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內,祁臧眉眼冷峻。</br> 幾個年輕人提到的不失為一種可能。那晚云夢湖邊到底發生了什么,只有柴冉萱、劉娜和袁小兵這三個人知道。</br> 現在其中的兩個都死了,只有柴冉萱一個還活著。</br> 活人會說謊,尸體不會。</br> 前陣子連日的暴雨已經毀掉了大部分痕跡。</br> 那么劉娜的尸體呢?還能不能從那上面看出一些線索?</br> 片刻之后,市公安局法醫中心大樓,三號解剖室內。</br> 祁臧戴著手套跟宮念慈一起站在離尸體最近的地方,李正正和柏姝薇站在稍微靠后一些的位置。</br> 解剖臺上,劉娜的尸體泛著白,閉眼躺著,早已沒有生氣。</br> 她的死因就是溺斃,這點已確定無疑。</br> 未遭受虐待、沒有遇到過任何侵害,她身上只有一些痕跡較長的拖擦傷。當時宮念慈便是憑這個判斷出浴室不是第一案發現場。m.</br> 劉娜身上沒有任何約束傷、擊打傷,這表示她沒有跟兇手發生過搏斗。</br> 那么劉娜到底是怎么死的?</br> 她身上的拖擦傷又是怎么形成的呢?</br> 一開始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這是袁小兵拖著劉娜,將她一路從遠離湖邊的某個地方拖至湖邊,再將她扔進湖中形成的。</br> 那么問題就來了——</br> 袁小兵為什么非要選擇將她溺死?</br> 試想,那個時候袁小兵就在湖邊拋尸塊,他發現了不遠外的劉娜和柴冉萱,認為她們可能看到了自己在拋尸,繼而追過去滅口。</br> “追逐”這個舉動,讓他遠離了湖邊。</br> 后來袁小兵追上了劉娜,他完全可以把她就地掐死、或者用別的什么工具,可他為什么非要把她拖回湖邊?</br> 路程長、耗費時間、費大勁不說,搞不好人還容易中途掙脫逃跑,或者被其他路人撞見。</br> 就算袁小兵腦袋比較軸,一定要選擇將劉娜千里迢迢拖回湖邊溺死,他不會徒手拖人。</br> 他力氣再大,也不容易做到將一個能蹦能跳的17歲女生直接活生生拖到湖邊。他會選擇用繩子把她手腳捆綁好、將她的嘴堵上或者用膠帶封上。那么劉娜的手腕腳腕勢必會留下嚴重的淤痕、嘴唇也會留下相應的痕跡。</br> 可尸體上并沒有這些特征。</br> 思考到這里,祁臧解釋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再開口道:“劉娜的尸體泡過湖、泡過假血水,身上還能提取出姜雪的DNA。可為什么完全沒有從她身上發現任何跟袁小兵有關的痕跡?</br> “就算袁小兵腦回路異于常人,真的徒手抓著劉娜的手把她帶回湖邊,劉娜在清醒、沒被捆綁的情況下,一點反擊都沒做?沒有咬、抓、完全沒有弄傷袁小兵?”</br> 緩緩轉過身,祁臧對上宮念慈的目光。“有沒有可能……這些拖擦傷,并不是生前形成的,而是死后形成的?”</br> “如果是比較嚴重的傷,可以觀察血腫、炎癥等生活反應。但這些傷痕長歸長,實在相對輕微。所以……確實不排除死后形成的可能。”</br> 宮念慈皺眉再看向尸體,“我會再想辦法論證一下。”</br> 柏姝薇福至心靈般想到什么,難得語氣誠懇地對祁臧道:“老大,你那天在山上教育我的話,很有道理。有時候事情太復雜了,攪在一起搞不清楚其內在關聯的時候……我們可以分開看。所以,先不管袁小兵的事情,單看這倆姑娘……</br> “倆姑娘夜晚悄悄出去,到了湖邊……她們會不會順便聊聊心事?心理抑郁的劉娜會不會看著湖面發呆?這個時候……會不會是柴冉萱推了她一把?”</br> 李正正很快認同了她的想法。“我覺得這是可能的。劉娜身上為什么沒有一點傷痕?她完全沒有與兇手搏斗過。她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熟人暗算的!”