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是個沒有五感的人,從不知羞恥為何物。</br> 前世虞靈犀伺候他沐浴,他便時常如此袒露著冷白-精壯的身軀,如同惑人的水妖般一步步從水汽氤氳的湯池中走向她,任憑水珠劃過身上皮肉翻卷的新鮮傷口和隱秘。</br> 他對自己的身體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冷淡,裸露也好刀剜也罷,毫不動容。仿佛那只是一塊有溫度的死肉,沒什么可避嫌的。</br> 前世那些無法理解的、厭惡的冷血個性,似乎都在遇見少年的寧殷后,有了模糊的答案。</br> 一個連自己性命都無法掌控的人,怎么奢望他能有道德羞恥?</br> 思緒回籠,在寧殷試圖繼續往下脫時,虞靈犀及時喝住了他:“停!”</br> 寧殷抬眼點墨似的的眼來,那毫無波瀾的眼神看得虞靈犀頭疼。</br> “這里不是欲界仙都,在我的地方,要懂禮義廉恥。”</br> 虞靈犀額角微跳,耐著性子道,“去屏風后換。”</br> 管他上輩子有什么臭毛病,這輩子都得給她改過來!</br> 屏風陳舊,上頭的綢絹已經變得薄而泛黃,依稀投射著少年瘦削卻不羸弱的影子。</br> 屋內的藥味苦澀,虞靈犀攏袖站在檐下透氣,想了想,她試探問道:“你叫什么名字?”</br> 屏風后默了默,回答:“二十七。”</br> 虞靈犀明知故問:“我是說,你以前的名字。”</br> 又是片刻的沉默,寧殷道:“不記得了。”</br> 聞言,虞靈犀露出狐疑的神情。</br> 不記得自己是誰,卻記得回宮復仇;不記得自己是誰,卻能坐到攝政王的位置。</br> 若非虞靈犀還帶著前世的記憶,恐怕就要信了他這番鬼話。</br> “不管你是真不記得了,還是不方便告知過往,這小貓都還給你。”</br> 想起自己的來意,虞靈犀命侍婢將小貓擱在榻上,朝屏風后道:“因我體質特殊不能養貓,過兩日你傷好些了,就將它一并帶走,好生照料吧。”</br> 屏風后,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系腰帶的動作明顯一頓。</br> 她還是沒有想過要留下他,哪怕他說過“什么都愿意做”。</br> 見寧殷沒有回話,虞靈犀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欲界仙都已毀,里頭做營生的人因來路不明,不能賣做家奴。兄長說女奴會充入教坊司,男奴則會遣送邊關充作徭役。你身負重傷,我雖不忍將你送去邊境為苦力,卻也不能留你長久……”</br> “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寧殷垂眸蓋住眼底的情愫,從屏風后走出。</br> 虞靈犀抬眸,微微怔神。</br> 寧殷這張臉,不管她見過多少次,換個場景、服飾重逢,她仍是會被驚艷到。</br> 他束好了頭發,一襲暗青色的侍衛武袍穿在他身上,卻是說不出的英俊挺拔。</br> 寧殷走到虞靈犀面前,看上去清瘦的少年,卻比她高上整整一個頭。</br> 虞靈犀不喜歡這種壓迫感,正欲后退一步,便見寧殷垂首斂目,撩起武袍下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br> 思緒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反應。</br> 虞靈犀一把抓住寧殷的胳膊,扶住他道:“你做什么?”</br> 寧殷維持著屈膝欲下跪的姿勢,漆黑的眸子里難得掠過一絲波瀾。</br> 他如喪家之犬的這些年,所有人都想把他踩在腳下、踏進爛泥里,面前這女人是唯一一個不想讓他下跪的人。</br> “我向小姐辭行。”</br> 寧殷仿佛看出了她的難處,艱澀道,“我雖想長留小姐身邊,效犬馬之勞,卻也不該讓小姐為難。”