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秋季總是來得格外遲，今年也不例外。已是九月下旬，氣溫仍日復一日居高不下。下午的陽光尤其猛烈，張牙舞爪穿過葉間，炙烤著香榭街往來過路的行人。
    耳機里的機械女聲自動停止，譚檸點亮屏幕瞥了眼地圖，又按照回憶仔仔細細打量了遍眼前的街道。
    確認自己沒走錯后，她收了手機，抱起暫時堆在行李箱上的一摞文件夾，輕嘆聲氣，抬腳繼續朝里走。
    七彎八拐好一陣，才終于望見刻著“香榭北里”字樣的大門。
    只要再穿過一條馬路就能抵達。
    譚檸站在原地跺了跺腳，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幾分即將解脫的釋然。
    不遠處有輛灑水車正朝這個方向駛來。她別過眼，重新放下文件夾，而后從上衣口袋里翻出手機，打算先等灑水車過去。
    溫杏三分鐘前給她打了個視頻，譚檸不知是因為專心趕路還是別的什么緣故，反正沒注意到。
    正準備回撥過去時，譚檸突然想到些什么。猶豫了一瞬后，她打開前置攝像頭，認真端詳屏幕上的自己。
    奔波了小半天，加上天氣又熱得厲害，憔悴自然是免不了的。
    人越忙越容易出錯，這不，連藍牙耳機都弄丟了一只。
    雖談不上多狼狽吧，橫豎還是有些灰頭土臉。
    接受完現實，譚檸退回微信給溫杏回電話，最后觸碰屏幕的那一刻卻并沒有選擇視頻通話，而是語音通話。
    那頭接得極為迅速。
    “阿杏。”譚檸率先開口，無形之中攬過話語主動權。
    察覺到她心情有些沉悶，溫杏不自覺放輕語氣，溫聲問：“怎么了檸檸？”
    積郁許久的壞心情此刻終于有了傾訴的對象，譚檸深吸一口氣，委屈感逐漸爬上心頭。
    只是還未來得及一吐為快，她這邊就先插播了個小意外。
    譚檸始終相信人水逆的時候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心的。
    就比如現在，那輛灑水車以筆直的狀態朝她這個方向駛來。也不知是她一六七的身高太難惹人注目還是她那一大堆行李太沒存在感。總之灑水車絲毫沒有要停止往道路兩側灑水的征兆。
    等譚檸意識到這個事實，想撤步避讓時，誠然已經來不及了。
    膝蓋以下全部遭殃。
    她今天穿了件半身裙，裙尾剛好蓋過膝蓋。
    再抬頭，灑水車一溜煙沒了影，原地只剩下逐漸遠去的叮鈴聲響。
    “檸檸，怎么不說話，出什么事了？”緊要關頭還是溫杏拉她回了神。
    譚檸違心地回了句“沒事”，隨手把手機揣回到兜里后，她微微躬身擰干濺到裙子上的水，最后又翻出紙巾擦了遍。
    處理完一切，譚檸平復好心緒，站得離路邊遠了點才繼續說：“就是，我離家出走了。”
    “啊？！”溫杏一下打起精神，音量明顯拔高不少，“這么突然……”
    “阿杏，你知道他們有多過分嗎？”譚檸險些按捺不住幾欲爆發的怒意，“他們要和程家聯姻，逼我嫁給程峪陽。”
    無需多想，溫杏也明白這里的“他們”指代的是譚檸的父母。
    “說什么都是為了我好，真是可笑。明明是為了他們自己，搞什么欲蓋彌彰。”
    溫杏問：“那程峪陽呢，他同意了？”
    “管他同不同意，反正我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你先消消氣。”溫杏耐心勸慰道，“犯不著為了別人氣壞自己。”
    譚檸無聲以示贊同。
    “奇怪。”溫杏似是自言自語感慨了句，“我記得你高中那會兒挺喜歡程峪陽來著，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
    聽到這話，譚檸眉心一皺，顯然不想再回憶起那段往事。
    半晌，她釋然地嘆了口氣：“害，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再說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你那會兒不也對秦洛塵……”
    “塵”字尾音還未落，譚檸暗覺不對，不能在溫杏面前提這個人，于是趕忙找機會補救。
    “好渴啊，我要買點喝的。”
    溫杏似乎并不在意，只淡然一笑：“你在哪兒呢，看看旁邊有沒有賣水的地方。”
    譚檸左右環顧，發現斜對角有家奶茶店。
    她邊走邊繼續交代：“我租了套房子，剛到小區門口。”
    有幾個穿著一中校服的學生在排隊，估計是剛放學，手上拿著同樣的練習冊，湊在一起有說有笑，不時傳來一陣爆笑或唏噓。
    譚檸自覺站到隊伍末梢，聽溫杏在電話那頭訝異地感嘆：“已經租好房子了，我還想著下了班之后找你商量這事兒呢。”