</br> 其實大家說的推理不是沒有可能。</br> 但如果順著想下去,這背后還有一個問題——</br> 劉娜后來是怎么上岸的?</br> 這么看,只能是袁小兵撈的她了。</br> 把她撈起來、發現她沒氣兒了,而自己會被當做殺她的兇手,袁小兵才給那伙人打了電話。那伙人告訴他此事無力回天,只有推給朱秀。</br> ——真相會是這樣嗎?</br> 劉娜是被同學殺的,難道袁小兵最初反而是想救她的?</br> 祁臧果斷打了個問號。</br> 一個家暴女朋友、出事兒把一切推給女朋友的袁小兵,一個半夜在湖畔處理尸塊的人,見到有人落水,會大發善心、冒著自己被當做殺人兇手的風險下湖救人嗎?</br> 上周五的夜晚,月黑風高,山雨欲來。</br> 寧靜如畫的云夢湖畔到底發生了什么,迷霧已重重推開,只剩最后一層——</br> 祁臧摘手套離開解剖室。“走,去第一人民醫院,找柴冉萱。”</br> ·</br> 祁臧一行抵達醫院住院部的時候正好是下午一點。</br> 柴冉萱住的病房有三個人,請醫護人員幫忙暫時轉移了其余兩位病人,祁臧帶人走了進去。</br> 柴冉萱父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女兒身體不適,不能——”</br> 祁臧直接打斷他的話。“劉娜之死案,你女兒有重大嫌疑,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我們先行在醫院進行臨時問詢。如果你覺得不妥,我們直接帶她回公安局的審訊室。”</br> “放屁,老子女兒才不是殺人犯!”</br> “警察也不能血口噴人!”</br> 祁臧扮了黑臉,柏姝薇和李正正則趕緊安慰二老,好說歹說把人勸了出去。</br> 一場小風波結束,病房門合上,李正正打開執法記錄儀,柏姝薇拿出筆記本,祁臧板著一張臉走到病床邊坐下,看向坐在床上的、有著明顯病容的少女。</br> 來到醫院,通過詢問醫護人員,這行人才了解到,柴冉萱之所以住院,還真是因為病得很嚴重——</br> 她得的是急性白血病,正在等待合適的骨髓。</br> 得知這件事之后,心中對她懷疑越來越重的柏姝薇和李正正難免都糾結。</br> 身患如此重病的人還會殺人,動機是什么?</br> 此刻,祁臧望向柴冉萱的目光依然凌厲,聲音倒是放柔和了一些。“能告訴我,上周五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嗎?”</br> 柴冉萱長著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性格安靜、溫柔,與她同學口里的評價相去甚遠。</br> 她并沒有立刻回答祁臧的話,而是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么。祁臧剛想張口,就看見被套上落上了一滴水。那是柴冉萱流的眼淚。</br> 給了她一些調整的時間,祁臧再開口:“劉娜死了,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表明她遇害前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和你在一起。</br> “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事后你為什么不報警?”</br> 又過了好一會兒,柴冉萱總算回答了。“我、我爸媽不讓……</br> “他們怕我被打擊報復。我……我不是兇手,我不可能害娜娜。她、她對我很好……她……”</br> 祁臧不覺皺眉,把聲音放得很輕。“那你可以告訴我,她是怎么死的嗎?”