切突然激起她心底長久累積的怨氣,她終于爆發了。
“您煩死人了,媽媽!您這套為我好的話讓我煩透了!我再也受不了您了!您以為我會相信您那些自我標榜的故事嗎?您以為我不知道您和‘主管’做了什么嗎?您以為我猜不到您那些卑鄙的伎倆?您為了錢才嫁給‘主管’!也因此才擺脫困境,不是別的!不是因為您所說的勇敢、勤勞和賢惠!所以別教訓我。如果‘主管’當時很窮,您根本不會看他一眼,而勢必會另找一個。您看,我一點也不傻。我本可以接受,本可以認為您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們,甚至可以認為您的做法很高尚、很慷慨,可您不該每時每刻都表現出一副犧牲者的姿態,不該總是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對我說話,好像我是個廢物、可憐蟲……我再也受不了您的虛偽、謊言,您裝圣女的模樣,您所謂的犧牲……還有每次教訓我的方式。您,不過是從事了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而已!”然后,她朝站在一旁、不再遮掩著聽她說話的“主管”轉過身,“我很抱歉,‘主管’……”
在她面前是一張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善意面孔,這副表情顯得有些滑稽,但她突然意識到這滑稽背后的善良和大度,不由得悔恨難安,只會囁嚅地重復:
“我很抱歉,很抱歉……我并不想傷害您。”
“沒關系,小芬,我又不是初生的嬰兒。”
約瑟芬臉紅了。她本不想在言語中牽連到他的,但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
“全說完了?”
她這番話捅破了窗戶紙,說得母親啞口無言。母親臉色發白地跌坐在沙發上,邊抬手扇風邊威脅說她真要暈過去了,以此吸引眾人的視線。
約瑟芬憤憤地瞪了她一眼。母親大人馬上就會要一杯水。直起身讓人在她背后放個靠墊,并呻吟著,顫抖著,向我投來怨恨、傷人的目光,然后冒出一串我已聽膩的臺詞:“我為你付出了一切,你竟然這樣對我。我不知道該怎樣原諒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用不著等很久。我寧愿死也不想有你這樣的女兒……”她懂得如何讓人產生罪惡感,結果常常以別人跪下求她原諒自己的反抗和冒犯告終。約瑟芬先是見她這樣對待自己的父親,之后又把這套伎倆用在她的繼父身上。
有那么一瞬間,她想離開客廳到廚房去和嘉爾曼待著,冷靜一下:用水敷把臉,問嘉爾曼要片阿司匹林。她筋疲力盡。筋疲力盡但……很愉快,因為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約瑟芬,這是個連她自己都不很了解的女人,她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卻從未真正注意過她,而現在她渴望進一步了解她。這是那個女人第一次敢于冒犯她的母親,第一次抬高嗓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盡管措辭不太優雅,稍顯粗魯,甚至邏輯有點混亂——她完全樂意承認這點——但事情的實質使她歡欣鼓舞。于是,那個女人在離開客廳前,決定一不做二不休,面向正躺在沙發上呻吟的母親,用溫柔且堅定的語氣補充道:
“啊!我忘了,媽媽……我不會要您任何東西。錢、建議,一個都不要。哪怕我和女兒們窮得沒飯吃,我也只會憑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只靠自己!聽好了,我今天向您發誓:永遠,永遠都不要指望我再做那個迷失路邊聽您教訓、要您指引正道的小鴨子!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因為我是個成熟且有責任感的女人,我說到做到!”
她得克制自己:她有些收不住話頭了。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猛地別過頭去,好像連看著女兒都讓她難以忍受。她喃喃地說:“讓她走讓她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約瑟芬心里暗自好笑,她早料到母親這一連串的反應,她聳聳肩走出客廳。當她推門時聽到一聲輕叫,原來奧爾唐絲剛才正豎著耳朵貼在門上偷聽,此刻被她推門的動作撞倒了。“親愛的,你在這里做什么?”