</br> 虞靈犀微微訝然,他何時這般懂事了?</br> 不過早走幾日也好,省得自己見到他,總會想起前世那些破爛賬。</br> 何況,寧殷皇子的身份太過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讓虞家卷入黨派之爭,她本就沒想過要長遠留他在此。</br> 虞靈犀抬了抬他的臂膀,道:“辭行便辭行,跪什么?你且站好。”</br> 寧殷這一跪,她可受不起。</br> 她可以怨他揍他,唯獨不會折辱他。</br> “我自知身份卑賤,蒙小姐救命之恩,本該為奴為仆終身侍奉小姐,結草銜環以報,但……”</br> 寧殷看了虞靈犀一眼,又飛快垂下眼去。</br> 那一眼當真是落寞又可憐,抿著毫無血色的唇,啞忍道,“但我是斗獸場逃出來的打奴,比最末等的奴仆更要卑賤,小姐不愿留我在側也是應該的。我已叨擾小姐太久,一無所有,連這條命都是小姐給的,除了一跪,實在不知該如何答謝小姐深恩。”</br> “你……”虞靈犀心旌搖動,側首打量寧殷。</br> 他現在不甘又可憐的模樣,簡直和前世那個暴虐嗜血的瘋子判若兩人!</br> 心中的怨憤與偏見三番五次被摧毀,虞靈犀終究軟了語氣,喚了胡桃進門,“去將剩下的那套衣裳包起來,再準備些干糧面食,給他一并帶走。”</br> 可寧殷卻并不肯收。</br> “我雖為奴,卻并非乞兒。”</br> 頓了頓,寧殷望向榻上酣眠的小貓,“只是這貓,還請小姐為它另尋良人收養。”</br> 虞靈犀問:“為何?你不喜歡它嗎?”</br> 寧殷輕輕搖首,帶著少年人的倔強道:“我無家可歸,不能讓他跟著我流浪受苦。”</br> 明知寧殷以后會權傾天下,虞靈犀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br> 明明自己沒有做錯什么,卻平白生出一絲淡淡的愧意。</br> “我走了,小姐保重。”</br> 寧殷咳了聲,忍著疼痛堅持躬身行禮,再直起身時,整張臉都白了。</br> 他捂著胸口的傷處,轉身朝相反的角門行去。雖然竭力挺直背脊,但步履卻虛浮無比,看上去十分虛弱可憐。</br> 不知為何,他如此順著自己的心意,虞靈犀反倒沒有想象中輕松。</br> 她望著寧殷孤寂蕭索的背影,眼里有動搖之色,僅是一瞬,又被她壓了下去。</br> 反正傷好了也是要走的,早幾日晚幾日并無區別。</br> 身后半晌沒動靜。</br> 虞靈犀頓了腳步,正遲疑他是不是走了,卻忽聽身后“咕咚”一聲倒地悶響。</br> 繼而侍婢的驚呼傳來:“小姐,他好像暈過去了!”</br> 虞靈犀驚愕回頭。</br> 這輩子的寧殷這般脆弱的么?!</br> ……</br> 寧殷躺在榻上,面色糟糕得同死人無異。</br> 老大夫切脈許久,皺眉道:“脈象虛浮,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般折騰。”</br> 若不是老大夫是信得過的人,且神情太過嚴肅,虞靈犀簡直要懷疑寧殷是不是裝暈。</br> 她問:“他在府上精心休養了大半個月,湯藥不斷,傷勢怎么不見一點好轉?”</br> “說實話,這脈象兇極,老夫也從未見過。”</br> 老大夫皺眉,“想來是外傷雖好,內傷未愈,傷筋動骨一百天哪!”</br> 一百天?那豈不是要等到開春后才能傷好?</br> 正頭疼著,寧殷悠悠轉醒。</br> 他眼睫輕顫,漆黑的眸子對上虞靈犀復雜的視線。</br> 而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捂著胸口搖搖晃晃坐起身來,咳得嘶啞道:“小姐,我這就走……”</br> “哎,你別動!”虞靈犀忙按住他,蹙眉道,“不要命了?”</br> 寧殷抿了抿唇,蒼白的俊顏浮現些許難堪:“我不能……再麻煩小姐。”