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急停下來,虞靈犀身子一晃,險些磕到腦袋。</br> 不由皺眉,撩開車簾問道:“怎么了?”</br> “小姐,前方路中間躺著一個人。”馬夫的聲音頂著凜凜朔風,艱難傳來。</br> 虞靈犀抬眼,順著燈籠的微光望去,前方不遠處果然有個起伏的黑色輪廓,身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若不是趕車的馬夫眼尖,恐怕就要被馬車踏成肉泥了。</br> 大概是醉酒之人吧。虞靈犀猜想。</br> 以往京城中,每年都有酗酒之人醉倒在雪地里,若無人及時發現,便會活活凍死。</br> 總歸是一條人命,虞靈犀道:“將他喚醒,挪去避風暖和處吧。”</br> 侍衛領命,提著燈朝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行去。</br> 沒多久,侍衛小跑回來了,腳步明顯匆忙凌亂許多。</br> “小姐!那并非醉漢,而是個受了重傷的少年!”</br> 托寧殷的福,虞靈犀現在一聽見“少年”二字就下意識心緊。</br> 但想想不至于這么巧合,便稍稍寬心,彎腰鉆出了馬車。</br> 碎雪卷地,險些吹翻她頭上的斗篷兜帽。</br> 侍衛忙撐傘過來,為她遮擋風雪。</br> 才走了幾步遠,虞靈犀便覺出不對勁來。</br> 她停在原地,遲疑了片刻,接過侍從手中的燈籠,湊近些照亮……</br> 三尺暖光鋪地,照亮了少年熟悉而又蒼白的臉龐,搖晃的燈火掠在他烏沉沉的眸中,映不出半點暖意。</br> 唯有大雪中美麗矜貴的少女踏光而來,他晦暗的視野里,映出了比雪月更美麗的畫面。</br> 燈籠墜在雪地中,噗嗤一聲熄滅。</br> 虞靈犀與寧殷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再一次狼狽地對上了視線</br> 三番五次撞見寧殷狼狽的樣子,也不知上天是在懲罰寧殷,還是在懲罰她。</br> 千言萬語匯成兩個字:孽緣。</br> 他是從欲界仙都逃出來了,還是被人追殺至此?</br> 內情如何已經不重要了,虞靈犀也沒有心思去猜。</br> 她只想解決眼下這個麻煩,凝眉問:“最近的醫館多遠?將他抬走,緊快些。”</br> “回小姐,約莫二里地。”</br> 侍衛回答:“不過此人應該受了內傷,禍及臟腑,不宜隨意搬動。”</br> 不能趕走不能挪動,莫不成讓他躺在這等死?</br> 正想思索可否換條路走,便聽侍衛急促道:“小姐,他昏過去了。”</br> ……</br> 寧殷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那個女人了。</br> 他在濕冷黑暗的夢境中行走,直至面前出現一扇熟悉的宮殿大門,門縫中透出一線溫暖的亮光,照亮了階前斑駁的血跡。</br> 他忽視那些血跡,信步上了石階,宮殿大門自動在他眼前徐徐打開,刺目的橙金光海中,坐著一個長發蜿蜒的宮裳女人。</br> 見到寧殷,女人轉過一張模糊的臉來,朝他張開手,病懨懨笑道:“殷兒,過來母妃這兒,母妃帶你走。”</br> 對于一個身體體溫正在極速流失的人,那暖光和懷抱無疑是致命的吸引力。</br> 可寧殷毫無動靜,甚至勾起譏誚的笑來:“不。”</br> “為何?”女人的嗓音有些幽怨。</br> “因為,”他薄唇輕啟,近乎自虐道,“你已經死了啊。”</br> 女人嘴角的笑意霎時僵住。</br> 她的胸口出現一柄匕首,鮮血順著她刺繡精美的衣襟迅速暈染、蔓延,像極了一朵荼蘼盛開……</br> 寧殷就在這一片血色中睜眼醒來,入眼先是馬車略微搖晃的車頂。</br> 他第一反應是去摸袖中的短刃,卻觸到了柔軟的褥子,身上還蓋著一件嬌小的、明顯屬于女孩兒家的月白斗篷。</br> 血止住了,胸口的斷骨已經接上,纏著厚厚的繃帶。</br> 狹小的空間內暖香充盈,與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格格不入。</br> 甜軟的少女香,是他曾兩次聞過的味道。</br> 寧殷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瞧見的那抹驚艷,微微側首,果見一道窈窕纖細的身姿靠著車壁而坐,離他遠遠的。</br> 她眼睫半垂,微微晃蕩的遮面輕紗后,一雙秋水美目若隱若現,在燈影下顯出極致的暖意。</br> 面紗后,不知藏著一張怎樣姝色無雙的嬌艷容顏。</br> 那雙眼睛的主人發現他醒了,一怔。</br> 虞靈犀沒想到寧殷醒得這么快,尋常人受這樣的傷非死即殘,少說也要昏迷一兩天。</br> 可寧殷只昏了一刻鐘不到就醒了,烏沉沉的漂亮眼睛里掠著微光,看得人心發麻。</br> 虞靈犀擰起了眉頭,溫柔化作了三分嬌慍。</br> “醒了?”聲音也甕聲翁氣的,不知在和誰生氣。</br> 果真是個矛盾又有趣的女人,每次見她,她不是驚便是怒。</br> 但每次出手相救的,也是她。