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斯乾撂下這句，面無表情拉開門，我喊住他，“所以你不放過。”</br> 他背對我，系著西服扣，“我不放過。”</br> 我凝視他背影，“假如林宗易死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安生。”我走過去，“他會成為我的心病，我忘不了。”</br> 馮斯乾停止動作。</br> 我伸手拽他衣袖，“我只想從深淵里撈他一把，償還他這份情意，僅此而已。”</br> “僅僅是償還嗎。”馮斯乾身體被熾白的燈光籠罩，“沒有其他私心嗎。”</br> 我手不禁松開，“你已經不信我，我說什么也無濟于事。”</br> 他側過臉，余光瞥向我，“說不說是你的事，信不信是我的事。”</br> 我坦白，“我動過心。”</br> 他冷笑，“你承認了。”</br> 我情緒激動，“馮斯乾，一個女人肯為你死，你不動心嗎。孟綺云除了聽話，又真正為你做過什么？你對她不是也百般愧疚，難分難舍嗎。”</br> “她和林宗易一樣嗎。”馮斯乾突然轉身，聲音晦澀喑啞，“韓卿，我盡力解決所有麻煩，需要一年平息的，我不惜代價在半年之內平息，只為早一天接回你。我舍棄過華京，舍棄的那一刻，我沒想過還能收復，商場風云變幻，錯過的也許再沒有機會了。你只看到林宗易拼命，你還記得我拼命嗎？”</br> 馮斯乾眉眼間盡是寒意，“你在意他的死活，你捅了他一刀，又捅了我幾刀。”</br> 我聲嘶力竭，“你放任林宗易用婚姻捆住我，連馮冬也不得不留在他身邊，你作為男人都有身不由己，你要求我嗎？”</br> 他胸膛急劇隆起，注視著我。</br> 我深吸氣，馮斯乾佇立在那，靜默許久，他邁步離去，再未講一個字。</br> 林宗易是我和馮斯乾之間的死結，這根刺永遠橫亙著，永遠平靜不了。</br> 馮斯乾之后幾天沒露面，周六早晨何江接我出院，他仍舊沒出現，我坐上車也不問，駛出一半路，倒是周浦忍不住了，“華京臨時召開緊急會議，馮董脫不開身。”</br> 我躺在后座，懶洋洋照鏡子。</br> 何江好奇，“您不生氣嗎？”</br> 我扔了鏡子，“我臉還腫著，哪有心思搭理他。”</br> 他噗嗤笑，“您千萬別再作妖了。”</br> 我坐起，“我作妖嗎？”</br> 何江說，“我沒遇到過比您更擅長折騰男人的女人了。”</br> 我沒好氣，“那是你見識太少。”</br> 何江一邊駕車一邊打趣，“其實馮董就喜歡您耍性子。”</br> 夜里我睡得正迷迷糊糊，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我立馬出去，那道清瘦的人影在走廊盡頭一晃，隨即進入書房。</br> 我跟上去，里面一片漆黑，門敞開著，馮斯乾站在落地窗前抽煙，他身上有酒味，濃得嗆人。</br> “你手傷好了嗎。”</br> 他沒回應，撣了下煙灰。</br> 我沒有靠近，“我托蔣蕓買了狗，要買金毛的，她買錯了，買成了白毛。”</br> 馮斯乾的輪廓投映在玻璃上，他莫名其妙看著我。</br> 我打個哈欠，“我去睡覺了。”</br> “站住。”他掐滅了煙，朝我走過來，視線定格在我纏著紗布的脖頸，他揭開紗布一角，雪白的肌膚赫然遺留著一抹疤痕，他無聲撫摸過，指尖薄薄的繭子激起我一陣戰栗。</br> “還疼嗎。”</br> 我搖頭，沒出聲。</br> 他抬起我下巴，“看過馮冬了。”</br> 我說，“他六個月了，胖得快抱不動他了。”</br> 馮斯乾望進我霧蒙蒙的眼底，“沒你肥，你現在肥頭大耳。”</br> 我惱了，“消腫很多了。”</br> 他驀地笑了一聲，“槽牙掉了。”</br> 我低下頭，“掉了兩顆。”</br> 馮斯乾重新替我貼好紗布，“馮冬長得像你嗎。”</br> 我盯著他筆直垂落在腳面的西褲，“像你更多。眼睛，鼻梁，都像你。”</br> 他淡淡嗯，“愛哭，戲精，肥胖，這些像你。”</br> 我打掉他手，“有病，我吃錯藥才關心你的傷。”</br> 我扭頭走出書房，反手摔上門。