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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完整)

    ,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
    小時候,我一度懷疑過父皇是不是因為去過少林寺,才能喪心病狂的把自己的書房修葺成一棟藏經閣。
    我想表達的是——在父皇的書房翻找史籍是一件極為痛苦之事。
    最令人傷感的是除了父皇能進來的唯有我與太子弟弟。
    所以待他批閱完五疊奏折后,我當機立斷的喚他來感同身受。
    太子盯著兩圈烏眼眶替我搬了兩捆卷宗,坐在紫藤虎雕的寬椅上問我:“皇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我席地而坐,一面瀏覽一面問道:“你是幾時得知宋郎生是前朝叛黨君錦之之子?”
    太子回憶了下,“你們成親不到一年。”
    “從何得知?”
    “想不通他這般人物何不通過科舉入朝,命人調查一番,從大理寺丞何云那挖出來的。”
    “對啊。”我瞧著他,“所以你不覺得奇怪么?”
    太子回望著我,“哪里奇了?”
    “連你都能想到的事,父皇怎么可能想不到?”
    太子欣然,“你是想夸贊本太子青出于藍?”
    “請不要曲解我的本意。”我糾正,“父皇,早知道了,且在我們之前。”
    說罷我將手中的卷案遞給他,上邊載著君錦之與宋郎生的關聯之處。
    太子看完愣愕,不由抬頭,“既如此,父皇怎么可能會讓你們成親的?”
    我搖頭。
    “不對,什么成親,父皇怎么可能讓他活的好好的?莫非父皇覺得駙馬是真心待你……”
    “……這種可能性連微乎其微都達不到好么……”
    “……說來也是。”
    我站起來,執起案前黃玉筆,在紙上胡亂畫著圈:“我今日去刑部調看當年一案,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當年的秦松為何要謀這個反?即便那時民間仍有許多忠于前朝之人,可秦松是主動降于父皇的,有誰會服從一個賣主求榮的人為皇帝呢?”
    太子頻頻點頭,“再者那么一大把年紀還膝下無子,就算被他僥幸得逞還不是得擁立別人……”
    我筆下動作一頓,“你剛剛說什么?”
    太子見我突然發問,呆了呆,“我說……若得逞不是還得擁立他人為帝……”
    千種頭緒在心中飛掠翻涌,卻被太子弟弟一語驚醒。
    我問太子,“前朝惠帝有幾個皇子幾個皇孫?”
    “兩個皇子三個皇孫……”太子把玩著案上的翡石雕,眨著眼,“都讓父皇給殺了啊。”
    “后宮呢?”
    “一把火燒干凈了,一個活口也沒留。”太子有些不忍心的擰眉,“暴君啊……”
    “很好,”我斜眼,勾了勾手指,“你去,把前朝的皇族族譜給我找來……”
    “……父皇這兒會藏這玩意?”
    “通常來說暴君滅門后都會有這種嗜好?”
    “……”
    前朝擁有皇室血統的王爺有九個。
    兩個病死,其余六個都死在對抗父皇軍隊的戰場上。
    除卻一個漏網之魚——惠帝的胞弟端王,早幾年或因功高震主得罪了惠帝被遣到了南方,江山易主后便不知所蹤。
    太子同我一齊跪坐在幾案旁看著族譜,族譜上的人名都被朱墨圈了紅圈,不用想,自然是父皇劃上去的。
    太子道:“這個端王素來具有賢名,當年惠帝若重用他也不至淪為那般田地。可他也被圈了紅,人怕是已經死了……”
    我指著端王的名字,“你不認為這個紅圈不論從粗細還是深淺都與其他的不同么?”
    太子湊近細瞧,“像是……事后補上去的。”
    我篤定道:“換而言之,這個端王是后來才死的。可立朝來,你有聽父皇提過前朝端王之事么?”
    “大隱隱于市……“太子摸了摸下巴,“若這端王是秦松他們謀逆案中死去的話,那么當年那些人中究竟哪個才是……”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太子乍然抬頭,與我詫然相視,異口同聲道:“君錦之!”
    我被這種可能性激的后脊一涼——駙馬是前朝皇室?