</br> 何況虞姓并不常見,能用得起那等軍中高手做侍衛的,整個京城中也只有一戶……</br> 不管是天意還是人為,她身上都藏著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br> 思緒飛轉而過,寧殷蒼白的薄唇動了動,喑啞道:“姑娘認得我。”</br> 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他開口說話,卻將虞靈犀嚇了一跳。</br> 她險些以為寧殷也帶著前世的記憶,看破了她拙劣的偽裝。</br> 可緊接著,寧殷又艱澀道:“否則,為何救我兩次?”</br> 虞靈犀松了一口氣,瞧他反應,不像是有前世記憶。</br> 何況正常人被救后第一句話不是應該道謝么,哪有談這個的?</br> 虞靈犀生生給氣笑了,倔勁一上來,矢口否認:“誰救你?不過是見你擋路,覺得礙事罷了。”</br> 寧殷看著她,沒有說話,可虞靈犀總覺得他那雙眼睛已然看透一切。</br> 前世時就是如此,什么都瞞不過他,虞靈犀最怕直視他的眼睛。</br> 她有些后悔和他同乘一輛馬車了,又或者,他多暈兩刻鐘也好。</br> 好在馬車停了下來,侍衛稟告:“小姐,醫館到了。”</br> 虞靈犀如釋重負,斂容道:“你既然醒了,便趕緊下車,從哪兒來便回哪兒去。”</br> 寧殷嘴唇動了動,嗓音低了不少:“回不去了。”</br> 虞靈犀滿腹糾結都被堵了個干凈,心道:他真是從欲界仙都逃出來的?</br> “不管你如何打算,都與我無干。”虞靈犀微抬下頜,“下車。”</br> 見她態度堅決,寧殷只好強撐著起身,將那件帶著軟香的斗篷細細疊放一旁,再扶著車壁,艱難而緩慢地站起來。</br> 他胸口有傷,彎腰下車的動作對他來說無異于酷刑。</br> 不過須臾之間,他的唇色又白了一個度,鼻尖上滲出細密的冷汗。</br> 虞靈犀索性別過頭去,裝作沒看見。</br> 此時夜深,醫館已經關門。</br> 積雪覆蓋的檐下,殘燈將寧殷孤寂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長。</br> “等等。”虞靈犀沒好氣地喚住了他。m.</br> 寧殷回頭,發現虞靈犀不知何時下了馬車,一手執著一柄紅梅紙傘,一手抱著他蓋過的斗篷。</br> 他極慢地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情。</br> 虞靈犀心一軟,再開口時已恢復了平靜:“這件斗篷染了血,我不要了。”</br> 她將斗篷塞到寧殷手里。</br> 想了想,又將傘也一并留下,輕輕擱在他腳旁。</br> 那傘開在一片渺茫的白中,上頭所繪的紅梅錚錚,灼然一片。</br> 一個想法在心中醞釀,翻涌,最終戰勝他可怕的理智。</br> 寧殷眸色一動,幾乎脫口而出:“帶我走。”</br> 虞靈犀頓足,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br> 寧殷的樣子虛弱且認真,眸色望不到底。</br> 他喉結微動,啞聲重復了一遍:“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做。”</br> 燈籠被吹得東搖西晃,兩人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只聽得見風雪嗚咽而過的聲音。</br> 良久,虞靈犀收斂了訝異,眸光溫和堅定:“可惜,我不需要你。”</br> 她轉身朝馬車走去,寧殷抿唇,立刻跟了幾步。</br> 聽到身后踉蹌跌撞的腳步聲,虞靈犀忍無可忍,回首喝道:“不許再跟著我!”</br> 于是寧殷不動了,像是兀立在雪中的一把殘劍。</br> 然而等虞靈犀上了馬車,啟程朝虞府行去時,卻聽侍衛警覺道:“那人還跟著,莫不是想訛咱們?”</br> 又來了!寧殷少年時是屬狗的么,又瘋又執拗的那種?</br> 虞靈犀掀開車簾回望,只見茫茫風雪迷離,一柄紅梅紙傘在漆黑的夜色中深深淺淺地艱難挪動。</br> 果然瘋病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他竟是連命都不要了。</br> 罷了,隨他。</br> 虞靈犀想,今夜意外,自己該做的都已做了,問心無愧。</br> 回到虞府已經很晚了,侍從打著燈籠出來迎接。</br> 虞靈犀下車時還特意往回看了眼,沒有見著那個執傘蹣跚的身影。</br> 大雪覆蓋的街道黑魆魆延伸至遠方,她說不出輕松還是沉重。</br> 站了會兒,方吩咐車夫道:“去車里血跡清理干凈,換上新的褥子,別叫人瞧出端倪。”</br> 剛進大門,便見虞夫人一臉焦急地迎了上來,擔憂道:“歲歲,怎么這么晚才回來?聽聞永寧街走水了,可曾驚著你?”</br> “我沒事的阿娘,只是繞了點遠路。”</br> 虞府燈火明亮,阿娘的手溫暖而安心,虞靈犀不禁舒展笑顏,“您吹不得風,快些回房休息。”</br> 亥時,雪停了。</br> 虞靈犀沐浴出來,攏著斗篷、捧著手爐,依然覺得寒氣透骨。