</br> 我回屋的同時，周浦湊巧上樓，他行色匆匆，沒有留意我，我遲疑了片刻，又溜回書房門口。</br> 周浦杵在辦公桌前，“仇蟒向海外轉移財產的證據，您沒給趙隊嗎。”</br> 馮斯乾指腹蘸著薄荷精油，一下下按摩太陽穴，“沒給。”</br> 周浦說，“咱們費了很大勁才拿到，中間喂飽了七八個小鬼，單單是收買李祖躍，就出手了八百萬。”</br> 我驚愕住，馮斯乾監視林宗易的眼線竟然是躍叔。我低估他了，他壓根瞧不上普通的保鏢，直接在太歲頭上動土。</br> 躍叔地位很特殊，僅次于仇蟒，與林宗易平起平坐，他要是配合馮斯乾暗中下手，林宗易還真懸了。</br> 馮斯乾的手仿佛一只尖銳而無孔不入的鉤子，任何漏洞都能伸進去。</br> “你認為怎么辦。”</br> 周浦小心翼翼試探，“速戰速決。”</br> 馮斯乾擰上精油蓋，“韓卿始終在阻攔。”</br> “韓小姐希望您放他一馬，您真放嗎？”</br> 馮斯乾望向周浦，“既不放他，也不傷她。”他翻開文件，“你先按兵不動，韓卿目前盯得緊，等她松懈再說。”</br> 我躡手躡腳離開，返回主臥。</br> 書房的燈凌晨四點才熄，馮斯乾沒有驚動我，在客房將就到天亮。</br> 轉天中午馮斯乾回來陪我吃午飯，我正好鉆進床底下找狗，他推門進屋，環顧了一圈，又退出，“韓小姐呢。”</br> 保姆一愣，“韓小姐一整天都在房間。”</br> 馮斯乾沉聲說，“不在。”</br> 我沒找到狗，蠕動著爬出，坐回床上。</br> 我剛坐穩，保姆又推門，她一眼發現我，當場面色慘白，顫顫巍巍指著我，“先生，您不要嚇唬我，那她是誰啊？”</br> 馮斯乾看向我，旋即皺眉。</br> 保姆問，“她是韓小姐嗎？”</br> 馮斯乾也想不通哪不對勁，他揉著眉骨，“沏一壺明目的茶，最近太乏了。”</br> 我故意不解釋，從臥室出來，拍著巴掌，“斯乾，別躲了，斯乾——”</br> 馮斯乾解了領帶，走到我身后，“又開始鬧騰。你看不見我嗎。”</br> 我端詳他，“看見了啊。”我繼續拍手，“乖寶貝兒，斯乾。”</br> 他捂住我唇，示意保姆回避，“你喊什么。”</br> 我重復，“斯乾。”</br> 他摟著我腰肢，“上面。”</br> 我回憶了一下，“寶貝兒？”</br> 他眼眸漾笑，笑意極深，“都多大了。”</br> 我正要說三個月的小公狗，他搶先，“我都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你晚上喊，白天在人前不許這樣喊我。”</br> 我一把推開他，“馮董，你擋路了，斯乾——”</br> 一只雪白的小狗從電視柜后爬出，撒著歡兒撲向我，我彎腰抱起，親它的鼻子，“斯乾，玩捉迷藏是不是？”</br> 馮斯乾在一旁望著我以及這條狗，我從未見過他眉頭皺得如此深。</br> “韓卿。”他神情意味不明，好半晌他擠出一句，“像什么樣子。”</br> 我不以為意，“有什么不像樣子？”我舉著狗，“斯乾，記住他，他也叫斯乾。”</br> 馮斯乾攥住我手腕，命令的語氣，“名字改了。”</br> 我委屈巴巴眨眼，“小狗而已，你計較什么，我毀容了，你就嫌我了，找茬挑刺嗎？”</br> “不是嫌你。”他猶豫良久，“一只狗叫斯乾，傳出去像話嗎。”</br> “誰傳出啊。”我把狗放下，“我出門不喊它，行嗎。”</br> 馮斯乾越揉越使勁，他拗不過我，“絕不準出門。”</br> 他吃過飯沒走，在露臺上看書，像是等什么人，我沒多問，上樓午睡了，睡到兩點多，保姆進來打掃衛生，門一開一合，我隱約聽到樓下有交談聲，我問她，“家里有客人？”</br> 她點頭，“是周老先生，剛到。”</br> “周德元？”我猛地起來，“孟小姐在嗎。”</br> 保姆說，“當然在。”</br> 我翻身下床，顧不得穿鞋子，直奔樓梯。</br> 周德元和馮斯乾此時坐在客廳，桌上煮著一壺廬山云霧。</br> 周德元說，“綺云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給不了她母親名分，后面我會將她接回周家，以養女的名義，我夫人也沒意見。”</br> 馮斯乾給他添了一杯茶，“周伯父深謀遠慮，養女的身份的確可以堵住悠悠之口。”