    太子的臉白了白,旋即又反應過來:“不可能,若當真如此,父皇早八百年前就會把宋郎生斬草除根了,又豈容許他當你的駙馬?”
    說來也是。
    君錦之倘若真是端王,父皇就是動用神武大炮將他轟成灰都不足為奇,豈會由他連夜逃走呢?
    太子見我一驚一乍,安慰道:“那君錦之八成只是不小心牽涉其中的小人物,我想你是多慮了。皇姐,你和駙馬自大婚以來就沒消停過,你可知你失蹤那會兒他是快患上相思病了,每夜離開大理寺就會走上幾條街數燈籠。我于心不忍,便想找人拆了,誰知他氣紅了臉要來找我理論。哎,姐,他那樣的人都能為了破燈籠發脾氣,可想而知對你用情有多深。”
    頭一回聽說這樣的事,心底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蔓延開來,我問說:“你可否知曉我當年掛那么多燈籠是何用意?”
    太子連連搖頭,“沒準是當時你與駙馬吵的太兇,你想哄他開心就……”
    話未說完,我一抬手,“打住!何謂我與駙馬吵的太兇?我們吵架了?”
    太子歪著頭瞧我,“你們幾時不吵架了?”
    “不是,你會否弄錯了……”我道:“雖然我們起初相處是不大融洽,但后來,就是你找了顆忘魂散威脅宋郎生讓他給我服下,這事你可還記得……”
    太子點頭。
    “后來發現了,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太子再點。
    “我漂泊了一段時間遇到了天災傷了腿又遭人迫害被困陳家村還差點被燒死了你記不記得……”
    太子擺出很認真在聽我說話的神情,“所以呢?”
    我拍案道:“所以我們怎么會吵架?!”
    太子茫然呆滯的瞅著我,攤手道:“恕小弟愚鈍,我似乎不是很明白這二者的因果關系……”
    我登時翻了個白眼:“此前不和是因我不了解他對我的心意、他也不承認對我的情意,但那次他冒死救我后我們已經互訴衷腸了……歷經磨難九死一生的相聚難道不是應該恩愛甜蜜難舍難分……”
    太子睨了我一眼,“……性格不合?”
    我:“……”
    “其實,你們剛回來的時候的確柔情蜜意的,連上個早朝都會眉來眼去……”太子慵懶的靠在椅背上,雙手放在暖手爐上摩挲,“可后來不知怎地,駙馬恢復了對你愛理不理的樣子,你也不似從前那樣會百般討好他……”
    “為何?”
    “我哪知道?”太子想了想,復又嘆了嘆,“我還記得皇姐你失蹤的前幾日,父皇獨自召見駙馬入寢宮,不知他說了些什么沖撞了父皇,隱約是想讓駙馬做什么,駙馬抵死不從,彼時天降大雨,父皇一怒之下就命他跪在寢宮外跪到答應為止,于是駙馬就撩起袍子二話不說的跪著,足足從未時跪到了申時,直到皇姐你趕進宮,同父皇求情。”
    “然后呢?”
    “父皇難得不領你的請,你也執拗,轉頭就陪著駙馬一起跪,一起淋雨。”
    我被自己的情深意重打動了。
    故而我們是因此冰釋的么?
    “跟著呢?”
    “跟著你們又從申時跪到了酉時,酉時跪到戌時,這期間雨居然一直沒停……”
    “……這期間,請問你在做什么?”
    太子理所當然道:“替你們算時辰,還有觀察天氣。”
    “……”果然是我太過位高權重了么。
    太子往爐里夾了炭火,“最后父皇到底還是心軟,松了口讓你們滾回府閉門思過……你喜出望外的扶他,他卻甩開你走了,留你一人蹲在雨中痛哭……”
    我怔住了。
    宋郎生他……拋下了陪伴他淋雨的我,獨自離去?
    聽著太子云淡風輕的敘述,即使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那滋味,也委實難受。
    只是何以宋郎生從未提過呢?
