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沒睡,林宗易在隔壁客房,燈也亮了一夜。</br> 早晨仇蟒找我,讓我去書房。</br> 我到達門口,房門虛掩著,正要進去,里面傳出林宗易的咳嗽聲,我頓時僵住。</br> 仇蟒用指腹蘸了醒腦油,按摩太陽穴,“你站半小時了,有事直說。”</br> 林宗易背對走廊,嘶啞開口,“我打算和韓卿做個了斷。”</br> 我扼住門把手,五指一緊。</br> 仇蟒不咸不淡掀眼皮,“出什么事了。”</br> 林宗易筆挺佇立著,寬闊的脊背雄渾英氣,“這個女人沒心,我累了。”</br> 我看不真切他的模樣,只看到半副側臉,壓抑而深沉。</br> 仇蟒把藥瓶塞進抽屜,“華子,我不喜歡打啞謎,你為了她搭上半條命,不惜代價當面反抗我,我不相信你醒悟。”</br> 林宗易面孔喜怒不辨,“我聽您的話,不要她了,剔除這顆炸彈。”</br> 仇蟒審視他好半晌,“既然你想通了,你也別管她的死活了。”</br> 林宗易掏出煙盒,遞過去,“我想跟蟒叔談一筆交易。”</br> 仇蟒蹙眉,“什么交易。”</br> “您放過韓卿,還有她父親,她兒子馮冬。您交給我的任務,我一定豁出命完成。另外,仇倩倩生前有一個遺憾,沒能嫁給我,我承認她從此是我的妻子,我不會再娶。”</br> 仇蟒被震撼住,“你肯給倩倩當丈夫。”</br> 林宗易面無表情迎上他目光,“我心甘情愿。有這層關系,蟒叔也徹底放心了。”</br> “華子,你是我的義子。”仇蟒接過煙,沒抽,卡在煙灰缸的凹槽里,“我當初一手扶持你,即使你回到濱城單干,我仇蟒的面子也暗中幫你開了綠燈。你現在為我忠貞效力,是報答我的恩情,你沒資格談交易。我要解決誰,由不得你干預。”</br> 林宗易俯下身,“蟒叔非要解決韓卿,是擔心她掌握了一部分秘密,勾結馮斯乾,勾結上面,顛覆您這艘船對嗎。”</br> 仇蟒神色深意十足,“你明白就好。”</br> 林宗易繼續伏低,直到和仇蟒齊平,他們四目相視,“您最近悄悄往海外轉移資產,用假身份辦理護照,我一清二楚。”</br> 仇蟒當場變了臉,他站起,“誰告訴你的?”</br> 林宗易略錯開一些距離,嘴角含笑,“蟒叔教導我,干這行要夠狠,眼力毒,下手穩。槍戳著腦袋,親兄弟和女人也可以舍棄掉為自己擋槍,我時刻不忘您教誨。這些年,我雖然在濱城扎根,云城也安插了不少眼線。”</br> 他舌尖舔過牙齒,笑意高深莫測,“當年脫離您自立門戶,我一直不踏實,不得不防著蟒叔,我飛出您的籠子,萬一您報復我呢。”</br> “好啊。”仇蟒面目陰森,“你長全了翅膀,耍手段耍到我頭上了,馮斯乾逼你到絕境,你都沒漏口風。華子,你骨頭真硬啊。”</br> “不敢。”林宗易直起腰,態度恭敬溫和,“蟒叔答應交易,我會一力擔下云城的全部,掃清后患。”</br> 仇蟒兩手撐住桌子,“我最憎惡一個小的后生威脅我,我不答應呢。”</br> 林宗易的溫和斂去,一張臉陰狠戾氣,“我回來至今,還未正式接手您的產業,我脫身不難。”</br> 仇蟒瞇眼,語氣凌厲,“華子,你竟然還妄想脫身,因為我護著你,馮斯乾和周德元才動不了你,一旦我撤手,你的下場是階下囚。”</br> 林宗易松了松襯衣領,“我沒有犯過命案,至于其他,蹲十年大獄封頂了。您不答應我的條件,我也不愿冒險,云城和萬隆城的生意,我原封不動還給蟒叔,您物色更適合的接班人。只是韓卿遭遇任何天災人禍,蟒叔別怪我知道您太多底細,不小心說走了嘴。”</br> 仇蟒冷笑,“你還敢背叛我。”</br> 林宗易漫不經心又刀刀見血,“我這次是賭命,丑話說前面,不算過分。”</br> 仇蟒重新坐下,沒說話,林宗易在一旁不慌不忙。</br> 好一會兒,仇蟒平復了情緒,“你接管我旗下的產業,會擋許多同行的路,他們清楚華子有老婆,我不動她,不保證仇敵不動。”</br> “蟒叔記得黃清嗎。這行見過韓卿的不多,姓韓,姓黃,沒多大區別,卿卿和清清,連叫法都一樣,只要六子他們嘴巴嚴實,我說她是誰,她就是誰。