</br> 深深吸了幾口氣,幾滴眼淚從柴冉萱眼中滑落。</br> 緊接著她說出了一個大家都沒有想到的答案——</br> “她是為了保護我。”</br> ·</br> 上周五的晚上,為了盡可能多賺一些錢供女兒治療,父母外出前往夜市擺攤,留柴冉萱自己在家中。</br> 剛結束完一個療程的治療,柴冉萱身體非常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氣格外沉悶,她的心情也變得特別糟糕。</br> 她對治療不抱希望,卻無法說服父母放棄,于是決定默默離開。</br> 她不希望父母把養老的錢全都耗費在自己身上。這是一個年僅17歲的少女,還沒想明白她的離家出走只會給父母帶去更大的麻煩與擔憂,她天真地以為這樣對父母才是最好的。</br> 柴冉萱收拾好行李,給劉娜打了電話。在她最困難、最受欺負的時候,只有劉娜幫了她。一遇到困難,她已經習慣性向劉娜求助。</br> 聽到好友的求助,劉娜并沒有直接指出她的行為不妥,只說自己會在白云山過周末,柴冉萱也可以先去那里散散心。至于這出“離家出走”后面要不要繼續、該怎么繼續,到時候她們再商量。</br> 就這樣,柴冉萱打車去了白云山鳳凰山別墅。</br> 周五晚上11點,她在別墅門口見了劉娜。</br> 一樓KTV的歌聲傳到了別墅外、也傳到了柴冉萱的耳朵里。</br> 她對劉娜道:“你一個人住一間房?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再進去吧。”</br> ——她是鐵了心要離家出走的人,當然不能讓除劉娜以外的人知道她來過這里。</br> 別墅門口有個小斜坡,柴冉萱頂著一張沒什么血色的臉,力氣只夠堪堪扶住箱子,劉娜沒多勸她進屋,只是提出先幫她把行李箱運進去。</br> 劉娜應該是打算等姜雪、等其他大人睡下了,再偷偷把柴冉萱接進去。大晚上的不好找房子。明天她們找機會再避開大人們、悄然離開這里。</br> 可劉娜也沒想到會意外看見姜雪和父親的露骨聊天記錄,最終她選擇重新訂房,連夜帶著柴冉萱一起離開。</br> 柴冉萱并不知道劉娜遇見了什么,只覺得她的情緒很不對勁,可每次自己開口問,她都緘默不語。就好似劉娜這個人習慣了不解釋、習慣了獨自抗下所有。</br> 之后兩人匆匆往云水間民宿走,想要趕在暴雨降落前辦好入住,可就在經過云夢湖旁邊的綠道時,借著明亮的路燈,她們看見了有人在往湖里扔編織袋。</br> “這人素質好差。”柴冉萱當即小聲對劉娜嘀咕了這么一句,隨即拿出手機對準那個扔東西的身影,“我們把他偷偷拍下來,到時候去景區管理處舉報他。或者……我們還可以去網上曝光他!”</br> 接下來柴冉萱犯了她此生最悔恨的一個錯誤,她拍照的時候忘記關閃光燈了,那亮光一閃即逝,但仍然引起了湖邊人的注意。</br> 那人迅速轉身,緊接著從包里拎起一把鐵板手就朝二人而來。“你們在干什么?把手機交出來!老子宰了你們!”</br> 聽到這話,柴、劉二人轉身就跑。</br> 此時她們距湖邊尚有一段距離,這給了她們一定的時間用來擺脫兇手。可壞就壞在由于她們太過倉皇,轉身逃跑的時候沒仔細看路,一頭扎進了漆黑的山林,越跑越偏、很快連光亮都尋不見了。</br> 劉娜很快意識到這樣跑下去她們不僅會迷路,還更容易被兇手撞到、繼而殺死。</br> 湖邊綠道有燈、有攝像頭,或許還有來看湖水夜景的游客,在那里她們才會相對安全。她們應該從另一個方向跑回湖邊,再穿過湖面長橋到對面的民宿區求救。</br> 柴冉萱同意了劉娜的提議,兩人也果真從另一個方向跑回湖邊、再跑到了跨湖長橋之上。</br> 然而兇手這會兒也追了過來。剛結束完一個療程化療的柴冉萱很快體力不支。實在跑不動了,她停在了差不多長橋中部的位置,一邊喘著氣、一邊對劉娜道:“娜娜,你跑,別管我!我反正活不久了!”</br> “別這么說,雨天去紫水瀑布許愿很靈的。