    再后來太子再說什么朝中政務,我都聽不入耳了。
    一直到我坐在回府的轎中,耳邊還反反復復響著太子的那句“留你一人蹲在雨中痛哭”,越想越覺得心中似乎空缺了一塊,不知該如何補全。
    “轟隆隆”的雷鳴,轉瞬大雨傾注而下,轎夫問我是否還要繼續前行,我撩開轎簾見雨勢兇猛,恰好旁邊有個小亭,就撐著傘先在亭中避過這一陣雨。
    亭中無人,我靠坐在長椅上,木訥看這雨幕,仿佛把我帶回到另一個雨夜中。
    那夜的雨比此刻還大,我緊緊拉著他,“我不知你為何要如此,更不明白我們之間為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但既然說過生死與共……”
    卻聽到他在掙開我的手時說的話——
    “那些話,從來都是公主說的,我沒有。”
    只有這段破碎的記憶,再多的,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來了。
    可記不得宋郎生這話的前因后果,卻記起聽到這句話時候的泉涌悲傷,我閉上眼仰起頭,任憑斜雨濺在臉上,滑入衣間。
    不知多久,臉上感受不到冰涼,睜開眼發現一只衣袖擋在眼前,替我遮住了襲來的雨點。
    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我扭頭去看衣袖的主人。
    夜色下,那雙深沉的眸中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影。
    “聶然,你怎么會在這?”
    他靜靜的看著我,開口道:“避雨。”
    我這才發現他手中無傘,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卻不見得狼狽。相反我腫著的眼睛應當很煞風景,我避開他的目光,“這種雨應該很快就能停了。”
    話音落后,陷入長久的無聲之中。
    就在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呆坐到雨停時,他清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抱歉。”
    我不明就里,“抱歉什么?”
    “不知你是真正的襄儀公主。”
    “哦。”我伸手讓雨滴在掌中噼里啪啦的墜落,“我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為何你從不解釋?”
    我道:“解釋不解釋有什么分別?”
    聶然緩緩道:“你若是假公主,那么駙馬或許只是操縱你的人,可若是真的,那么他便是你的夫婿……”
    我莫名其妙,“那與聶大人有什么關系?”
    聶然垂眸道:“既然公主已有了心上人,當初又何苦……”
    “我當時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么?”我有些不耐,轉頭看他,“聶司業都把整個村的人都請入京了,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情?”
    他終于變了臉色,“公主的意思,如果恢復了記憶,那么即使是在陳家村時,你也會離開?”
    我的心有些飄忽。
    這個如果,衛清衡問過我,宋郎生問過我,如今連聶然也問。
    那時候的和風究竟是喜歡煦方多一些還是宋郎生多一些……
    “這種問題,與聶司業又有何干系?”我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這個世上最該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是煦方,可他已經不在了。他若還在,根本不會問我這樣的問題令我兩難,哪怕我想離開,他也會……”
    他會放手,只要我好。
    那個時候的煦方,是這樣回答我的。
    沒有自信沒有安全感的和風,總是喜歡問許許多多假設性的問題刁難煦方。
    假若你是江湖魔頭,假若你是武林盟主,假若你有喜歡的人,假若你兒孫滿堂。
    后來有一天,他們兩個躺在小山坡上看日落,和風忽然問煦方:“如果有一天,我的記憶恢復,想起了有一個非常相愛的人在等我回去,你會如何?”
    煦方難得沒有如往常一般奚落她,他默了很久才輕輕的說:“我會放手,只要你好。”
    可惜那時的和風并不滿意這樣的回答,相反以為他并不在乎她,她氣的一哼,起身就跑,剛跑出幾步就聽到頂上的云層隆隆滾動的悶雷聲,她素來怕閃電,又想起自己站在村落的最高處,忙捂住雙耳,一時竟怕的有些不知所措。
    閃電劃破天空之際,有人用掌心蓋住了她的眼睛,拉著她轉身入懷。
    我不知自己為何會忽然想起這一幕過去。
    是因為宋郎生令我亂了心,還是聶然令我動了氣。
    聶然見我說話說一半,問:“他會如何?”
    我沒有回答他,眼見天收了雨意,我彈了彈衣袖上的雨水,“我該走了,聶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完正欲踏出小亭,耀眼的藍光急驟馳過,閃電像利劍般直插而下,巨雷轟然而響!
