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謝一鷺拿手撐著額頭,以免耷拉著腦袋就這么睡去,四周很吵,叫喊聲和咒罵聲此起彼伏,還有大公雞喉嚨里咕咕的鳴響,要睡不睡的當兒,廖吉祥的臉在腦海里出現了,雪白透亮,微張著唇仰視過來,時而抿嘴時而蹙眉,突然,脖子后頭涼涼壓下一只手,死死地一捏。
謝一鷺打了個激靈驚醒,回頭看,是一身飛魚服的屠鑰。
“謝探花,”屠鑰在噪聲中靠下來,貼著他耳畔說,“怎么不玩?”
謝一鷺往人群中心看,那里有一個竹圍子,湊著許多穿常服的官員,隨便揀一個出來都比他官階高,圍子當中是兩只挓挲著頸毛和翅膀的斗雞,毛爪上掛著血,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撲閃翻騰。
“不懂,”謝一鷺照實說了,“也沒錢。”
屠鑰很友好地沖他笑,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張銀票:“拿去玩。”
謝一鷺沒接,連看都沒往那上頭看,屠鑰看他這愣樣子,便說:“不是我請你,是鄭督公請你。”
說到鄭銑,謝一鷺忙站起來:“午夜都過了,督公什么時候到?”
他是有話要跟鄭銑說,屠鑰看出來了,至于是什么話,上次在靈福寺設宴時,鄭銑要拉攏他,讓他回去想,估計是沒戲了。
“謝探花,”屠鑰把銀票收起來,“做官嘛,就是審時度勢,你讀了半輩子書,應該比屠某通透。”
話到這個份兒上,謝一鷺干脆想挑明,屠鑰偏不讓他挑明:“這些意思你跟我講也就講了,督公面前,不要提。”
謝一鷺還要說話,屠鑰冷冷壓制他:“督公的脾氣可不好。”
這是威脅。謝一鷺忍了忍,坐下來,屠鑰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把,繞過去下注,人群中猛地爆出一陣喝彩,是一只雞贏了,跳到圍子最高的竹條上抖擻翅膀,另一只則皮開肉綻,倒斃在它的陰影下。
這是一群鬼。謝一鷺冷眼看,濃云蔽月的夜半、迎風閃動的燭火、鮮血、死雞、畜生一樣興奮嚎叫的同僚,謝一鷺不禁發抖,突然,幾個長隨模樣的人從月亮門跑進來,扯著脖子喊:“督公到!”
鄭銑來了,拉著戚畹,謝一鷺同眾人一起躬身行禮,鄭銑這次純是私人關系請的客,所以排場就按家里的樣式,仆從和長隨云一樣把斗雞的院子鋪滿了,有請茶的,有掃椅的,還有專因為模樣漂亮在兩旁站著的,這才是真正的大珰,動一動,就萬眾簇擁。
太監都喜歡斗雞,這是通病,戚畹一眼看見竹條頂上那只血淋淋的大公雞,就定了神走不動道了:“這個好啊,老九!”
鄭銑很得意地笑起來:“三哥喜歡,給你帶走,”說著,他習慣性把整個場子掃視一遍,看見謝一鷺,眉毛輕輕挑了一下,“西北種,百戰百勝。”
“君子不奪人所愛,”戚畹圍著那只公雞轉,頭冠、鉤喙、垂囊,都極周正,他短粗的手指似有若無撩了撩那墨綠色的尾羽:“可是咱家不是君子。”
鄭銑立刻吩咐底下人:“蒙上,給戚公抱走。”
“戚公公”和“戚公”,差一個字,意思誠然不同,戚畹不免高興,很欣賞地替鄭銑捋了捋袖子:“老九,你向來不和我們玩在一起,今天這出……是什么用意?”
鄭銑順勢伸出手來,那兩只手上一邊一只寶石戒指,左邊是貓眼兒,右邊是顛不剌,男人通常不戴鐲,他偏戴一只小金釧,鑲著滿滿當當的蠟子和金鴉,稍一動,閃閃發亮:“三哥,”他反手握住戚畹的手,“我的脾氣你知道,要是斗,我掄開了斗,要是對誰好……”他殷殷牽著他,請他上座:“那是真好?!?br /> 剛坐定,一大排仆從便魚貫著上來,人人手里捧一柄小折扇,要說這是見面禮,那當真算是寒酸,鄭銑大馬金刀坐著他的提督椅:“頂硬的貨我猜廖吉祥指定送了,我不愛跟風,哥,你看看,可心不可心?!?br /> 仆從們齊刷刷把扇面撐開,“唰”地一響,一順水的工筆春宮畫,白花花的滿眼肉。
“嚯!”戚畹一驚聲叫出來,迫不及待從座位上走下去,從左至右一一地看,或一男幾女,或一女幾男,動態神情就不說了,連下頭要緊的地方都描摹得纖毫畢現,“老九,這怎么……”
“是了,三哥,”鄭銑匆匆抿一口茶,“頭三幅是仇瑛,后頭全是唐寅的手筆。”
“好貨呀!”戚畹一拍大腿,兩眼放光,“這要是拿上一把,到簾子胡同去亮個相,那可有面兒了!”