我就是來許愿的,你一定能馬上等到合適的骨髓配型。”</br> 劉娜這么說著,卻見柴冉萱已經跌坐在地上起不來了。</br> 這樣不行。</br> 兇手馬上就追過來了!</br> 柴冉萱一定會沒命的!</br> 劉娜上前一把拽起柴冉萱、拖著她拼命往前跑了幾步,但不消多時,身后近在咫尺的位置已經響起了兇手可怖的腳步聲。</br> 兇手舉起扳手就要朝二人的腦袋砸過去。</br> 扳手揚起的剎那,帶動一絲風吹過劉娜的耳鬢。緊接著她猝不及防松開柴冉萱的手,竟是霍然轉身,正迎面迎上兇手極具殺意的目光!</br> 不僅柴冉萱一愣,就連兇手都愣了。</br> 就在他這怔住了剎那間,劉娜猛地一個跳躍,用頭直接撞向他的下巴。她是在為保護同伴情況下豁出去的死命一撞,這幾乎用盡了她的全部力氣。</br> 長橋非常窄,兇手腳下一個趔趄就朝斜后方摔了下去。但他在摔倒前及時反應過來,沒忘一把抱住劉娜。于是兩個人一起越過欄桿,就那么雙雙掉進了水中。</br> 巨大的水花飛濺而起,再如云霧般落下。</br> 無邊的夜色中,燈光染白的長橋上,柴冉萱擦著眼淚用盡力氣向前狂奔。</br> 她記住了劉娜轉身前向她說的最后一句話——</br> “萱萱,朝前跑,千萬別回頭!”</br> ·</br> “我這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br> 講述完那晚的經歷,柴冉萱如是說。</br> “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那之后發生了什么……我在想,也許那個兇手還有理智,見到我這個目擊者已經跑了,為避免錯上加錯,他會把劉娜救上岸,那樣至少他還不是個殺人犯……畢竟我們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湖里扔什么東西……</br> “又或者……或者他真的是個殘暴的狂徒,劉娜和他都游上了岸,可他體力畢竟比劉娜要好……于是一遍又一遍按著娜娜的脖子把她往水里按……”</br> 不知不覺,柏姝薇聽得濕了眼眶。她開口問:“那后來呢?劉娜是為了你才……你就沒有想過報警嗎?也許你及時報警,她還能有救。”</br> 柴冉萱道:“我跑到湖對岸的民宿區后就體力不支暈倒了,等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爸媽的車上了……我暈倒期間,他們給我打了電話,路過的好心人接了,告訴了他們我的位置。</br> “我爸媽收走了我的手機,也不準我報警。他們說,誰知道那個歹徒在往湖里扔什么,搞不好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搞不好他還有同黨。他看到了我的臉,如果他被警察抓……我會被報復的。”</br> 抬手抹了一把眼淚,柴冉萱抬眸看向祁臧。</br> 年僅17歲的少女,她活在繁忙的課業中,活在身患疾病的苦痛中,活在或許一直等不到配型的絕望中,但還沒能見到這人世間的太多險惡。</br> 此刻她看著祁臧的眼神中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茫然。</br> 她開口問:“是祁警官,對么?我知道,按常理來說,我做得不對。娜娜為我而死,我竟不敢幫她指認兇手。</br> “可我就是忽然疑惑了。因為我沒聽爸媽的話自以為是玩離家出走,因為我自詡正義想要曝光亂扔垃圾的人,才害死了娜娜……</br> “因為……因為娜娜太善良,所以才想來紫水瀑布幫我許愿,因為她勇敢太正義,她才會替我而死……</br> “祁警官你說……是不是堅持正義是錯誤的?</br> “是不是人不應該太善良?是不是真的好人不長命?