“自作聰明!”女兒對她說,“你出夠風頭了?希望你現在感覺愉快。”
約瑟芬不想理她,躲進客廳隔壁的一個小房間。那是菲利普·杜班的書房。她并沒立刻看到他,只聽到他的聲音。他站著,部分身體隱在厚重的繡花平紋紅布窗簾后,一只耳朵貼在話筒上,低聲地說話。
“哦,對不起!”她邊說邊把身后的門關上。
他馬上停了下來,她聽到他說“我再打給你”,隨即掛了電話。
“我不想打擾你……”
“通話的時間比我想象的長了點……”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遠離……”
她拭了拭額頭上滲出的汗,猶猶豫豫地走了過去,等待他請她坐下來。
她不想給他添麻煩,但也不愿回客廳去。他凝視了她一會兒,琢磨著要說什么好,要怎樣才能把剛才那通被迫縮短的電話和這個笨拙、結巴,似乎正期待他做些什么的女人聯系起來?和那些對他有所期待的人待在一起,總是讓他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厭煩。他對別人的命令或哀求從來就無動于衷。任何來自外界的侵擾,哪怕再微不足道,都會讓他變得冷漠,甚至惱火。約瑟芬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但他對這種感覺十分厭惡。他對自己說,應該對她和氣一點,幫幫她,但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盡早擺脫她。突然他有了個主意。
“告訴我,約瑟芬,你會說英語嗎?”
“說英語?當然會。英語、俄語和西班牙語我都會。”
她松了口氣,他終于開口說話,問了自己一個私人問題。她輕聲列舉自己的才能,其間不時輕咳幾下,但逐漸恢復了鎮定。她剛才毫不謙虛地夸了自己一通。這不是她平時的做派,但今晚怒氣使她有些失控。
“我聽伊麗絲說……”
“啊!她跟你說過了?”
“我可以給你找份工作好讓你賺點外快。是翻譯一些重要合同,商業合同。哦,這有些枯燥,但報酬不錯。這個活兒原本由我們事務所的一個合作人負責,但她不久前辭職了。剛才你還跟我提到了俄語?你的俄語程度足以分辨商業措辭上的那些細微差別嗎?”
“嗯,我俄語說得還不錯……”
“這個我們可以以后再看。我會讓你先試試……”
接下來,菲利普沉默良久。約瑟芬不敢打擾他。和如此完美的人待在一起,她手足無措。但奇怪的是,今天他在她面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人情味。菲利普的手機又響了,這次他沒有接。約瑟芬為此很感激他。
“我只希望你能答應一件事,約瑟芬,就是不要告訴任何人。任何人……無論是你的母親、姐姐還是丈夫。最好這一切只有我們兩個知道。我的意思是,只有你和我。”
“我也希望如此。”約瑟芬嘆了口氣,“我受夠了,你知道嗎,受夠了整天要在所有覺得我又軟又面的人面前替自己辯解……”
“軟”和“面”二字讓他感到好笑,兩人間的緊張狀態頓時消散。她說得沒錯,他心想,她給人的感覺向來平淡。這兩個字恰好也是他想用來形容她的。然而此刻他卻對這個笨拙但感人的小姨子產生了一絲朦朧的好感。
“我很喜歡你,芬。我也很敬重你。別臉紅!我覺得你很勇敢,很善良……”
“那是因為我沒有伊麗絲那樣的美麗和神秘……”
“伊麗絲的確很美,但你擁有的是另一種美……”
“哦,菲利普,求你別說了!不然我會哭的……我現在很脆弱。你不知道我剛才做了什么……”
“安托萬離開你了……是嗎?”
這不是她想說的,不過他說得也沒錯。這又一次提醒她:安托萬已經走了。她點頭承認:“是的……”
“這種事并不少見……”
“沒錯,”約瑟芬苦笑了一下,“你看,就連降臨在我身上的不幸也平淡無奇。”
他們相視而笑,靜坐了一會兒。然后菲利普·杜班起身查閱他的備忘錄。“明天下午三點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好嗎?我介紹你認識負責審查譯稿的人……”
“菲利普,謝謝你。非常感謝。”
他豎起一根手指按在嘴上,提醒她守口如瓶。她點點頭。
客廳里,奧爾唐絲·柯岱斯坐在馬塞爾·戈羅貝茲腿上,手在他的禿頭上摸來摸去,一邊猜測她母親和姨丈在書房里待這么久究竟說了些什么,一邊盤算著該如何彌補母親今晚捅出來的大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