    不待我做出反應,便感到雙眼被溫熱的手心覆上,臂上一緊的力量將我輕輕帶入一個懷抱中。
    咫尺而立,與遙若天涯的曾經重疊在一起。
    四周一時安寂,連大雨滂沱落地的聲響也聽不清了。
    眼睛上的觸感如此熟悉,熟悉到讓我幾乎忘記呼吸。
    我愣愣的站著,明知這種想法太過荒唐。
    “你……是誰?”
    我推開他的手,抬首望他。
    “你究竟是誰?”
    他的面上依舊風云清淺,眼中卻是靜水深流,正要張口,身后冰冷冷的響起一個聲音:“放開她!”
    我回身,望向前方寂冷的長街,那一抹緋紅官袍如此耀眼,令人無法逼視。
    宋郎生明明撐著傘,渾身卻浸了個半透,就這樣陰沉沉的站在漫天細雨中,一字一句重復道:“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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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宋郎生抿著唇,昏暗的天光下,那一動不動的姿態頗有些瘆人。
    我急著想要掙開聶然,可他非但不放,握在我臂上的手更緊了緊。我詫異抬頭,但見聶然的眼里似乎掠過一絲猶豫和困惑。
    這廝平日里冷的和塊冰似的,眼下忽然犯什么渾?
    我正愁著怎么同宋郎生解釋,扭頭就瞧見一陣掌風襲來,砰一聲落在聶然的肩上,逼的他大退幾步,險些撞上亭柱。
    一切皆在瞬息之間,待聶然捂肩踉蹌站定,宋郎生已穩穩當當的將我摟在懷里,他冷冷看著聶然道:“若敢再對公主無禮,下一回就不止一掌了。”
    我瞠目,宋郎生居然,沒能收斂怒意?
    原以為聶然會說些什么,諸如“下官無意冒犯公主”此類,可他非但不解釋,還微微翹唇道:“原來宋大人與江湖中那般爭勇好斗的莽夫并無分別。”
    是我看岔了么?
    聶然那神態……與其說是在行禮,不如說是……挑釁?
    他這般舉措落入駙馬眼中無疑是在火上添油,但宋郎生確實是打人在先,那一掌看去不輕,十有j□j會留下瘀痕。若再來幾掌,以他的武功,沒準能把人打個半殘廢。要是聶然跑去刑部那兒告駙馬一狀說大理寺卿知法犯法毆打朝廷命官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忙蹦到他們中間,拉著宋郎生的手防止他再度沖動,“你怎么動手打人?”
    宋郎生面上一青,“我護著你,你倒反過來怪我?”
    “聶司業不過是見我快要摔倒扶了我一把,你無故傷人,不怪你還能怪誰?”
    宋郎生的臉色驟然轉黑,所幸他沒有下一步動作,猛一甩袖就這般跨回雨中,大步離開。
    我瞥了聶然一眼,見他并無大礙,便反手拾起宋郎生丟在地上的竹葉青傘,邁開步伐追上前去。
    斜雨紛紛,宋郎生走的很快,我跑了好一段路方才追上,這才發現明明撐著傘,若在雨中要走的急了,下半身衣裳也必是要濕個透的——便如宋郎生方才出現時的那樣。
    握著傘柄的手輕輕一晃。
    他是來接我的。連官袍都來不及換,見雨勢洶洶放不下心,從家里一路跑來尋我。
    雨比方才還急,我將手中的傘抬了抬,想替駙馬擋一擋雨,宋郎生不理我,跨出雨傘可遮擋的范圍,步履飛快的往前走。
    我再迎上前去,將傘罩上他的頭頂,他索性往右一偏,偏不讓我為他撐傘,把我拋在了身后。
    這就是宋郎生,不管發生什么事,他留給我的,永遠是那驕傲的背影。
    莫名的有股酸楚驀然而來。
    我沒有再想著替他擋雨,就這樣保持著幾步之遠的距離,漫步在這漫天煙雨中。
    到了府邸門前,宋郎生也沒有搭理我的意思,只是余光瞥見我,整個人先是一愣,再大步跨到我眼前一把握住我撐傘的手將傘立直,“撐著傘都能淋成這樣。”
    我悶悶不樂,“你不幫我,傘這么重自然只能架在肩上啊。”
    宋郎生脫口而出道:“兩人一起公主只會被淋到更多!”