</br> “是不是我從此以后應該徹底反思,再也不要當多管閑事的人?”</br> ·</br> 兩個小時后。</br> 李正正和柏姝薇留在醫院再確認一些細節,祁臧則打算去一趟白云山云夢湖的那座跨湖長橋,看能不能找到些許能支撐她說法的佐證。</br> 剛走到地下停車場,祁臧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人——</br> 西裝革履、無框眼鏡,一副商業精英精于算計的樣子,這會兒的他儼然與在涌泉村救人的英雄模樣相去甚遠。</br> 這人自然是許辭。</br> 余光瞥到什么,許辭轉身對上祁臧的目光。“祁隊?真巧。”</br> 祁臧問他:“你怎么在這兒?”</br> 許辭道:“頸椎還有點疼,大概是墜橋的時候傷到的。過來拍個片子。”</br> “結果怎么樣,沒事兒吧?”</br> “沒什么大事,扭到了而已。”</br> 話到這里,許辭抬眸打量了祁臧幾眼。“心情不好?”</br> 祁臧的心情確實頗為沉重,只是在見到許辭、聽到他問候了自己一句后,終究松快了一些。</br> 看向許辭,他忽然問:“有空和我去個地方嗎?”</br> ·</br> 白云山,云夢湖。</br> 薄暮時分,云霞灑了滿湖的橙光。</br> 祁臧打著手電筒在長橋之上一點點看過去,試圖找到些能夠佐證柴冉萱所述經歷的蛛絲馬跡。</br> 長橋上的矮鐵欄桿頗為特殊,有著繁復的歐式花紋,頂端有一排朝下的倒鉤,鉤上面有伸出去一截的扶手,正好可以對下面的彎鉤內側形成一個抵擋的作用。</br> 正是它們擋住了些許風雨,祁臧還真在一處彎鉤位置發現了黑色的、疑似血跡的痕跡。</br> 小心翼翼取了證,祁臧暫時來不及將它送回市局做DNA鑒定,看血跡是否屬于袁小兵。</br> 但他把彎鉤的形狀拍了下來后,立馬給宮念慈打了個電話。</br> 袁小兵的尸體已經運回市局,宮念慈表示,他后背偏右的位置確實有傷疤,看痕跡應該跟彎鉤是相吻合的。如要進一步確定,后續她可以帶道具來長橋處做一下實驗進行論證。</br> 除此之外宮念慈還提供了一條尸檢線索——袁小兵下巴處有一塊淤青尚未散去,那是陳舊傷,推測形成于一周左右之前。</br> 如此,可以排除這傷痕來自許辭的可能,它就很可能是被劉娜那一撞所造成的。</br> 事情的真相正在逐步與柴冉萱的口供吻合。</br> 那晚劉娜回頭撞擊袁小兵的下巴,與他一起越過長橋墜入湖中,過程中袁小兵的后背被橋邊矮欄桿的鐵鉤劃傷,流下了血跡。</br> 穿過長橋,祁臧又去了趟民宿區。</br> 走訪了幾家民宿,他很快找到了那晚曾救過柴冉萱的好心人。</br> 那是一家民宿的保潔人員,外出倒垃圾的時候遇見了暈倒在地的小姑娘。</br> “我嚇了一跳,正琢磨著打120,她手機響了,我就接了,告訴了她爸媽她的位置。后來我看姑娘呼吸倒算平穩,像是脫力昏睡的樣子,這才勉強放了心……警察同志,那姑娘沒事兒了吧?哎喲我聽說鳳凰別墅那邊發生命案了,她跟這事兒無關吧?”</br> 把熱心的保潔阿姨應付過去,祁臧輕輕呼一口氣,又去了紫水瀑布。</br> 事已至此,與劉娜之死有關的真相算是基本摸清楚了。</br> 離云夢湖對岸民宿區最近的下山路口的監控,恰是被雷劈過的那個。這就是袁小兵、以及柴冉萱父母帶她離開時沒有被監控記錄下來的原因。</br> 祁臧全程沒有做任何解釋,但也全程沒有刻意回避許辭。</br> 許辭也不多問一句,一路只是默默跟隨著祁臧。</br> 兩人像是有著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br> 走到紫水瀑布前,祁臧停了下來。</br> 此時天色已幕,瀑布周圍的綠野山壁、水潭周圍全都布了景觀燈,白色的燈光如霧如紗、和著水汽起起落落,仿佛這里真是仙境,隨時會有一位仙女從瀑布的水簾后方走出來,為人們實現心愿。