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宴席。謝一鷺坐在長桌一角,呆呆盯著面前的佳肴,主菜是火炙鵝,周圍擺著四大碟糖纏,酒是濟南的秋露白,其他有興化的軍子魚、臨江的黃雀、江陰的河豚、簡寂觀的苦筍,樣樣算得上天下第一。
到南京十多天了,天天晚上就是吃,除了吃還有玩,玩妓女,玩小唱,這仿佛是南京兵部的全部生活,他放眼看這班同僚,像在看戲臺上的一出滑稽劇。
“想什么呢,”旁邊屈鳳用手肘頂他,“鵝不錯,吃呀。”
謝一鷺提起筷子,銀筷,扣象牙帽:“好大的手筆,”他驚嘆,屈鳳聽見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亮給他看,“還有戧金杯。”
今天晚上是鄭銑的宴,所以排場這樣大,可開宴一個多時辰了,鄭銑也沒露面,不光他沒到,兵部尚書也沒到,謝一鷺嘀咕:“部堂大人也遲了。”
屈鳳頭都不抬:“今晚沒他,”說著,他整個人挨近來,別著臉貼住謝一鷺的脖子,“壓根沒請他。”
又是那股安息香,謝一鷺往后讓:“怎么說?”
“你好好瞧,這里少的不只他一個。”
經屈鳳這樣說,謝一鷺才仔細算了一下人頭,確實,劉侍郎、何主事、葉郎中,是有那么幾個人沒來:“不會是……”
“正是,”屈鳳貼得他更緊,聲音更輕,“要是我,也只請自己人。”
謝一鷺頓時緊張了:“那我們?”
屈鳳在下頭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拍了拍:“我們還有得選,是做閹黨,還是不做。”
謝一鷺覺得這席面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屈鳳知道他的心思,很灑脫地朝他笑笑:“所以我說快吃,往后就沒這口福了。”
正說著,滿桌的人“唰啦”一下站起來,謝一鷺和屈鳳以為是鄭銑到了,跟著起來躬身,結果進來的卻不是太監,而是個三十出頭的高個子,唇上生一撇利落的短髭,穿佛頭青妝花過肩改機飛魚服,戴武官幞頭,一位錦衣衛千戶。
“屠大人!”眾人拱手。
姓屠的隨便點個頭,都沒入座,一邊捋袖子一邊問:“督公到了嗎?”
聽答說沒有,他步都不停,徑直穿過席面進偏廳,到里頭等著去了。
眾人重新落座,謝一鷺皺眉:“這人什么來頭?”
“屠鑰,鄭銑的死黨,”屈鳳剛提起筷子,就聽外頭腳步聲亂糟糟地響,他嘆一口氣,把筷子放下,“正主到了。”
鄭銑該是個臃腫肥胖的老頭子的,可當他被十來個小宦官簇擁著,端著玉帶、邁著官步施施然走入視野的時候,謝一鷺啞然了,那張臉難用尋常言辭說清,若非要形容的話,便只有“艷如桃李”四個字。
他穿一件荔枝紅閃色獅子通背,戴斗牛補子,雪白的手指尖將將露在袖口,滿屋的兵部官員,甭管是三品五品,全肅然站著,等小宦官給他掀起后襟,看他歪著身子坐下,懶懶說一句:“咱家來遲了。”
謝一鷺手心里似乎出了汗,拳頭攥不緊,一不留神就想到韋莊的那首詞: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鄭銑把他那比荔枝色還艷的嘴唇抿了抿,很突然地扯開一個笑,他話音極輕,是大人物特有的那種輕,叫人不得不細聽:“今兒高興,咱家敬大伙一杯。”
立刻有小宦官遞杯滿酒,他一抬手接過來,仰脖干了,兩排站得筆直的大臣隨即把自己的酒端起來,扯開嗓門比著喊:“謝督公賜酒!”