    我看著早已被雨水淋得蔫不啦嘰的宋郎生,喃喃道:“所以駙馬是怕我淋著雨才不與我同行?”
    宋郎生瞪了我一眼,“因為公主一直不安于室。”
    “我沒有。”
    他哼了一聲道:“方才我若不出聲,誰知你們會如何。”
    我氣惱道:“什么如何不如何,難不成你連我也不相信?”
    “我只知公主曾為了那個叫煦方的連性命也不顧,在趙嫣然說起他時,你甚至不敢與她對視……”宋郎生別扭的別過頭去:“平日里,你在做甚么我無從得知,找不到人時難免憂心,找到了,卻見你在亭中為他人傷心落淚,如此,你可曾顧慮過我的感受?”
    “宋郎生,在亭中令我傷心落淚的不是別人。”
    他迷惘的看著我。
    “是你。”我道:“我想起了那個雨夜里,在父皇寢宮前你對我說的話。”
    宋郎生渾身僵了僵,我低下頭踩著腳邊那攤水道:“還有你把我一個人給拋下時冷冰冰的模樣。”
    “公主,我……”
    我不敢盯他,自顧的踩著水,“從我失憶歸來時便曾問過你,何以你明知我會恢復記憶還要瞞我失蹤前發生的事呢?那時你說,你怕我會離開你……事實上,當我想起那些瞬間確實心里很是苦痛……”
    我嘆了嘆,“但相較之下,更令我害怕的是,在我因這些記憶而感到困惑不安時,你沒能在我身旁陪伴我……”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將我拉進懷里,“對不起。”
    他的聲音低沉的令人不敢細想,我緩緩道:“接受了道歉,你是否便能將真相都毫無保留的告訴我了?”
    摟著我的手顫了一顫,我懵懂抬頭,正好望見了他深邃的眼,幾經掙扎之下,終究還是垂下睫毛,沒有言語。
    連無條件原諒的話都說了,他究竟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半點都不愿和我吐露呢?
    我越想越是心涼,最后索性一把推開他,道:“若連最根本的信任也做不到,那還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說罷氣呼呼的跑回寢屋里,摔上房門,熄了燈,整個人埋進榻上的錦被之中,心中計較著哪怕他再以枕頭為借口,我也絕不理會。
    可靜了許久,都不見有人來叩門。
    我爬起身,想要推出去瞧個究竟,卻從縫隙里窺見宋郎生失落的面容,靜靜佇在門前,那眼里仿佛承載著什么千鈞重的事物。
    明明只隔著薄薄一扇門,此刻卻宛距千里之遙。
    我耷下眼皮,想起了那封丟失的信,想到自己也未見得能盡然坦誠,頓時有些心灰意敗。
    那夜之后,我有好幾日沒有同宋郎生說過話。
    以往冷戰多是我得罪了他,到頭來經受不住的總會是我,唯有我主動哄著才算作罷。
    這一回我還偏就意氣用事了,不論府中還是朝上都視他為空氣,他主動同我說話我也不大理會。
    這一來二去駙馬亦然不悅,便和我斗起了“見者繞道”的氣。
    這般幼稚之舉連我的影衛都看不下去了,阿右倒掛在房梁上問我:“公主就不怕那采蜜借機挑事么?”
    我認真端看阿右給我繪制的京城地圖,“她若能挑事,那便再好不過。”
    同為女人,阿右簡直覺得我的想法匪夷所思。
    我轉著毛筆,“幾日來阿左不分晝夜的盯著采蜜,她除了每隔兩日去城南藥鋪買藥外,幾乎哪兒都沒去,藥鋪我們也查了,藥方俱是周文瑜開的,皆無不妥之處。采蜜是擺明著受人指使接近公主府的,可她除了偶爾獻殷勤外幾乎什么也沒做,委實不尋常。按兵不動的敵人最難以對付,與其這般風平浪靜,倒不如起些波瀾,方能籌謀應對之策。”
    阿右同意點頭,“然則,屬下已查遍方圓百里所有訓狗之所,各大殺手組織的案卷也比對過,仍未尋到相關線索;京中所有栽種過梅花之地不是高門府宅便是風雅之所,不似會有人會培育刺客……”
    她話未講完,有人啪嗒一聲從窗外跳進來,阿右險些以為是刺客就要出手,見是阿左,整張臉都青了,“你進來前可以敲窗么,公主若是在沐浴更衣當如何是好。”
    阿左風塵仆仆而來,氣還未喘平:“公主會在書房沐浴更衣?”
