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是被潮濕的冷風(fēng)刮醒的。</br> 渾身都疼,她下意識動了動身子,立刻聽見身側(cè)碎石噼里啪啦滾落深澗的聲音。</br> 虞靈犀徹底清醒了,扼住呼吸,僵在原地不敢動。</br> 這是斷崖中段一處石壁,寬不過四尺,長盈半丈,形成一處向外凸出的坑洼平臺。頭頂有棵半弧形的老松延伸,密沉沉擋住了上方視線,不知離崖頂樹林有多遠……</br> 而下方,則是霧蒙蒙望不到底的深淵,稍有不慎墜下,必定粉身碎骨。</br> 扭頭一看,寧殷就昏躺在她的身邊,雙目緊閉。</br> 虞靈犀想起來了,她墜崖時是寧殷追了上來,飛撲攥住從馬背墜下懸崖的她。</br> 他一個字也沒說,只緊緊握住她的腕子,另一只從峭壁嶙峋凸起的巖石上不住攀援擦過,帶起一路血痕。</br> 最終他攀上那顆扭曲橫生的山松,緩住二人下墜的速度。</br> 在體力耗盡之前,他用力將自己和虞靈犀拋至這處勉強能容身的平臺。</br> 他尚在昏迷,臉朝下趴著,半截腿都懸在石臺外,凌亂的斗篷被山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隨時都有掉下去的危險。</br> 來不及遲疑,虞靈犀忙跪坐傾身,用盡全身力氣將勁瘦沉重的少年拖上來,往峭壁里頭挪了挪。</br> 用力將寧殷的身軀翻過來,虞靈犀才發(fā)現(xiàn)他眉骨上有細小的傷痕,左手五指更是血肉模糊,想必是下墜時尋找攀援物給蹭傷的。</br> 從遇見寧殷開始,他就在受傷。</br> 哪怕這輩子有自己的干預(yù),他仍是不停地受傷,上輩子無人照顧的他,還不知道過的是怎樣的生活。</br> 半空風(fēng)聲嗚咽,天邊烏云翻滾,頭頂?shù)膭潘杀淮档脟W嘩作響。</br> 虞靈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最堅硬的那部分在軟化,消融,最終泛濫成災(zāi)。</br> 她眼睛微紅,用冰冷的指尖輕拍寧殷的臉頰,啞聲喚道:“喂,醒醒……”</br> 指尖剛碰上他的臉頰,寧殷便猛地睜開了眼睛。如野獸般凌寒枯寂的眸子,黑漆漆映不出丁點光亮。</br> 僅是一瞬,那雙古井無波的淡漠眼睛漸漸聚神,落在虞靈犀凍得蒼白的臉頰上。</br> “小姐。”他喚了聲,然后坐起身來。</br> 虞靈犀看到他的左臂以不自然的姿勢,朝后軟綿綿扭曲著,掌心擦傷無數(shù),鮮血淋漓。</br> 她眸色一沉,喃喃道:“你的手……”</br> 寧殷的視線順著虞靈犀的目光,落在自己無力垂著的左臂上,隨即勾起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來:“不礙事,手斷了而已。”</br> 手斷了……而已?</br> 虞靈犀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顫聲道:“小瘋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處境?”</br> 寧殷面無表情,抬掌覆在左肩關(guān)節(jié)處,用力一扳。</br> 只聽咔嚓一聲毛骨悚然的聲響,錯位的關(guān)節(jié)便被他扳回原處,仿佛自己的身軀是個可拆卸的木偶娃娃。</br> “你……”</br> 虞靈犀一時無言,眼前少年沒有痛覺的冷漠眉眼,倒有了幾分他前世的模樣。</br> 可虞靈犀并不覺得害怕,反而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br> 寧殷試著活動了一番左臂,見勉強能用,便環(huán)顧四周道:“小姐,我們困在斷崖中央,離地約莫二十余丈,不能避風(fēng)避寒,沒有水和食物……”</br> 他望向虞靈犀,“普通人三日便會死。”</br> 他說起“死”的時候,語氣沒有一絲波瀾抑或恐懼,近乎麻木。</br> 虞靈犀心中又是一堵,靠著嶙峋的石壁蜷縮身子,輕輕“嗯”了聲。</br> 寧殷看了她一眼。</br> 少女嬌弱的身子因為風(fēng)寒而不住發(fā)抖,可她的眼神還算冷靜,脆弱美麗,卻又堅忍。</br> 他眼底浮現(xiàn)些許興致,與她并肩靠向石壁,屈起一腿問:“小姐不害怕嗎?”</br> 虞靈犀心想,前世托您的福,再可怕的場面都見識過了,而今這點危險確實算不上什么。</br> “別怕。”</br> 她將凍得蒼白的唇埋入臂彎中,尚有心思安慰寧殷,“阿姐和岑哥哥會來救我們的。”</br> 聽到薛岑的名號,寧殷眸中的陰翳如墨般暈散。</br> 那真是個礙事又多余的家伙。</br> “你不該陪我困在這里。”</br> 正想著,少女輕柔低啞的聲音再次傳來,甕聲道,“趁著現(xiàn)在還未下雨,崖壁干燥,若能攀爬上去,你便走吧。待尋了人,再來救我。”</br> 雖然手臂受了傷,但她知道寧殷的臂力一向驚人,賭一把興許能活。</br> 聞言,寧殷摩挲指腹的動作微頓。</br> 這處石臺離崖頂不過十丈,以他的能力,的確能攀爬上去脫險。但若是那樣,他所做的一切便沒有意義了。</br> 既然放棄寧子濯這個目標(biāo)而選擇了她,他便要讓自己的決定發(fā)揮出最大的利益。