“好,你們很好,”鄭銑滿意地點點頭,“都吃吧。”
他也就二十七八歲?謝一鷺猜測,說話做派卻完全是塊老姜。鄭銑放下杯一抬頭,正看見這北京貶來的六品小官傻傻盯著自己,他微正過身,老氣橫秋地問:“謝探花,南京的菜還吃得慣?”
所有目光齊刷刷攏過來,謝一鷺一驚,他是甲申榜探花,全兵部都知道,可沒人提這個茬,因為他們與他有云泥之別:“還慣,”他忙站起來,一鞠躬,“謝督公掛懷。”
“好了,”說著,鄭銑起身,也沒別的話,遞手讓小宦官扶著,慢悠悠往偏廳走:“吃你們的吧。”
他這是找屠鑰去了,謝一鷺緩緩坐下,剛坐定,屈鳳就說:“別被鎮住了,他翻來覆去就那兩句,空心楠木,肚子里沒東西。”
“他什么來歷?”謝一鷺把手在汗巾上揩凈。
“一直在宮里頭,頭兩年到廣西監礦,應該是沒少撈,”屈鳳譏諷,“要么哪來的銀子買這個鎮守太監。”
謝一鷺口干,探身倒杯茶的功夫看見了過小拙,他穿一件素襖,下身一條繡金畫裙,腰上掐著幾十個細褶,稍一走動就款擺如水紋,他該是和鄭銑一道來的,之前竟沒發覺,也是應了那句老話,牡丹開著,誰還瞧得見海棠呢。
過小拙嬌嬌笑著,在幾個相熟的大人之間周旋,生氣盎然的,也頗好看,謝一鷺低頭抿一口茶,還沒咽下,背后就有人叫,他回頭看,是個童稚的小宦官,很恭敬地屈著身:“督公請。”
謝一鷺完全是無心,朝屈鳳投了個眼神:“請我一個?”
小宦官很機靈,又曉得事體,冷冷往屈鳳身上一瞟:“謝大人從北京來,督公想和您敘敘鄉情。”
謝一鷺這就沒什么好說的了,跟著他過去,小廳不大,光線極暗,桌上燃一根蠟,鄭銑在官帽椅里斜坐著,不大講究地支著肩膀,屠鑰站著,彎下腰貼著他的臉,像是在說悄悄話,突然間鄭銑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
屠鑰把他逗樂了,自己也很開懷似的,一抬眼看見謝一鷺,臉色冷下來,背轉過身,到桌子那邊擺弄鎮紙去了。鄭銑笑得顫巍巍的,朝謝一鷺揚了揚手:“春鋤啊,來。”
謝一鷺字春鋤,被這么親熱地叫,他有些不自在:“下官不敢。”
一瞬間,鄭銑變了樣子,笑意收起來,也不說話了,就那么干巴巴坐著,像是動了氣,謝一鷺熬不住,只得趨步過去。
鄭銑并沒叫他坐,而是拿手指輕點著桌角:“家眷過來了嗎?”
“父母早逝,糟糠留在北京了。”
鄭銑菖蒲般的長睫毛倦怠地扇了扇:“妾可以帶過來嘛。”
謝一鷺用余光瞄屠鑰:“下官沒有妾。”
鄭銑似乎很意外,甚至扭頭看了看他,正要說什么,一個小宦官抱著兩軸書畫,進來稟報說:“鄧炯送米芾潑墨山水兩幅。”
鄭銑“嗯”了一聲,看都不看,接著問謝一鷺:“喜歡姣童?”