    趁這兩個影衛再度斗起嘴前,我伸手擋在他二人之間,“采蜜跟的如何了?”
    阿左道:“照舊,從城南藥鋪買完藥便直接回來,現正熬著藥,看不出有何蹊蹺。”
    阿右一臉嫌棄,“不過是跟蹤個弱女子而已,怎就和大戰個七八回似的。”
    阿左不滿道:“她從東周街走到通濟街再到儒林巷,這一路人少攤少樹少毫無遮蔽之處,我只能遠遠跟著又不能跟丟,要不下回換你試試。”
    我掃了一眼京城地形圖,只覺得阿左復述的這路線有些不對勁:“去藥鋪沿著護城河的弦歌街一路向南就到了,何必要從通濟街繞多那么一段路?”
    阿左蹙眉遲疑道:“沒準是……她對京城的路不大熟悉?”
    采蜜生于京城長于京城,豈會有不熟悉路的道理?
    阿右麻利起身,“屬下這便去查通濟街有何異處。”
    “不必了。”我執筆在羊皮地圖上弦歌街上的某處圈了起來,“該查的是這里。”
    阿左阿右同時湊近:“邀月樓?”
    我瞇了瞇眼,“能走的路不會有問題,刻意避行的才有蹊蹺。”
    弦歌街最醒目的莫過于文人雅士趨之若鶩的邀月樓,從阿右備給我種有梅花的京城府宅圖能夠看出,邀月樓的大小院落種滿紅梅。
    當巧合重疊時不妨做個假設,假若當年伏擊宋郎生的殺手出自邀月樓,那么采蜜舍近求遠,極有可能是不愿被人認出。
    但照理說同坐一條船,便是認出又有何妨?
    阿左阿右各自領命離開后,我撓著頭在房里兜來兜去,明知應適時放棄毫無根據的猜測,可一想起那封丟失的信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琢磨著該不該將書房拾掇一番瞧瞧有否遺漏的旁枝末節。
    于是這一早上功夫幾乎沒把地皮兒都給掀起來,遺憾的是依舊徒勞無功。
    轉眼到了晌午,我亦倒騰乏了,蹲久起身時還鬧了一陣眩暈,腦門直磕上了檀木柜,哐當一聲將柜頂的東西碰倒在地。
    待我站定才瞧清那是一支玉簫。
    那玉簫正是我在陳家村時替煦方買的,半年前與聶然在國子監重逢時他將玉簫還給了我。一晃神又是半年,如今手中再捧著這簫,回想到它是我省吃儉用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攢來的,不由嗟嘆萬分。
    我揉了揉眼。
    好在阿右回來的很是時候,她出現時臉上帶著某種抑制不住的興奮,門一關上便道:“公主料事如神,邀月樓果然有貓膩。”
    我精神為之一振,“說來聽聽。”
    阿右道:“邀月樓始于五年前,而公主要查的追殺案是在七年前,乍一聽似乎并無關聯。然,在邀月樓蓋成前,那處原本是一間鏢局,名為尚威。”
    “尚威鏢局?”我沉吟須臾,“這名字有點耳熟……是不是好多年前被一夜滅門的那個?”
    “正是。”
    尚武鏢局滅門案當時應是轟動京城的,可那時候我顧著為大哥哥的不辭而別而傷懷……
    我幡然醒悟,“尚威鏢局是在追殺案發生后慘遭滅門的……可一個死過那么多人的地方有誰會把酒樓開在那兒?”
    阿右道:“邀月樓的主人正是當年尚威鏢局的唯一幸存者,鏢頭之女武娉婷。”
    武娉婷這名字倒真是如雷貫耳,這幾年坊間傳聞的京城第一美人,也不知道是誰封的,重點是見過她容貌的人又屈指可數,除了聽聞她琴藝超群世間罕有,其余一切皆是謎。
    阿右將一包東西遞給我,“阿左在潛入邀月樓時發現后院養著兩只狗,為了偷狗糧還被狗抓傷了……唔,這是狗糧。”
    我拿起來聞了聞,“用梅花花瓣煮的碎肉干?”