優(yōu)秀的野獸無論何時,都不可能松開到嘴的獵物。</br> 再抬眼時,寧殷換上了干凈的笑顏。</br> 他解下身上的紅棉斗篷,抬起干凈的右手撣了撣灰塵,然后將斗篷輕輕裹在了虞靈犀的身上。</br> “我受了傷,就陪在小姐身邊,哪也不去。”</br> 他湊過來,漆黑的眸中映著虞靈犀訝異的神情,“只要能在小姐身邊,便無甚可怕。”</br> 疾風(fēng)如刀卷過,吹開了記憶的塵埃。</br> 前世寧殷腿疾發(fā)作時,也會這樣將她箍得緊緊的,幾欲窒息。</br> 實在受不了了時,她會小幅度掙動調(diào)整呼吸。</br> 可不管她將動作放得如何緩慢輕柔,寧殷都會慘白著臉驚醒,冷冷道:“打斷手腳和乖乖別動,你選一個。”</br> 于是虞靈犀便不敢動了。</br> 寧殷會忽的大笑起來,手臂幾乎將她的腰拗斷,帶著病態(tài)的瘋癲道:“陪在本王身邊,哪也不許去。”</br> 記憶中那雙冰冷晦暗的眼睛,似乎在眼前重疊,逐漸清晰。</br> 不管他所言真假,虞靈犀都敗下陣來。</br> 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缺憾和過往,已經(jīng)無力再去計較什么、辯駁什么,只沉默地將寬大的斗篷分出一半,蓋在了寧殷的肩上。</br> 他們蜷縮在峭壁中間的方寸之地,像是兩只離群遇難的鳥兒,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瑟瑟依偎著取暖。</br> 夜色如巨獸侵襲,虞靈犀沒有等到援兵,卻等來了一場雪上加霜的大雨。</br> 懸崖黑漆漆一片死寂,冰冷的雨點密密麻麻砸在身上,一件濕透黏膩的斗篷根本無法御寒。</br> 虞靈犀感覺自己骨子里都浸著濕寒,昏昏沉沉起了高燒。</br> 呼吸滾燙,身子卻越來越沉,越來越冷。</br> 她已經(jīng)無力分辨坐在自己身邊的是寧殷還是別人,下意識尋找溫暖的去處,朝他懷里拱了拱。</br> 虞靈犀不知夜雨是什么時候停的,她又冷又餓還起著高燒,很快失去了意識。</br>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墜在冰窖,又像是剪入油鍋,嗓子又干又疼。</br> 天邊一線纖薄的黎明,寧殷單手枕在腦后閉目盤算下一步,便聽?wèi)阎袧L燙的少女櫻唇微啟,帶著哭腔低低囈語著什么。</br> 將耳朵湊過去,方知她反復(fù)念叨的是:“王爺,我渴……”</br> 寧殷眼睫微動,眸中瞬間劃過夜的凌厲清寒,啞聲問:“什么王爺?”</br> 將耳朵再湊近些,虞靈犀卻是緊閉牙關(guān),什么也哼唧不出來了。</br> 那句“王爺”,似乎只是嗚咽的風(fēng)聲帶來的錯覺。</br> 寧殷沉思,如今朝中封了親王、郡王稱號的皇親不多,與虞靈犀有交集的,只有這兩日獵場中相識的南陽小郡王寧子濯。</br> 正悠悠推演,便覺肩上一沉,虞靈犀頭一歪,徹底沒了意識。</br> 她骨子里帶病,不飲不食還淋了風(fēng)雨,怕是撐不過去了。</br> 思忖片刻,寧殷指節(jié)一動,滑出藏在護腕中的短刃。</br> 刀刃的光折射在他帶笑的眸中,冷得可怕。</br> ……</br> 崖底密林,數(shù)十人執(zhí)著火把,踩著泥濘的山路搜尋。</br> 虞辛夷滿臉泥漬,嗓子都喊啞了,還是沒有找到妹妹的下落。</br> 二人的馬匹停在斷崖邊,人卻像人間蒸發(fā)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br> 妹妹體弱,又風(fēng)雨大作,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過?</br>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側(cè)大樹,震得樹干簌簌一抖,滿眼自責(zé)。</br> 薛岑亦是雙目通紅,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勞累而變得沙啞,“虞大小姐勿要焦急,如今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br> 薛府侍從執(zhí)著火把向前,壓低聲音道:“二公子,這片山谷都搜遍了,懸崖幾十丈高,虞二姑娘該不會已經(jīng)……”</br> 話還未說完,便聽薛岑沉聲打斷:“她不會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處置!”</br> 他素日溫潤,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從都嚇得跪地不起,連忙稱“喏”。</br> 天邊一線微白,風(fēng)停了,積雨自林間葉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額上。</br> 他抬手接住那一抹冰涼,視線順著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霧蒙蒙的峭壁上頭。