</br> 來紫水瀑布許愿,希望好朋友柴冉萱能夠等到骨髓配型,這就是劉娜此行的目的。</br> 可她終究沒能走到這瀑布跟前。</br> 默默看了瀑布許久,祁臧開口,到底把所有真相都講了出來。</br> 對于柴冉萱問的問題,祁臧原封不動拋給了許辭。</br> 側著頭,他瞬也不瞬地隔著鏡片注視著許辭的眼睛。“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回答呢?”</br> 沉默了一會兒,許辭開口:“選擇正義本身沒有錯。她們只是欠缺一點運氣,以及一點經驗。錯的不是揭露罪惡本身,只是很多時候我們要量力而行,有多大的能力、就辦多大的事。換到柴冉萱的故事里……</br> “并不是她不該拍照或者錄像,她提前找一個隱蔽的位置、關掉閃光燈再行動,或者直接報警,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br> 話到末了,許辭又補充了一句:“再者,萬不得已的時候,總有人要犧牲的。有些人也許注定擋在所有人身前。</br> “否則……只是因為畏懼犧牲就不敢履行正義,如果人人都這樣想,恐怕就沒有人愿意做警察,也沒有人愿意參軍入伍保家衛國了。”</br> 聽罷許辭的話,祁臧笑了。</br> 側過頭,略俯下身,深深盯著許辭的眼睛,他語氣沉沉地說道:“你說的話,跟我一個同學很像。無論經歷多少困難,他都會堅守初心,不會選擇放棄做個‘好人’。一直以來,他都給我這樣的感覺。”</br> 許辭也淡淡一笑,然后道:“我只是話說得漂亮而已,實際落到我身上……我或許做不到劉娜那樣。不,或許我連敢于拿手機拍罪行的柴冉萱都比不上。祁警官——</br> “我是學會計學出身的,做事的時候計算產投比、衡量風險……一切以數字說話。我是會權衡自身利弊的那種人,做不到大無畏。”</br> 燈火如月如霜,瀑布的刷刷水聲連綿不絕。祁臧和許辭并肩站得很近,一聲“祁警官”卻把兩個人的距離拉得很遠。</br> 眼見著祁臧迅速皺了眉,不待他再問什么,許辭把問題拋了回去。“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br> 祁臧不動聲色呼出一口氣,轉而看向瀑布,開口的時候情緒倒聽不出什么起伏。</br> 他道:“跟柴冉萱又聊了許久,我得知劉娜班里的人都對她評價很差……其實是因為站隊問題。他們班里有個叫王召金的千金小姐,她喜歡上隔壁班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卻喜歡劉娜。王召金就讓大家孤立劉娜、不許任何人說她的好話。</br> “劉娜其實向老師、向父母都反應過班里人孤立她的問題,可沒人當回事。在他們看來,你今天跟我絕交、明天我跟他絕交,這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過的經歷,沒什么大不了。</br> “被同學孤立,父母又疏于照顧,她一度抑郁想自殺。”</br> 許辭開口道:“嗯。能想象。家長們會認為自己也是從那個年紀走過來的,一點小摩擦而已,沒誰過不去的。</br> “在他們眼里發生在孩子們之間的幼稚孤立游戲……對于每個孩子來說,卻都是壓在他們身上的一座山。”</br> 祁臧點頭,又道:“總之,在劉娜最難的時候,只有柴冉萱替她說話。于是柴也被排擠了。其他人統一了口徑,對她的評價也很差。所以……</br> “我對柴冉萱的回答是,她要堅持她善良正義的心。沒有她,或許劉娜早就承受不住壓力選擇自殺也沒準。</br> “在得知父親有情人、那情人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姐姐后,在身患抑郁癥的時候,劉娜還想著要來這紫水瀑布許愿,還會毫不猶豫地為保護朋友犧牲……</br> “這一定是因為她從陽光開朗的柴冉萱那里得到了很多力量,所以,她們是互相成就的。