    “公主說過,狗喜歡嗅熟悉的事物,人也一樣。狗未必是同一條,可飼養的習慣不會輕易改變。”
    如果當年采蜜手中的碎肉干是武娉婷給的,那么追殺宋郎生與君錦之的,應當就是尚威鏢局之人……不,確切的說,是有人指使他們追殺,卻在事成后再過河拆橋將其殺人滅口。
    這樣看來,采蜜不愿被發現行蹤的理由就說的通了,武娉婷若是發現她還活著,必會緊追而上,誓要揪出那個背后的操縱者報仇血恨才是。
    但我搞不懂的是既然要滅門為何不一并把武娉婷殺了,斬草不除根,這個幕后人的思維委實詭異;還有武娉婷,死里逃生不是應當躲起來再尋出路么?這樣大搖大擺的在原地蓋了個歌舞樓,連名字也不改的當起了京城第一美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誘敵來殺自己的?
    阿彌陀佛,摸不清的謎太多,再這般下去只怕我的腦殼要炸了。
    我長嘆一口氣,“看來我要親自去會一會這個武娉婷了。”
    阿右道:“每月十六她都會親自在邀月樓擺臺撫琴。”
    我大惑不解,“擺臺?”
    “她會在幕簾之后彈奏一曲,有人能以簫聲相和,便有幸能與武娉婷獨飲美酒。”阿右沉吟道:“這么多年,趕赴前來的風流名士不可謂不多,不過能和的上曲的卻是寥寥無幾。”
    邀月樓是家歌舞酒坊,說白了就是在尋常酒樓的基礎上多了美貌女子歌舞助興,這樣的酒樓在京中大大小小十來家,本也無甚獨特之處。
    可她先把自己捧上第一美人的位置,再用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吸引客人,這個武娉婷原來是個商道奇才——如果不是身負深仇的話。
    我又嘆了嘆,這樣的人,哪怕是用公主的權威去壓她,也未見得會乖乖順從,遑論打聽當年真相了。
    我問阿右,“你會奏簫么?”
    阿右窘然搖頭。
    “阿左呢?”
    “……他連喇叭都不會吹。”她抬頭望了望天, “公主若要尋擅簫之人,到樂坊不就……”
    “來不及,今日便是十六了。再者,京城中會去湊這份熱鬧的人,只怕早就去過了。”
    我低頭看著手中玉簫,橙亮的陽光透過窗照耀進來,照的玉簫剔透翠亮,幾日前那個晚上聶然與煦方重疊的一幕不知怎地飄到眼前晃了一晃。
    我認識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能把簫吹到極境中的。
    然則,莫要說聶然身為國子監司業未必肯去這風月場所拋頭露臉,想一想被宋郎生知曉的情形,就覺得有些犯怵。
    可現下武娉婷是追查當年真相的唯一突破口,若是錯過良機,只怕兇險來臨時就措手不及了。
    這個熱氣騰騰的晌午,我獨自在書房內天人交戰一番后,最終還是揣著玉簫來到了國子監。
    來之前我已換上了青衫錦袍,算好了他放課的時間便等在敬一亭邊門旁。
    故而聶然遠遠瞧見我時整個人都愣住了,他訝然上下看了看我,“公主?”
    我淺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女扮男裝,難道還認不出來?”
    樹蔭下,聶然溫和的勾了勾唇,凝視著我:“既然公主易裝前來,下官便不行大禮了。”
    我點了點頭,先問:“唔,肩上的傷可好了?上次駙馬有所誤解,望聶司業見諒。”
    聶然道:“本就無甚大礙,駙馬心系公主,我并未放在心上。”
    我欣然笑道:“那就好,既然聶大人安然無事,抬個手臂吹個簫什么的,應當并非難事吧?”
    聶然:“?”