荒唐!謝一鷺打心眼里瞧不起這幫人,想想廖吉祥要給他置外宅的事,便覺得理解了,宦官自然脫不了宦官的習氣,再清高也是一樣。
底下人端了一碗雞蛋羹給鄭銑,看來是他的習慣,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頭,看見謝一鷺:“給謝探花也弄一碗,”低頭又吃一口,他細心囑咐,“多撒蔥花?!?br />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蔥蒜,那一把蔥末從淮北運過來,價錢比一碗雞蛋差不了多少,鄭銑對謝一鷺的偏愛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可他越偏愛,謝一鷺越覺得難堪:“謝督公抬愛,下官不餓?!?br /> 鄭銑很隨便地與他玩笑:“你餓不餓,咱家說了算!”
倆人說上話,謝一鷺插空就想把肚子里的話說了,于是他從角落起身,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春宮扇上,謝一鷺剛靠近就聽鄭銑閑話家常地跟他說:“三哥,廖吉祥砍樹的事,你沒覺得不對勁?”
聽到那個名字,謝一鷺的弦兒立刻繃起來。
“怎么,”戚畹捧著扇子瞧,對鄭銑愛理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顯然是挑撥離間的意思。謝一鷺很緊張,替廖吉祥緊張,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卻來赴鄭銑的宴,能說他心里沒一點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這時候端上來了,戚畹隨著端羹的一眼看見謝一鷺,啐了一口:“什么東西,誰讓你靠這么近!”
“哎哎,哥,”鄭銑一副護崽的樣子,指了指謝一鷺,“我的人。”
聽是他的人,戚畹罷了,顯然沒認出眼前這個卑微的六品小官就是他家老祖宗從北京踢過來的倒霉蛋:“對了,”他問鄭銑,“你們這兒有個‘詠社’,聽說鬧得很兇?”
“有是有,”鄭銑朝謝一鷺遞眼色,意思是沒事,讓他吃羹,“談不上鬧。”
“領頭的是誰?”
鄭銑忽而笑了:“兵部尚書,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見過?!?br /> “他呀……”戚畹回想起來,沉聲問“還有誰?”
“他手底下那幾個侍郎、郎中,”鄭銑敏感地問,“怎么了?”
戚畹停了停,才說:“這個月……就這幾天吧,他們可能要搞事?!?br /> 鄭銑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頗有些玉山將崩的漂亮:“一伙子文人,能搞什么事!”
“對老祖宗,對咱們這種人,寫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們也寫,還怕他?”鄭銑一條腿支在腳凳上,很有點江湖習氣,“別以為我們沒人,他們搞什么狗屁文社,我們也搞一個,”說著,他指向謝一鷺,“就讓他當魁首!”
謝一鷺嚇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戰戰兢兢聽戚畹說:“就怕他們劃線兒……”他有力的手指“咚咚”點著桌面,“鬧騰大了,把社搞成黨就不好了?!?br /> “劃,讓他們劃,”鄭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正要看看,什么人跟他,什么人跟我!”說到高處,他沉穩下來,“哎三哥,你這消息哪來的?”
戚畹知道他要問,會心一笑,比了個手勢,鄭銑驚訝:“東廠的消息?東廠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戚畹悠悠啜一口茶:“消息嘛,還是北京轉得快些,”他別有深意地低語,“老弟,別管你是哪幫的,在南京窩著,就是外圍!”
鄭銑的臉色不好看了,戚畹笑吟吟起身,和幾個伶俐的小子去斗雞,謝一鷺趕忙上前,湊到鄭銑身邊叫了一聲“督公”。
鄭銑立刻凌厲地瞪過來,沒應聲。
有些話好說是死,壞說也是死,謝一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照實說了:“下官骨頭輕,經不起督公的提攜!”