</br> “大概在一個小時之前,我們技術部恢復了從湖里撈起來的劉娜的手機數據。我看了她和柴冉萱的微信聊天記錄。柴冉萱一直不厭其煩地鼓勵她,甚至每晚堅持給她講笑話。”</br> 略作了一下停頓,祁臧繼續道:“所以,我還對柴冉萱回答,感謝她和劉娜。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我們這些當警察的,能夠為這樣的好人拋頭顱灑熱血……我們會覺得非常值得。”</br> 微瞇了一下眼睛,許辭看向祁臧堅毅的側臉,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但比起平時多了一分不含偽裝的真摯與誠懇。</br> “那是因為你是一個好人,你有一顆赤子之心。”</br> “你也同樣。”祁臧轉過身,再一次深深看進的許辭眼睛,就像是想透過重重迷霧看清他的本真,“你救朱秀的時候,并沒有權衡太多。”</br> 許辭側過身,倒是抬頭望向前方瀑布的頂端,他眼睜睜看著水花帶著所有的喧囂奔涌而下,流入水潭,最后再歸入山間寂靜的溪流。</br> 就好似這世間所有的壯闊都最后都將歸于靜默。</br> 淡淡笑著,許辭說:“祁警官,我只是想要錢而已。”</br> 祁臧傾身向前。“是么?就那么缺錢?”</br> 許辭重新對上他的視線,面色不改。“嗯,主要是因為我很喜歡花錢。剛看中了一款豪車,首付還差點。”</br> “是么?這么多年,沒存下來一點錢?”</br> “都揮霍掉了。嗯……相比掙的錢來說,我好像過得太奢侈了些。不過人生在世么,對自己好一點也沒什么。”</br> “這樣啊——”祁臧繼續盯著他的眼睛,“沒有什么買房子、存錢討老婆的想法?你要是找個跟你一樣消費觀的女朋友,天天想買包什么的,怎么搞?”</br> 許辭:“如果她的工資能夠負擔她的開□□當然沒問題。否則光靠我的話……那我可能交不了這樣的女朋友。”</br> “也是。”祁臧附和道,“夫妻、情侶中,最好只能有一個敗家。兩個都敗的話,日子就沒法過了。所以互補很重要!”</br> 許辭:“也許吧。”</br> “又或者你可以找個有錢人,那隨便花,無所謂。”祁臧道。</br> 祁臧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窮人。他爸早些年年輕的時候有些錢,不過做生意搞投資的水平太低,以至于一直在虧。他曾花大價錢買了幾個做服飾的工廠,虧得一塌糊涂,欠了一屁股債。因此祁臧的學生時代一度活得很拮據。</br> 家庭情況到祁臧工作的時候才有了轉機。</br> 錦寧市要擴建機場,把他家那幾個占地面積極大的虧本工廠納入了范圍,于是一直活在破產邊緣的祁家成了拆遷戶,祁臧榮升為拆二代。</br> ——雖然不是多么大富大貴,但供許辭一個人揮霍,大概還算夠。</br> 許辭看祁臧一眼。“很有道理。不過我太忙了,實在很難照顧好另一半。估計有錢人不樂意找我這樣的。”</br> 祁臧看著他:“男人不外乎成家、立業。謝總你這業立得很可以了……你完全沒有成家的打算?掙多少花多少,實在不像會過日子的人。”</br> 祁臧這話其實是玩笑里藏著試探。</br> ——許辭毫不考慮未來,能享受到的時候就盡情享受,是不是覺得自己隨時會死?</br> 但許辭并不接他的試探。</br> 他只是面無表情、很平靜地:“哦,怪不得我單身。”</br> 祁臧:“…………”</br> 被噎了這么一句,過了一會兒祁臧又笑了。“你說你學會計的,我以為你是家里面那個管賬的呢。看來家里的錢你以后不能管。”</br> 許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