</br>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拋在馬車后的少年身影。</br> 該不是內傷加重,倒在半路了吧?</br> 那也是他自找的!</br> 虞靈犀躺在榻上,翻了個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義盡。</br> 北風呼嘯,吹得窗扇哐當作響,院外傳來一陣喧嘩。</br> 虞靈犀沒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著眉心,朝外間問道:“何事喧鬧?”</br>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進來,秉燭道:“回小姐,門外來了個乞兒,侍衛們正想將他趕去別處。”</br> 乞兒?</br> 等等……</br> 一個微妙的念頭掠過心頭,虞靈犀索性披衣下榻,隨手抓起木架上的斗篷披上,低聲道:“提燈,我要出去一趟。”</br> 天寒地凍,虞靈犀步履匆忙,侍從歪歪扭扭提燈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br> 虞靈犀仿若不察,命人開了側門。</br> 剛跨出一腳,她便怔住了。</br> 門口石階上,擺著一柄熟悉的紅梅紙傘,而紙傘旁,黑衣少年抱著雙臂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br> 他的睫毛上凝著霜花,蒼白的臉色幾乎要和滿地冰雪融為一體,沒有一絲活氣。</br> 守門侍衛踟躕道:“小姐,這人怎么也叫不醒,大概凍死了,實在晦氣……”</br> 虞靈犀抬手,止住侍衛的話。</br> 任誰死了,也不可能是寧殷。</br> 因為這個男人三年以后,會成為皇城的噩夢。</br> 她蹲身,墨色的長發自肩頭柔柔垂散,伸手去探寧殷的鼻息。</br> 食指剛遞到寧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見他睜開了眼睛,烏沉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掠過一絲極淺的驚艷。</br> 雖然虛弱,但他確實還活著。</br> 四目相對,一個毛茸茸的物件從他懷里鉆了出來,顫顫“喵嗚”了一聲。</br> 虞靈犀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竟然是只臟兮兮滿臉傷的小野貓,被他捂在懷里,用僅有的體溫為它取暖……</br> 虞靈犀一時心緒復雜,思緒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遙遠的前世。</br> 她記得前世寧殷養了一條狼犬,每次狩獵都會帶著它。</br> 有一次秋狩回來,那只狼犬不知與什么野獸搏斗,受了重傷,躺在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看上去十分痛苦。</br> 寧殷走了過去,輕輕摸了摸愛犬的腦袋。</br> 就當虞靈犀以為寧殷會傾盡一切救活那只狼犬時,卻聽見咔嚓一聲細響,他毫不猶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頸骨。</br> 那只可憐的狗甚至沒有來得及嗚咽一聲。</br> 虞靈犀覺得可怕且不可思議,顫著呼吸問:“王爺不是最喜愛這只獵犬么?為何舍得……”</br> 寧殷合上獵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殘喘只會更痛苦。”</br> 明知寧殷的心思扭曲,對生命毫無敬畏,虞靈犀依舊難掩悲憫。</br> 她這般體弱多病,每日都背負著逝去親人的愿望茍活,本質上和那只受傷的獵犬并無區別。</br> 有很多次她想問寧殷,這般無用又羸弱的自己,他為何不殺了她?</br> 就像,殺了他瀕死的獵犬一樣。</br> 這個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br> 而現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切,虞靈犀心中卻隱隱有些明白了。</br> 能麻木殺死愛犬的瘋子,曾也拼命去守護過一只野貓。</br> 虞靈犀身披一層毛茸茸的橙金燈火,抿了抿唇問:“你就是為了這只貓,才跟不上我的馬車?”</br> 寧殷垂下眼,默認。</br> 虞靈犀半晌無言,往門內走了兩步,復又頓住。</br> 她沒轉身,吩咐侍衛:“把這人給我抬進來!”</br>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少年蒼白的唇輕輕一勾。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