像是被人在臉上猛摑了一掌,謝一鷺覺得受辱,卻不能發作:“下官愚鈍,只會讀書,不會作樂。”
鄭銑倏地挑高一側眉毛,顯然是不高興了,可即使這副不悅的樣子,也艷麗極了,謝一鷺貪看了兩眼,再不抬頭了。
少時又有小宦官進來,抱著兩只腳上顫線的紅嘴鴿:“王子仁送黑尾翠羽珊瑚嘴兒‘決云兒’一對。”
鄭銑的眼神當即隨著鴿子去了:“快,掌燈,”他從官帽椅上起來,雀躍得像個孩童,吩咐左右,“把這姓王的記下來。”
果然是個太監,謝一鷺想,喜歡鴿子,喜歡排場,可能還喜歡走馬斗雞。那邊鄭銑和屠鑰你一言我一語地品鴿,這邊他呆站著默默地等,不過去,也不打量,鄭銑不時回頭看看他,這么冰冷不近人情,他大略知道謝一鷺的性子了。
“春鋤啊,”鄭銑放下鴿子走過來,“咱家跟你也不見外了,”他接過底下人遞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咱家想抬舉你。”
謝一鷺推辭:“下官何德何能。”
鄭銑冷笑一聲,一股能殺人的艷麗仿佛要穿過御賜的斗牛服透出來:“在北京,‘老祖宗’的恩你不去謝,就沖這,咱家非抬舉你不可。”
謝一鷺想不明白,大著膽子直視他。
鄭銑很淡地笑:“紫禁城上只有一個日頭,可托著日頭的云彩不只一片,你推開了他那一片,還不來靠我這一片么?”
謝一鷺恍然大悟,原來鄭銑頭上頂的不是“老祖宗”那片云,他在北京走的是另一條線:“貴人們的事,下官不懂。”
話是這樣說,他極快速地瞥了屠鑰一眼,那人站在燭光的暗影里,看不清臉,只看見一身絢麗的飛魚服,和懷里兩只不停拍翅的雄鴿,順著他這根線往上捋,難道他們走的是司禮監提督東廠太監那條線?
正心驚肉跳的時候,過小拙擺著畫裙步步生蓮地進來了,鄭銑對他沒有一點架子,要發脾氣就直接發:“你怎么進來了,這說正事呢!”
過小拙沒一點懼怕的意思,小小一只白手往他胸前一拍,推著他到椅子上坐下,屁股就勢往他大腿上一坐,整個人靠進懷里,端起左手給他看:“漂亮吧?”
中指上是一只碩大的白玉戒指,才戴上的,鄭銑怕他滑下去,單手摟著他的腰:“你戒指還少嗎……”
剩下的話聽不清了,兩個人嘴巴貼著耳朵,膩歪歪地說體己話,謝一鷺不屑聽,等了一陣,是鄭銑先服了軟:“好好好,我記下了,明天提拔這人。”
過小拙心滿意足地出去了,這時謝一鷺再想說話,鄭銑就不聽了,一臉不耐煩的疲憊相,擺著手讓他退下:“話在肚子里留一留,”他說,像是警告:“留好了,往后咱們有的是功夫慢慢說。”
謝一鷺從偏廳出來,實在呆不住了,和屈鳳告別,步行著回家,路上特意繞到靈福寺的石燈去取信。信那頭是個不具名的朋友,從唐突的“諦聽”二字起,兩人成了知音,十多天里書信往還,偶爾沒收到,還覺得悵然若失。
拿上信,謝一鷺心里才算踏實了,回到家,他先到書房看信,信不長,用蠅頭小楷寫著:昨夜云清,風時拂,念君,作《饋友》一首。
后頭是他作的詩,詩一般,字是真風流,從那字,謝一鷺覺得他是個干凈、淡泊、止水一般的人,為他,謝一鷺特地備了素馨紙,買了臥蠶小墨,用湖州筆,工工整整回信:
清風明月,不如見君一字。
昨日驚蟄,吾短衫整園,階下栽碧桃一、虞美人二,蛺蝶菊、紅水仙、番蘭、罌粟、石竹若干,檐下又立西府海棠,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滿園花開,其姿也艷,其嗅也馨,盼與君共賞。
擱筆,他也不具名,推開鎮紙,把字提起來看了又看,再與人家的比一比,又是羞愧又是欽慕地傻笑一番,打開信匣子,把來信收好。
“老爺,”長隨在外頭喊,“還出門嗎?”
“不了,打水去吧。”謝一鷺把回信折起放在案頭,打算明天一早去衙門的路上送到石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