黃清經常陪我去濱城各個場子露面,人盡皆知我最寵她。四天前韓卿去夜玫瑰,撞上我在黃清房間,底下人都看見韓卿受委屈了,包括六子。”</br> 仇蟒頓悟,“看來你已經為她算好了后半生的安穩了。”</br> 林宗易默不作聲收起煙盒,扔在桌上,“韓卿以后出事,黑手只會是蟒叔您。”</br> 仇蟒盯著桌角一個陳舊的相框,相片里女孩是仇倩倩。</br> “放掉她,假如她不識趣,在背后接著捅刀。”</br> “她不會了。”林宗易打斷仇蟒,“我放了她,她求之不得。這輩子她不可能再沾染我。”</br> 他撂下這句轉身。</br> “華子。”仇蟒喊住他,“你等一下,她馬上過來。”</br> 林宗易驟然握緊拳,嗓音比剛才更低啞,“倉庫有一批貨需要清點,不等她了。”</br> 仇蟒諱莫如深注視他,“怕自己舍不得,是嗎。”</br> 林宗易眉眼淡漠,不帶一絲感情,“沒什么舍不得。”他直視這扇門,長發的影子投映在地面,他察覺到我存在,“緣盡了,強留反而結怨,她能害我一次,也能害我第二次。”</br> 林宗易拉門走出,我躲在墻角下,經過我身邊,他沒偏頭看,但緩緩停下。</br> 我靠近他,“我通知程澤將林恒帶去蔚藍海岸,有保鏢守著。”</br> 程澤前腳露餡,我后腳便打電話讓他送回林恒,否則肯定要受牽連。</br> 林宗易沉默片刻,嗯了聲,邁步離去。</br> 我深吸氣,推門進入書房,仇蟒在桌后看著我,“來多久了。”</br> 我直截了當回答,“您和華哥的對話,我都聽到了。”</br> 他意味深長笑,“你挺有本事。”</br> 我面不改色,“蟒叔,我絕不捅刀了。”</br> “那是你的事。”仇蟒走到窗前,外面的小院一地落花,“華子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平安,我應允了他。無論你和他多少恩怨,我不再動你了。你隨時離開吧。”</br> 我杵在臺階上,長廊盡頭的白槐開了,海棠枯了。</br> 我和林宗易就像它們,海棠凋零,槐花盛開,剎那交集,陰差陽錯。</br> 我犯錯總是早一步,他補償總是遲一步,我最初只感受到他的利用與冷血,即便我垂死掙扎命懸一線時,他也照樣沉得住氣。藏在暗處誘導馮斯乾出面,葬送紀維鈞,鏟除王家,扳倒殷沛東,這一樁樁陰謀他從未沾手,卻把我當棋子,操縱馮斯乾逐一替他擺平。</br> 其實我動搖過不止一回,可林宗易設下一盤又一盤的大局,在我動搖不久后便浮出水面,給我一記耳光。</br> 他將真情包裹在利益算計之中,瞞天過海。我分不清,他又何嘗不是在失去與傷害中才認清,袒露那顆不與人知的真心。</br> 我從上午等到黃昏,林宗易沒出現,倒是六子來了,“嫂子,您晚上八點回江城的飛機,華哥買完票了。”</br> 我打開門,“他人呢。”</br> “華哥下午三點的航班,這會估計到江城了。”六子欲言又止,“他帶著黃清一起回去的,據說先安頓在萬隆城。”</br> 我沒吭聲。</br> 深夜十點四十六分,我抵達江城國際機場。</br> 我攔了一輛出租直奔蔚藍海岸,密碼門沒鎖,也沒開燈,玄關是打斗的痕跡,我愣住,隨即沖進客廳。</br> 林宗易平靜坐在窗下,無聲無息。</br> 窗外一縷月光刺透窗簾,他輪廓一半晦暗,一半明亮,甚至沒來得及脫衣服,他身上肅穆的黑色西裝令這個夜晚更加消沉墮落。</br> 我走過去,“林恒不見了嗎。”</br> 他沒回應,牢牢鎖定在監控器屏幕,反復倒退,放大,最后停止一個畫面。</br> 我湊近,驚愕發現自己認得其中一個保鏢,是那晚跟隨躍叔綁架我去云城的打手。</br> 我指著男人,“他是蟒叔的手下!”</br> 林宗易一言不發,整個人氣場陰郁到極點。</br> “宗易。”我拉他袖子,“是蟒叔劫持了林恒?”</br> 他在這時一把拽住我,“你認錯了。”</br> 我語無倫次,“可他真的是蟒叔的人,他綁架我——”</br> “韓卿!”林宗易沉聲叫我,臉上寒意迸發,“我再說一遍,你認錯了。”