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做黑龍的男人說給她三天時間考慮?
其實她應該直接答應吧?
離開地下停車場的時候,歸飛想。
當情婦就當情婦吧,至少有碗飯吃。
反正她的人生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
腳一軟,歸飛坐在地上,呆滯的目光被釘在在散漫的路燈燈光上。車輛來來往往,人們開著車從她身邊經過,竊竊私語,目光中充滿疑惑和探究。甚至有人掏出手機開始錄像。
歸飛還是一動也不想動。
漸漸,所有人都對她失去了興趣,她也似乎有了一絲力氣。扶著墻站起來,她準備回家。香港的夜晚繁華而迷人,燈光張牙舞爪,車流洶涌,似乎一個不小心就被會吞噬,然后永遠消失。
穿過隔離帶,歸飛回到三天后即將被拆除的廢樓。
她現在的家。
三樓三號。
這里也是她過去的家。
歸飛在這里也有不少快樂的記憶,但年幼的記憶終將會慢慢消散,快樂不過是那一瞬間。
銘刻在心的,卻都是些不快樂的事。
腳踏在外部水泥都已經破爛的樓梯上,陣陣灰塵給歸飛本就洗得變了顏色的鞋又涂上了一層慘白的灰。
很早以前就已經斷電。水也沒有。歸飛只能去遠處的公共洗手間洗漱。沒錢,只能隔幾天去一趟公共澡堂。
如果這里被拆,她就真正沒有地方可去了。
楊義生卻還活著。
都是那個男人的錯。
黑龍。
如果不是他橫插一手。
就算殺不了楊義生,歸飛至少能得到接近那個男人的機會。
午夜的鐘聲早已經敲響。
刺殺已成為昨日。
這個時間,楊義生應該正抱著美麗的新娘,享受新郎的樂趣。
歸飛的姐姐卻早已火化,她甚至不知道墓地在哪里。這幾日她徜徉在香港的大街小巷,總覺得香港和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不甚相同,卻又似乎沒有任何改變。歸飛甚至撞見好幾個劇組取外景,有TVB的,有從大陸來的、來自臺灣的,還有說著外語不知道從哪個國家來的。
燈光,演員,補妝;編劇、臺詞,導演。
齊心協力,模擬一場來自人間的悲歡離合。
人間本可模擬。
人間無法復制。
漫漫人生,幾年一次滄海桑田的變遷。
唯有人海川流不息。
被人海吞噬,歸飛卻找不到一處屬于自己的家。當明天來到,連這個最后落腳點都會失去。
走進棲身的小屋,拿出火機,打燃。
“你回來了。”屋子里有其他人。
歸飛嚇了一大跳。火機落在地上,熄了光。
一切陷入黑暗。
須臾間又亮堂了起來。
光亮來源于放置在破爛床頭上的一個手電。照亮了楊義生腳下的煙頭。楊義生還穿著新婚的禮服,禮服口袋里放著一支玫瑰花。
“小小鳥,你怎么住在這種地方,這地方很久以來都是流浪漢的居所,到處都是跳蚤,滿地都是毒品注射器,針尖上有的是艾滋病病毒。”
“不住在這里,我應該住在哪里?難道要住進你開的淫】窩?楊——會——長——”歸飛一字一頓。
對面的男人驟然沉默下去,手電的光照亮歸飛的世界,也讓楊義生陷入徹底的黑暗。歸飛甚至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聽見他一聲重重的嘆息。
“小小鳥,別這樣。”
“別這樣?那楊會長希望我怎么樣?還有,楊會長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跟蹤。我有的是人。黑龍……沒對你怎么樣吧?”
“他很好。”
歸飛腦中突然出現那晚的場景,紅酒,玫瑰、水果、牛排,還有蜜月套房。“我叫王麗成。你呢?”那個男人問她。
“至少,比楊會長好一些。”
“那個男人很花的,你離他遠一些。”
“當年的楊會長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花心,但似乎也得離得遠遠的才好呢。”
“小小鳥,別這樣……我找你只是……”
起身,楊義生從禮服內袋中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小小鳥。你現在是不是很缺錢?這里面有一些錢,你拿去找間酒店占住一段時間,吃點好東西,買些漂亮的衣服還有鞋。我的副卡給了我妻子,所以沒辦法給你,但我想好了,明天我讓手下去銀行重新……”
“先把錢給我。”
如蒙大赦,楊義生趕緊將錢放在歸飛手中,歸飛數了數,真不少,五萬。
楊義生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諂媚。
“今天來不及了。我的副卡在今天娶的女人那里。明天我去銀行重新開個賬戶,把副卡給你。小小鳥,你喜歡香港哪里?九龍還是新界?我給你買一套房子好嗎?”
歸飛笑了笑,“只有房子?車呢?”
楊義生略微松了一口氣,笑著問,“你喜歡什么車?”
“貴的。”
“跑車怎么樣?最近法拉利上市了一款紅色的跑車,很漂亮。”
“都行。”歸飛直勾勾瞪著楊義生的臉,他臉上的那道傷疤在迷蒙的手電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你的傷是誰弄的,痛嗎?”