    “也只是找好了房子而已。”譚檸無奈道，“我逃難一樣逃出來的，只顧著拿衣服和劇本了。結果買個東西一刷卡，才發現我爸媽把我的卡全停掉了。”
    溫杏：“那你怎么付的房租。”
    談到這個，譚檸一掃方才的陰霾，得意洋洋笑出聲：“天無絕人之路。”
    “我在錢包里找到了大學時候學校統一辦的用來存獎學金的銀行卡。我大學拿到的獎學金全在上面，一分錢沒動，關鍵是我爸媽也不知道。”
    “可以啊，夠幸運的。”溫杏笑。
    “是吧。不過我也開心不了太久，卡里的錢撐死只夠半年的房租，而且除了住，其他方面也得花錢。”譚檸苦惱地說，“我現在，是能省就省，精打細算過日子。”
    溫杏不滿道：“怎么回事，面前有條大腿給你都不抱。”
    “哪來的大腿？”
    “我啊。”
    譚檸憋住笑應和：“行，溫大腿，哪天我揭不開鍋就去找你。”
    聽出她話里的敷衍意味，溫杏賭氣般輕哼一聲，而后繼續替譚檸出主意：“對了，你可以找你哥幫你啊，他肯定站在你這邊。”
    “算啦，還是讓他安心留學吧，一來一回挺折騰人的。”
    “誒，到我了。”學生們都已經點完單退到一旁等待，譚檸抬眼望向前方，“等會兒再說。”
    “您好，請問需要點些什么？”點餐臺后面站著個二十歲左右的男生，膚白個高，長相也是極好，說這話的同時正巧對上譚檸的視線。
    他愣了幾秒，不自然地別開眼，假裝察看她身后是否還有別的客人。
    譚檸越過他看向顯示器大屏上的飲品單，沒怎么單獨出來點過喝的，加上這些她全都沒嘗試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最后，抱著能省則省的念頭，譚檸要了杯最便宜的檸檬水。
    飲品制作的速度很快，不出三分鐘就拿到了。
    譚檸接過店員遞過來的檸檬水，道過謝后便準備原路返回到小區對面。
    臨行前，幾句逐漸遠去的閑談無意間落入耳畔，全是學生時代不厭其煩聊起的話題。
    譬如“奶茶店那個小哥哥長得好帥”、“今天的作業實在太多”之類的碎碎念。
    譚檸彎起唇角，暗暗感嘆學生時代真好，大多數的快樂與煩惱都與學習相牽連，除此以外很少能有其他顧慮。
    只可惜，于她而言，這個勉強算作順心的時代早已遠去。回望最苦最累的高三，也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偶然仰頭時，譚檸被葉間傾灑而下的陽光刺了下眼睛，眨眼的頻率不自覺變快。
    一瞬真切，一剎虛妄。
    直至穿著校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她才停止回憶，吸了口檸檬水，冰涼微酸，味道出奇不錯。
    譚檸覺得這四塊錢花得挺值，煩躁的內心兀自明朗起來。
    再次停下腳步時，她已經來到了6號樓樓下。
    路上和溫杏又絮叨了些有的沒的，嘴里越發干渴，于是杯里的飲料很快少了大半。
    由于左手要推行李箱，譚檸只得讓右手多受點累，手肘微屈將文件夾抱在懷里，同時掌心緊緊攥著檸檬水。
    這樣的壞處無疑是手臂容易酸。
    譚檸站定后大致觀察了下周邊的環境。
    經費原因，她權衡之下最后選擇了這個老小區，年代不算特別久遠，卻也談不上多新近。幾棟樓都是徽派建筑，灰白為主色調，迎面透著一股歷史的厚重感，好在不乏生活氣息。
    道路兩旁都是綠植，光是譚檸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就有好幾種。風吹過，還能嗅到陣陣馨香。
    老、舊，卻很整潔。
    就是這個地方留給她最直觀的印象。
    譚檸將在這里開啟一段新的生活。
    如電話里對溫杏訴說的那樣，這幾天里，譚檸的生活可謂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前幾天她還是個備受寵愛的千金小姐，別的不說，起碼衣食無憂、花錢不愁。
    而她現在的處境窘迫到了什么地步呢？
    夾縫中求生存，這樣的形容再合適不過。
    “檸檸，你還記得裴清晏嗎？和我們念一個高中的那個。”溫杏話鋒一轉，突然提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譚檸的記性其實并不算好，就連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都不怎么能對得上印象，更別提高中。有時走在路上，被人笑瞇瞇打了招呼，她才反應過來那多半是自己的同學。沒等她叫出名字，人家便匆忙擦肩而過了。