</br> 我渾身抽搐,“你信我,林恒是蟒叔——”</br> 他蠻力捏住我臉蛋,制止了我后半句,“不要給自己惹禍,你什么沒看到,懂嗎。”</br> 我猛然清醒,他要我裝聾作啞,從這灘渾水中擇出我,我呆滯著,“宗易——”</br> 林宗易閉上眼,雙臂垂落,突然伸手抱緊我,我感覺到他狂亂的心跳和沉悶的呼吸,在這樣黑暗孤獨的困境里。</br> “對不起。”我哽咽。</br> “不是你的問題。”林宗易用力摁住我,摁在他胸膛,“林恒在誰手上,也逃不掉這一劫,他早被盯上了。”</br> 林宗易無比眷戀埋在我肩窩,“韓卿。”他挨著我脖頸,肌膚冰冰冷冷,毫無溫度,“我餓了,給我煮一碗面。”</br> 他松開我,解掉領帶,隨手丟在沙發。m.</br> 我煮完面出來,浴室的水聲恰好停了,林宗易不在主臥,而是去了書房。</br> 我凝望他,他沒換睡衣,仍舊穿著正裝,一套嶄新的灰色商務服,站在敞開的落地窗,夜幕下江水翻滾。</br> 看樣子他還要出門辦事,并不過夜。</br> 我把面碗擱在辦公桌,“冰箱里食材都壞了,我煮了蔥花面,你將就吃。”</br> 林宗易回過身,不聲不響凝視我,良久,他走向辦公桌,翻開一份文件,“你想要的。”</br> 我預感到他將會在今晚結束,可當這一刻真正到來,我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br> 我死死握著紙張邊緣,指節泛白,幾乎失控一般淚流滿面。</br> “宗易。”我咬著嘴唇,“你會陷入危險嗎。”</br> 他煩躁皺眉,“你就是我最大的危險。”</br> 我低下頭,借著燈光,我看清他簽了字,財產分割一項,是三千萬現金。</br> 林宗易沒碰那碗面,他倚著靠背點煙,“這筆錢來歷干凈,你安心收。”</br> 我眼前淚霧模糊,他仰起頭,對準天花板懸吊的一盞燈吐出,“你跟我一年半,這是你該得的。”</br> 窗戶灌入一陣風,煙頭的火苗時明時滅,“蟒叔沒說錯,你終有一日會害死我。早散早利落,你也解脫了。”</br> 我顫抖拿起筆,“宗易,我不會出賣萬隆城,不會出賣云城。”</br> 他一字一頓提醒,“你根本不知情。記住,萬隆城和云城的一切,你一無所知。韓卿,不該你裝聰明的時候,最好別逞強。”</br> 我嗚咽哭出聲。</br> 他說,“簽了。”</br> 我停在那,一動不動。</br> 他耐心耗盡,“怎么,不忍心,還是不舍得了。”林宗易在燈下,那樣灰暗的眼神,“韓卿,趁著我沒反悔,明天說不準我不放你了。”</br> 淚水濺在紙上,打濕了他名字,剛勁有力的林宗易。</br> 他望著我,像是要望進我心底,他不希望我簽,卻只能逼著我簽。</br> 我視線落在那三個字許久,在旁邊簽下韓卿。</br> 林宗易抽回的瞬間,我手壓住。</br> 他看了我一眼,發力往回抽,我指甲在上面抓出一道扭曲的印痕,沒撒手。</br> 他反手一甩,將我甩到對面的沙發上,“這一天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嗎?不用在我面前假惺惺,裝得多么留戀。”</br> 他合住離婚協議書,轉動椅子,只給我一副背影,“去找你放不下的男人。”</br> 我抹掉眼淚,“我不會回頭了。”</br> 林宗易銜煙的手頓住,長長的煙灰墜落,燙了他手背,他依然沒動。</br> “如果曾經你沒有欺騙我假死,始終是那個呵護我、救贖我的林宗易,我也許會愛上你。”</br> 他手倏而輕顫,原本要含住煙蒂,卻顫得唇舌含也含不住,林宗易把香煙從嘴邊挪開,“韓卿。”他兀自笑了一聲,“就當做了一場噩夢,從來沒認識過我。”</br> 我崩潰捂住嘴,所有的哭聲堵在喉嚨,痛得戰栗。</br> 【作者有話說】</br> 感謝www打賞催更符和鮮花,感謝梅打賞催更符,感謝大家的鮮花和金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