</br> 虞辛夷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立即會意,眸中劃過一抹亮色:“還有一個地方?jīng)]有搜到。”</br> 崖上,石臺。</br> 虞靈犀又渴又餓,燒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間察覺到一股溫?zé)峋従忓窳怂拇桨辍?lt;/br> 她想張嘴接住這抹“甘露”,可發(fā)顫的牙關(guān)就像是蚌殼一般緊閉,怎么也沒力氣張開。</br> 身邊之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抹溫?zé)岬母柿貢簳r遠去。</br> 不稍片刻,陰影再次俯下,有什么柔軟溫涼的東西貼在了她干燥顫抖的唇瓣上,繼而一條滑熱撬開了她的牙關(guān),將溫?zé)岬摹е鴿庵罔F銹味的液體哺進她的嘴里。</br> 那液體實在難喝,虞靈犀下意識皺眉,想要掙動,卻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br> 眼睫顫抖著打開一條縫,晨曦黯淡,模糊的視野中只見寧殷無限放大的俊顏。</br> 他的唇上沾著比斗篷還艷的紅,將什么東西一口一口渡進來,填充她灼痛的胃部。</br> 虞靈犀最后記住的,是他那雙古井無波的,沒有一絲情-欲的漆黑眼眸。</br> ……</br> 再次醒來,虞靈犀已是躺在了柔軟的床榻上。</br> 睜眼便是自己閨房熟悉的帳頂,案幾上燭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br> 她剛坐起身,便見胡桃高興得打碎了手里的杯子,跑出門外欣喜道:“將軍,夫人!少將軍大小姐!小姐她醒了!”</br> 虞靈犀按著昏沉沉的腦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嘗到了舌間殘存的,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腥甜。</br> 像是……鮮血的味道。</br> “歲歲!”</br> 虞靈犀從未見阿娘這般著急的模樣,幾乎是踉蹌著撲到她榻前,拉著她的手問,“我的兒,你總算醒了!”</br> “阿娘,我沒事。”</br> 虞靈犀腦袋還不是很清醒,下意識露出乖巧的笑來,安撫道,“只是一個小意外,您別哭呀。”</br> “還敢說只是‘小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br> 虞辛夷的眼睛紅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緊緊擁住妹妹,“臭丫頭,你嚇?biāo)牢伊酥恢溃 ?lt;/br> “我沒事,多虧了……”</br> 環(huán)顧四周,虞靈犀問,“救我的那少年呢?”</br>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頓。</br> 她松開虞靈犀,不太自然地輕咳一聲,“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間的你,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少年。”</br> “怎么會?”</br> 虞靈犀明明記得清清楚楚,寧殷是如何躍下懸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為她遮擋風(fēng)雨,甚至是……</br>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說實話,到底是怎么回事。”</br>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說謊,見妹妹懷疑質(zhì)問,便將腳一跺:“哎呀,虞煥臣你來解釋!”</br> 妹妹已經(jīng)及笄,虞煥臣不方便進寢房內(nèi)間,便在屏風(fēng)后站立。</br> 默了半晌,答道:“歲歲,你是女孩子,和個奴子在一處待了一天一夜,傳出去會對你不利。”</br> “所以,你們就挑了一個名聲好、門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br> 虞靈犀呼吸一窒,掀開被褥下榻,“他在哪?”</br> “歲歲,你還病著……”</br> “那個救我的少年,在哪?”</br> 一陣沉默。</br>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給兒子使了個眼色。</br> 虞煥臣這才嘆道:“按理說,若奴仆毀了主子的名譽,唯有他從世上徹底消失方能止損。但他畢竟救了你,于是我以重金酬謝,客客氣氣地將他送出府了……”</br> 話還未落音,虞靈犀便沖出了房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