他下的是壯士斷腕的決心,人家鄭銑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別鬧我,”他厭煩地擺擺手,“改天再說?!?br /> 謝一鷺可等不了,壓上一步,破官袍已經和鄭銑的斗牛服挨在一起:“人各有志,求督公莫強求在下!”
鄭銑這才認真地看著他,看著看著,忽然笑了:“我強求你?我強求你什么了?”
謝一鷺被問得啞口,極近地,愣愣和鄭銑對望:“上次,在靈福寺……”
“哈,”鄭銑口氣輕蔑,那股艷麗的勁兒又上來了,手指張開按在謝一鷺胸前的鷺鷥補子上,使勁一抓,把他抓到跟前:“給你三分顏色,真給我開染坊啊!”
謝一鷺有種被猛禽叼住的感覺,他想過直接挑明的后果,貶官、受刑,甚至斷頭,可沒想到會這樣被當場“揪”住,實在太不體面了:“督、督公,”他輕拉他的手,那手意外地有力量,寶石戒面冰一樣涼,“讓、讓人看見……”
“我怕人看?”鄭銑的臉近在咫尺,謝一鷺清楚看見他眉骨下縱欲過度的眼紋,不知道為什么,他驀地想起廖吉祥的眼來,清澈,謹慎,還帶著點曖昧的試探。
突然,鄭銑卸了手勁,指尖一彈,把他推遠些,像是自言自語:“也是,好簽哪能抽一次就中呢,”他緩緩綻出一個笑,長手指在謝一鷺的小補子上軟軟一劃,“劉備為了諸葛亮,還三顧了茅廬呢?!?br /> 謝一鷺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好簽”……說的難道是自己?
“不急,”鄭銑半是親熱、半是威脅地瞧著他,“春鋤,咱倆不急。”
謝一鷺胸前背后出了一層冷汗,他想不到鄭銑這么難纏,沖動之下,他想干脆激怒他算了,這時遠遠傳來一陣騷動,一轉眼,一個小火者跑上來,是戚畹的人,還沒跑到他家主子面前,后頭緊跟著就闖進一個穿錦衣的高個子。
是梅阿查。謝一鷺忙從鄭銑身邊退開,往斗雞的人群里躲,他怕梅阿查看見他,不小心說給廖吉祥聽。
真正該躲的人其實是戚畹,他來赴鄭銑的宴,廖吉祥知道了一定不高興,一捅捅到老祖宗那里,他不好做人。
不過大人物終歸是大人物,戚畹雖吃了一驚,但還是穩穩的,讓人扶著踱回來,到主座坐定。
鄭銑捏著額角先發話:“七哥,我真服了你,哪兒得的信兒!”
梅阿查一副大員做派,徑直走到前頭,支使鄭銑的人在戚畹旁邊搬了把椅子,恭敬地叫聲“三哥”,掀袍子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這兒?”鄭銑擰著膀子,越過戚畹的胖身子斜瞪著他:“得,不問了,反正為了廖吉祥,你什么都干得出來!”
梅阿查不置可否,戚畹這時語重心長說了一句:“就老七這本事,但凡往自個兒身上用用勁兒,好歹也是個管稅的太監了?!?br /> 鄭銑恨鐵不成鋼,急急幫腔:“你說你怎么就著了那小子的魔!”
梅阿查答得自然:“他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有什么響動,我得替他盯著?!?br /> “他”指的當然是廖吉祥,這話當然是說給戚畹聽,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戚畹沉默了片刻,突然陰陽怪氣地笑起來:“老七,三哥知道你,你眼里有事,但不生事,這幾個小的里數你最懂事?!?br /> 戚畹都這么說了,梅阿查還有什么說的:“三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替我們家老八來轉一圈,讓人眼里頭有織造局?!?br /> 戚畹沒接他的話,猛地一拍巴掌:“哎呀,”他咂了砸嘴,顯得興致高昂,“想當年萬歲爺最喜歡小梅的筋斗和鄭小姐的旋子,老七呀,”他陰鷙地盯著梅阿查,一字一頓地說,“三哥想看筋斗了。”
當年翻筋斗的“小梅”還是個孩子,如今已是眾人口中的“梅大人”——戚畹這是讓他當眾出丑。誰知梅阿查想都不想,站起來就解袍子,那副身板槍一樣直,里衣上當胸背一件皮甲,左右各插一柄小胡刀,儼然是縱橫過沙場的氣勢。
看見刀,鄭銑和戚畹都愣了,梅阿查松了松肩膀,輕描淡寫地解釋:“頭些年甘肅養成的習慣。”說著,就眼花繚亂地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