    我把背在身后的玉簫伸到他跟前,言簡意賅地道:“咳,是這樣的,京城第一美人武娉婷你知道的吧?我有事想和她單獨說說話,可邀月樓的規矩是要有人能對上她的琴音才能一見,苦無良策之下就想到聶司業你了。”
    聶然清秀的眉毛一動,以捉摸不透的口氣道:“原來公主找我是為這事,我還以為……”
    見他話說一半,我不解道:“以為什么?”
    聶然搖了搖頭,只道:“邀月樓的‘琴瑟和鳴會佳人’之說下官亦有說聽聞,只是那武娉婷一曲名動京城無人能及,下官樂技拙劣,只怕未能替公主搭橋引見……”
    我下意識截住他的話頭,“你的話沒問題。”
    話音方落,聶然怔住,我也怔住,這才意識到這話說的太過熟稔,忙補救道:“本公主的意思是,聶司業應對自己多些信心,嗯……再者,即便引見不成也不妨事,我再想他法便是。”
    聶然垂眸靜靜看了那支簫一會兒,就在我以為他會婉拒時,他接過我的簫,淡淡道:“好。”
    我詫異抬睫。
    他道:“公主稍候片刻,待下官換上便服就隨公主同去。”
    他答應的如此爽快,倒叫我有些無所適從了。
    弦歌街離國子監不算太遠,未免叫人認出公主府的車轎,我本想提議步行,不過剛出了國子監,就看見一輛馬車停在跟前,馬車很是考究,車轅鍍著金漆,頂蓋還鑲著顆明珠,聶然示意我上車,我呵呵道:“其實走一走鍛煉一□體也是極好。”
    聶然平平道:“去的晚了只怕就失去對曲的資格了。”
    “……也對。”
    我只好上了馬車,心想這樣招搖的坐著聶然的馬車去邀月樓,要真讓駙馬撞上,只怕我們夫妻生涯也就到此終結了。
    不過世事往往如此,你越不想來什么就偏要來什么。
    到了邀月樓門口時掀開車簾,眼見暮色滿京,時辰尚早,我想著不若周遭走走,看看能否捕捉到什么線索來。
    孰料剛跳下馬車就看到一道紅影從遠處的道路策馬而來,那身姿瀟灑的如日中天,除了宋郎生還會有誰?
    我驀地有些暈頭轉向的懵,一個瞬間想了百種解釋與說辭,定睛看去,宋郎生此時神情頗有些焦急,犀利的目光正左顧右盼,我忙低下頭背過身,感到馬蹄踏著從身后呼嘯而過,再轉頭看去,他已疾馳遠去。
    聶然此時也下了車,順著我的目光也回頭瞅了一眼,“宋大人似乎是在尋人。”
    我側首,“唔……應當是在查辦公務罷……”
    這時邀月樓里傳出奏樂聲,管樂齊鳴,夜席已開。
    聶然道:“走罷。”
    我點了點頭,展開扇子,兩人一前一后邁步而入。
    進樓之前,我又忍不住回首,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去,心里想著要早些辦完事回府陪駙馬用晚膳。
    后來,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回想起那擦肩而過的一瞬,都會問自己,若那時我沒有躲他,亦或他從人群中發現了我,那么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得不一樣?
    或許冥冥之中,從那些紛亂繁華的開始起,早已注定了后來的曲終人散。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oss1號將至,大虐將至,警鳴響起。
    不要再懷疑駙馬是不是男主角了,他不是宋升堂怎么出來!!
    關于駙馬對采蜜的態度大家很是疑惑,公主也一樣,當然不是駙馬不愛小妹妹了,所以一起靜候真相吧。
    關于更喜歡煦方的娃不要急,他會回來的。
    要開始寫本文第二個還是第三個轉折點了,很想快點寫給大家看。
    下一更時間我暫時不能給確切的,比如這更才6000字我居然寫了快十天,寫完也不大滿意,不過作為過渡章蠻去了,希望下章給力。所以下更最遲9天內會更新吧,如果快點5天就有可能。等我寫一半會在文案用紅字標明更新確切時間的。
    對了,關于霸王票,其實我一直不太懂這個,最近才知道是大家用錢砸給我的,受寵若驚。這里感謝下扔過地雷炸彈的孩子,謝謝。
    還有今年還在扔的你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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