    倒真不是她薄情，她一向待人熱絡，只是這記性差的缺點，生在骨子里的，實在沒辦法輕易改變。
    可裴清晏這個人，譚檸偏偏記得很清楚。
    上學的時候，總有那么兩類人格外惹人注目，學習好的與長相好的，裴清晏則是兩樣全占，落得校草稱號的同時還兼得個學神的名號，想不張揚也難。
    然而譚檸記住他的原因卻與此無關。
    “記得。”她如實答道。
    溫杏接著說：“我那天在醫院……”
    思緒游離在外，胳膊一陣陣泛酸，譚檸的右手到底還是沒撐住，幾個文件夾和那杯檸檬水前后滑落在地。
    她倒抽一口氣，脫口大喊道：“我的檸檬水！”
    許是聽到了東西落地的聲響，溫杏沒太驚訝，但著實不敢相信譚檸竟然會為了杯檸檬水這么激動。
    “一杯檸檬水而已，不至于。”溫杏苦笑勸慰道。
    譚檸蹲下身，將杯體扶穩，然后慢慢撿起從文件夾里散落出來的紙頁。
    好在只是其中一個散了，不用再去糾結到底是哪本劇本里遺落的。
    “阿杏，我撿完東西就先上樓了，晚點再打給你。”
    “好，有事隨時聯系我。”
    耳機里傳來電話掛斷的提示音，譚檸手上動作沒停。撿完可以夠著的區域，她活動了下頸部關節，直起身準備到稍遠些的地方接著撿。
    膝蓋仍處在彎曲狀態時，譚檸面前驀地覆下一片陰影，替她擋住了灼人的烈日。
    緊接著，如春風掠境一般帶來幾抹清涼。
    方才灑在地上的檸檬水此刻被陽光蒸發殆盡，空氣中彌漫著獨屬于檸檬的酸甜氣味。
    譚檸下意識抬頭，最先映入眼簾的一雙堪稱藝術品的手。
    骨節分明、輪廓透皙，如寒冬時節的青竹，自帶凜然不息的氣質。
    很難讓人不好奇到底是怎樣的面貌才能配得上這樣一雙手。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手的主人不顧會沾染到地上的灰塵，毫不猶豫捻起一張紙，緊接著一張，又一張。
    譚檸還沒反應過來時，剩下的紙張就已被那人盡數拾起。
    她這才想起抬眸，好巧不巧，正撞上斜前方那道投向她的視線。
    目光交錯時，譚檸發現這是張不完全陌生的臉。盡管如此，她眼里還是拂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艷。
    比起從前，這張臉少了幾許少年意氣，取而代之是更多的沉穩，五官更加立體，眼眸清冽，似是含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泉水，使人看不懂隱匿在其中的真實情緒。
    不是別人，正是溫杏適才提到的裴清晏。
    說曹操曹操到，大抵也不過如此吧？
    譚檸怔了怔，伸手接過紙張的同時，呢喃出聲：“裴清晏。”
    話一出口便后悔了。
    她記得人家，人家不一定記得她啊。
    再說她現在這副匆促狼狽的模樣，怎么看也談不上體面。
    譚檸好面子，不想讓人撞破她的尷尬，尤其是認識的人。
    “謝謝。”她破罐子破摔地站起身，一面道謝一面將紙往文件夾里塞，尋找時機準備跑路。
    裴清晏仍單膝點地，目視譚檸整理好一切才站起身，點頭回應：“不客氣。”
    譚檸不禁松了口氣，這個反應，應該是不記得她了。
    沒想到下一秒，裴清晏唇角微挑，眼含笑意補了兩個字：“譚檸。”
    譚檸正要轉身的動作僵在原地，不得已擠出個職業假笑：“你還記得我。”
    裴清晏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面對面的緣故，兩人在彼此眼中映襯得比方才更加清晰。
    裴清晏今天一身正裝，白襯衫貼合身材，熨得沒有一絲褶皺，很符合他清風霽月的氣場。
    反觀自己被水浸濕、還沒干透的裙子，譚檸莫名感覺有些難過。
    或許因為，從前都是以完美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一時間承受不起這種落差。名為自尊感的東西在她內心不斷發酵，上升到極致后又轟然倒塌，碎成滿地渣滓。
    裴清晏看出她的局促，正要啟唇說點什么，不巧被過路人的一聲吆喝給打斷。
    “裴醫生，今天休息啊？”
    “嗯，出去辦點事。”裴清晏頷首回應。
    那人沒打算久聊，寒暄了句便匆匆離開。
    譚檸逮住機會，展顏道：“你去忙吧，剛才謝謝了。”
    話音剛落，她拔腿就逃。
    裴清晏三兩步追上，在譚檸略顯震驚的注視下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
    他眸光清淡，夾雜著幾分錯覺般的溫柔：“去幾樓？幫你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