</br> 周德元接過茶杯，“商人重名利，名利也包括妻子的家世，我并不指望你對綺云是真心。斯乾，我很了解你，你從沒掩飾過唯利是圖的本性，你看中綺云是我的掌上明珠，但明珠不能堂堂正正發光，你能接受嗎？”</br> 我趴在桅桿上，俯瞰這一幕。</br> 馮斯乾笑著說，“周伯父，綺云能否堂堂正正，說實話，與我不相干。”</br> 孟綺云這時端著果盤從廚房出來，她放在茶幾，挨著馮斯乾坐下。</br> 氣氛凝固了好一會兒，周德元率先打破僵持，“斯乾，你交個底，和綺云的婚事，你有想法嗎。”</br> 孟綺云立刻打量馮斯乾，他喝著茶，不回答。</br> 周德元蹙眉，“你如何打算的。”</br> 馮斯乾不疾不徐喝完，偏頭詢問孟綺云，“你沒有告訴你父親嗎。”</br> 孟綺云似乎在等待轉機，他這話一出，澆滅了她所有期盼，她強顏歡笑，“爸，斯乾暫時沒有結婚的打算。”</br> “沒有打算？”周德元態度有些不耐煩，“你和綺云多久了。”</br> 馮斯乾神色風平浪靜，“認識半年。”</br> “認識半年？”周德元聽出他有撇清關系的苗頭，他對孟綺云說，“你先下去。”</br> 孟綺云沒動，她噙著眼淚，“斯乾不是不娶我，他手上有一些棘手問題沒處理完。”</br> 周德元語調加重，“你下去！”</br> 孟綺云渾身一抖，緊接著眼淚滑落，馮斯乾輕拍她肩膀，“沒事。”</br> 她這才起身，慢吞吞走向樓梯。</br> “我本身不認同你。無奈綺云喜歡你，她非你不可。”周德元挪開茶壺，嚴肅質問，“你究竟娶嗎。”</br> 馮斯乾直視他，“周伯父，我有一個兒子，您應該知曉。”</br> 周德元說，“交給孩子的母親撫養，綺云不介意，我也容下了。”</br> “您誤會了。”馮斯乾打斷他，“我的意思是，有兒子，也會有女人。”</br> 周德元臉色驟然一沉，“馮斯乾，當初我并沒有介紹綺云和你接觸，如今你不認賬，你不想想我答應嗎？”</br> 馮斯乾笑容漸漸斂去。</br> 孟綺云抵達二樓，她看了我一眼，絲毫不驚訝我在場，“你搬回瀾春灣了。”</br> “孟小姐。”我打招呼，“我來看孩子。”</br> 她咬著嘴唇，“你昨晚是和斯乾住一起嗎。”</br> 我笑而不語。</br> 她牙齒咬得越來越緊，唇色幾乎蒼白，“那你看完孩子，還走嗎？”</br> 我思索了一秒，“可能不走了。”</br> 孟綺云帶哭腔，“那我呢？”</br> 我沒答復她，只安靜站著。</br> “你不走，我們就有一個是多余的。”她忽然握住我手，“我求求你，你讓給我。”</br> 我一動不動，直到她握痛我，我才嘗試抽離，“孟小姐，男人不是讓的，是吸引。我讓給你，還會有無數個女人爭，她們未必讓你。”</br> 孟綺云直勾勾看著我，“韓小姐，你還愛他嗎？”</br> 我沒吭聲，她鍥而不舍又問了一遍，我緩緩面向她，“孟小姐，你沒結過婚，沒生過孩子，沒經歷過摻雜著生死道德的愛與恨，感激，虧欠，名分，感情是很復雜的。”</br> “我不懂。”她執拗又天真，“我愛斯乾，就算他是妖怪化身，我還是愛他。他肯要我，我不在乎外人唾棄，外人的眼光憑什么影響我的喜怒哀樂呢？我愛他才快樂，不愛他痛苦。”</br> 我一怔，“你無所顧忌的愛，建立在別人的絕望，甚至性命上呢。”</br> 孟綺云更加疑惑，“別人絕望跟我有關嗎？只有斯乾才跟我有關。”</br> 我瞬間理解了馮斯乾曾經為什么對孟綺云動搖，又為什么不忍心粉碎她的癡情。</br> 不論男人或女人，他們內心最渴望的感情，哪怕是錯誤的，背負千夫所指，對方都甘愿飛蛾撲火，舍命相隨。</br> 再純白的人，也存在一絲隱晦的欲望，只是被理智所鎮壓和封閉。</br> 特別是一個克制寡欲的男人，一旦沉淪在愛情中，他更熾熱也更瘋狂，能配得上他的瘋狂，只能是更瘋狂偏執的女人。</br> 而我索取的東西，在某一階段恰恰是他給不了的。我不夠瘋狂，我的愛在他看來太現實，太冷靜，也太不可掌控。</br> 好像一個名分，能抵過全部沖動與激情。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