</br> “你若是死在府門,只怕更麻煩。”</br> 虞靈犀氣得拍了下他的額頭,沒好氣道,“灌了那么多藥,都喝去哪里了?怎么一點也不像上輩子……”</br> 意識到自己險些說漏嘴,虞靈犀咬住飽滿的下唇。</br> 寧殷不明所以,但還是垂下眼,乖乖說了聲:“抱歉。”</br> 小可憐的模樣,虞靈犀有氣沒法撒。</br> 累了,懶得折騰了。</br> 半晌她嘆了聲,無奈道:“躺著吧,真是上輩子欠你的。”</br> 于是寧殷躺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br> 虛弱歸虛弱,眼睛倒是很亮,大概是高興自己又能留下來。</br> 野狗似的,執著又可憐。</br> 他喉結滾動,喑啞道:“從今往后,我這條命便是小姐的。”</br> 虞靈犀調開視線,輕哼道:“這些漂亮話,等你好起來再說。”</br> 不多時,前去抓藥的胡桃一路小跑著回來。</br> 她臉上洋溢著喜意,還未進門便匆匆一福禮,笑道:“小姐,大小姐公差回來啦!”</br> 像是年久失修的機括重新運轉,虞靈犀眼中閃過一抹亮色,起身重復了一遍:“阿姐?”</br> “是,是大小姐!”</br> 胡桃小喘著氣,臉頰上滿是興奮的緋紅,朝虞靈犀眨眨眼道,“薛二郎也一并來了,正在前廳敘話呢!”</br> “薛二郎?”太久沒聽到這個名號了,虞靈犀一時沒反應過來。</br> “就是相府薛二公子呀!小姐,您不是高興糊涂了?”胡桃笑道。</br> “是該高興。”虞靈犀眼中化開清淡的笑意,朝門外走了兩步。</br> 想起什么,又頓住,朝榻上望了一眼。</br> “你好生休息。”撂下這么一句,她再無留戀,朝門外快步走去。</br> 前院一片熱鬧。</br> 虞靈犀站在廊下,大老遠就聽見兄長虞煥臣在奚落阿姐,賊兮兮道:“兩個月不見,虞辛夷你又魁梧了不少啊!男兒似的模樣,以后哪個婆家敢要你?”</br> 虞煥臣和虞辛夷是雙生兄妹,年紀相同又都是倔脾氣,從小吵到大。</br> 梅樹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將軍按刀而立,刀鋒出鞘半寸,嬌喝道:“虞煥臣,你找死!”</br> 虞辛夷的相貌算不上傾國傾城,但明眸紅唇,英姿颯爽,聲音如落珠清越,別有一種雌雄莫辨的美。</br> 上輩子,阿姐為了查清父兄被害真相,孤身一人千里走單騎奔赴塞北,卻在歸來的途中連人帶證據一起墜入深淵,連尸骸都不曾留下……</br> 思及此,虞靈犀鼻尖一紅。</br> “歲歲!”</br> 虞辛夷看到了廊下溫柔貌美的少女,還劍入鞘,張開雙臂道,“來,阿姐抱!”</br> 多少年不曾見過的英氣笑顏,虞靈犀再也忍不住,提著裙擺一路小跑過去,撲入虞辛夷鎧甲冰冷的懷中。</br> “阿姐!”她眼眶泛紅,笑道,“我好想你。”</br> “嬌氣鬼。”</br> 虞辛夷拍了拍妹妹的肩,而后將她放在地面站穩,“對了,有個人想見你,說什么也要跟著我登府。”</br> 說罷,她壞笑著讓開路,露出身后那一抹月白儒雅的身姿。</br> 薛岑的樣貌比記憶中年輕些,也更為溫潤清雋。風一吹,他腰間環佩叮咚作響,如君子之音。</br> 他望著虞靈犀的眼中有難以遮掩的內斂笑意,如清泉漱玉般的嗓音傳來,紅著耳尖喚道:“二妹妹,近來可安好?”</br> 后院,罩房內。</br> 爐上藥罐沸騰,苦澀的藥香彌漫房中。</br> 寧殷躺在榻上,眼中的光漸漸黯淡冷冽。</br> 他面無表情地抬手,指壓舌根,然后“唔”地吐出一顆半化的、帶血的毒丸。</br> 這藥丸還未實驗成功,雖能騙過大夫造成急癥大虛之相,卻極其傷身。</br> 少年壓下胃中的灼痛,捏碎藥丸滅跡,屈指叩著榻沿。</br> 相府……薛二郎么?</br> 薛家老狐貍的嫡親孫子啊,這場局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