徹底放下心來,楊義生想要拿起歸飛的手按在舊傷疤上卻被歸飛躲開。他悻悻地擠出笑容,“是黑龍,就是今天奪走你手中槍的那個男人他給我留下的。”
“原來如此。”歸飛掂了掂手中的錢,“姐夫……”
聽見那個詞,楊義生的回應都變得溫柔了許多。
“姐夫,那位黑龍先生當時怎么就沒直接殺了你呢?還連累我跑一次香港——雖說現在已經不是我爺爺那個年代來香港還需要偷渡,但還是很累啊——我畢竟是沒有身份的人、從國籍上來說,我甚至不是中國人。他如果殺了你,我就不用大老遠跑這里來了。喔,我明白了,黑龍先生沒有殺掉你其實是因為要將你留給我,對吧?”
晃了晃手中那疊錢,歸飛看著楊義生慘白的臉,笑著。
“如果是電視劇,我現在應該將這疊錢撕得粉碎再扔在你臉上,說什么就算是餓死都不會要你的錢。似乎不這樣就不算是大徹大悟,不算高潔善良。但我不會那樣做的。如果我連飯都沒得吃,又該怎樣殺掉你呢?對吧,姐夫?”
楊義生沉默不語。
歸飛繼續激怒他,“姐夫,害怕嗎?如果害怕,要不要先殺了我?這樣你就安全了。”
楊義生還是不吭聲,只是看著歸飛,眼底深處涌出黯淡的愁緒。
那是歸飛過去從未見過的眼神,在歸飛的記憶中,面前的這個楊義生一直驕傲至極,眼中永遠流淌著強烈的欲望,對金錢,對地位,對女人。
歸飛也留意到楊義生的鉑金鉆戒,璀璨鉆石的中央,鑲嵌著一顆小小的、黯淡的,布滿傷痕的藍色水晶。
水晶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在提醒歸飛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水晶上的每一道傷痕,都是楊義生的功勛章。
“楊義生先生。”歸飛的聲音驀然提高了好幾度,“你還留著這種東西做什么?是為了提醒我你還沒有忘記過去的一切?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而我也能變回原來的那個我,我還會依附于你,還會牽你的手,還會騎你的肩膀?”
她的聲音又倏然低落下去,唇角泛起笑意。笑意化作毒】藥,言語是利器,一字一頓,一字一刀,“還是,您打算把我也賣出去?”
“小小鳥,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我明天來找你。”
“神通廣大的楊會長需要留下幾個手下看管我這只小小鳥嗎?”
楊義生沒有回答。
他走后,歸飛探出頭看向走廊,深處,火光微微,忽明忽暗。
歸飛在那個貧困落后的異國小村莊孤兒院里生活的時候,孤兒院的院長每天晚上都會坐在院子里抽煙,想著明天該說什么話尋求資助。為了省錢,院長晚上從不點燈。經常,歸飛都會看見院中星星火光,忽明忽暗,聽見院長一聲長嘆。
走廊深處的光應該就是香煙。
歸飛很熟悉香煙的火光。
應該是楊義生留下的監視她的人吧?
歸飛不關心那些人是誰,也不擔心那些人會把她怎么樣。就算她真的被強】奸,被殺,被賣也沒關系。反正她家只剩她一個人了。
成為家中最后死掉的那個人總會有一點兒好處。
那就是再也沒有人真心誠意為你的死而感到悲傷。
想到這點,似乎死亡都變得輕飄飄的,像是吸了一口致幻劑。
合上那扇根本合不上的門,歸飛蜷縮在墻角,她忽然記得很多年前也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病入膏肓媽媽,掙回的錢只夠滿足家中最基本吃穿用度的爸爸,美麗溫柔的姐姐,還有抱著從垃圾桶中撿回的米菲的小小的她。一家人大晚上走路去迪斯尼,坐在迪斯尼的門外討論里面究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然后一起吃小蛋糕。
那是媽媽最后一次給她和姐姐做小蛋糕。
歸飛還記得,那天晚上的花開得格外漂亮,似乎連天空都像染上了花的顏色,五彩繽紛。
“我看見極光了。”歸飛說。那時候她聽老師說,在一個叫做極地的地方,深夜的天空會變得五顏六色的。
那就叫做極光。老師說,看見極光,就會變得幸運。
但那天晚上她看見的不過是絢爛的霓虹燈。
小小的歸飛也知道那不過是霓虹燈。但她卻告訴自己那就是極光,似乎只要這樣深信,就能看見極光,就會變得幸運。
歸飛閉上眼,記憶回到前幾夜。
那個叫黑龍的男人溫柔地撫過她的身體,問她喜不喜歡寶石,她要是喜歡,他就買來給她當禮物。
“我不要禮物,你給我講一個故事,好不好?”歸飛沒想到自己也會撒嬌。大約在那個時候,她真把他視作了戀人,她也是真的想要在最后幾天的生命里,體會下什么叫做“戀愛”。
現在,她還活著,楊義生也還活著。
唯有“戀愛”早已死亡。
蜷縮在破屋的一角,歸飛看著窗外的霓虹燈。燈絢爛,霸道地占據了整個天空。
“爸爸,我又看見極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