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司機索要打火機，他遞給我，我接住，對準相片的一角壓下，火苗吞噬了馮斯乾的身軀，也吞噬了這場不可告人的陰謀。</br> 司機盯著沸騰的火光，“太太，咱們不保留證據嗎。”</br> “證據。”我仿佛入了魔，四分五裂的火焰跌入我更加猩紅的眼底，“馮斯乾在江城只手遮天，證據又算得了什么，他有華京，有上面的后臺，有殷家做靠山，這份權勢可以否決所有事實，也可以偽造真相。”</br> 司機說，“但車禍發生在渭城，不屬于馮斯乾操縱的范圍，他無法攪弄風浪。”</br> 我輕笑，擦掉眼角滲出的淚，“渭城天高皇帝遠，江城的警方哪會盡力，渭城本土的警方對林宗易背景一無所知，還不是要交回原籍，兜兜轉轉始終處于馮斯乾的監控下。沒準一番調查后，定義為意外，就此結案了。”</br> 盤山公路雪后結冰難行，以致車禍頻發，在渭城這片環山而建的地域本就司空見慣，不受警方的重視，而且現場沒有爆炸，報廢車輛也檢查不出人為毀壞的物證，也許真的是一場天災人禍。可馮斯乾與阿平的會面必有蹊蹺，又恰好卡在這節骨眼，林宗易的車很可能被提前動手腳了，算準時間在盤山公路失靈，我見識過他的車技和警覺，他絕對有本事逃出生天，除非車不行了。然而沒有指向馮斯乾的實際證據，只憑我一面之詞，誰會得罪這尊大佛。</br> 相片化為一團灰燼，我扔在地上，許久不語。</br> 司機也明白這里的彎彎繞繞多么復雜，他見狀沒再多問。</br> 我深思熟慮了一夜，要揭開林宗易出事的廬山真面目，唯有從馮斯乾身上鑿開突破口，而怎樣突破是一個難題。他一旦察覺我在摸查，必定會設置障礙阻撓，因此我不能明目張膽逼供阿平，我要裝傻扮弱演可憐，防止打草驚蛇，被馮斯乾抹去蛛絲馬跡，那林宗易的死因便永遠不見天日了。</br> 目前更棘手的麻煩還有殷沛東，他對索文的野心昭然若揭，我必須守住林宗易半輩子的心血，可我這點博弈的手段明顯不夠看的，惹惱了殷沛東，他要是下黑手，我和孩子的安全就岌岌可危了。</br> 我思來想去，還得千方百計用馮斯乾制約殷沛東，他好像并不急于收割索文，十分謹慎觀望，具體顧慮什么我不得而知，不過只要馮斯乾不與殷沛東一艘船，這事就有轉圜的余地。我要弄出更有吸引力的東西，和索文相悖的東西，來吊著馮斯乾，他不動，讓殷沛東也沒法動。</br> 醫生早晨進入病房測量血壓，我褪下病號服，等他測量完畢，護士又替我輸液，我整理著衣襟，問她孩子吃奶吃得多嗎。</br> 護士一頭霧水，“您不知情嗎？您的兒子凌晨被何助理接走了。”</br> 我大驚失色，伸手揪住她褂子，“你說什么？”</br> 何助理是馮斯乾的助理何江。</br> 結合前天晚上殷怡提出把孩子送去國外的心思，我腦子嗡地炸了，“誰允許的？為什么沒有通知我！”</br> 護士也錯愕不已，“的確是孩子父親派人抱走的。”</br> “孩子父親...”我重復了一遍，渾身難以抑制地哆嗦著，“我的兒子沒有父親了，他是遺腹子。”</br> 護士愣住，“那位每日陪伴您的先生是...”</br> 我驟然回過神，一把推開她，顧不上穿鞋，赤腳飛奔出病房。</br> 護士扒著門框大喊，“快攔住2號床！”</br> 聞聲趕來的幾名護士試圖連成一排阻截我，卻紛紛失手，我發了瘋似的在過道橫沖直撞，逐一踹開每一扇門，挨個房間搜索孩子的蹤跡，仍舊一無所獲，我闖進9樓盡頭的育嬰室，正在喂奶的護士被蓬頭垢面的我嚇了一跳，“你...”她認出是我，愈加不可思議，“林太太？”她越過我頭頂，此時門口兵荒馬亂，烏泱泱的陣仗圍堵著，可無人敢接近我，生怕刺激了我情緒，從而釀下大禍。</br> 我跑向第一排靠墻的保溫箱，里頭空空如也，藍色襁褓也不翼而飛，我趴在床底，又爬向墻根，甚至沒有放過縫隙和夾角，就在我四處尋覓的關頭，門外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騷動，圍觀的人群為一個匆匆到達的男人讓路，馮斯乾站在極為明亮的一柱光影下，他目光鎖定住我，“鬧夠了嗎。”</br> 我戰栗著扭頭，他逆光而立，那樣冷靜又寡淡的神情。</br> 我大哭著撲過去，像遭遇了太久囚禁，終于釋放出籠的野獸，尖銳的牙齒用力咬他肩膀，我用了十成力氣，感覺到牙根發麻，一厘厘嵌入他皮肉，嗑在堅硬的骨骼，我依然不死不休，持續咬著，越咬越兇狠，越咬越失控。</br> 馮斯乾沒有制止，他任由我發飆，我已經完全喪失理智，掄著胳膊廝打他，“你還我兒子！他是我和宗易的兒子，你憑什么決定他的去留！為了討好殷怡，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窩囊廢！”</br> 馮斯乾扣住我，我上半身動彈不得，急促呼吸著，“你們生不出孩子，就要剝奪我兒子，你們喪心病狂！”</br> 他面無表情，“繼續。”</br> 我絕望抽搐，“你和殷怡活該斷子絕孫。”</br> 馮斯乾悶笑，“誰告訴林太太，我會斷子絕孫呢。”</br> 我眼眶內像下了雨，涌出一行又一行，墜落他手背，一瀉成河。</br> 他抬起我整張臉，“不要詛咒我斷子絕孫，假如應驗了，我也會拉林太太一起，讓你哭得比此刻難受。記住，你兒子在我手上。”</br> 我在這一刻極其清晰凝望他，他的眉眼輪廓如此幽深，如此熟悉，我想起嬰兒白嫩清秀的樣子，接連后退著，直至撞上一堵墻，退無可退。</br> 我抽搐得更厲害。</br> 好半晌，我平復下來問他，“你想要什么。”</br> 馮斯乾不疾不徐反問，“你說呢？”</br> 我看著他，他饒有興味也看著我。</br> 對峙之中，馮斯乾忽然一拉，我整個人猝不及防扎進他懷里，他薄唇挨著我耳畔，嗓音帶笑，“林太太別自作多情，你不值這個價。丈夫橫死，睡了你這樣的寡婦，我嫌晦氣。”</br> 他眼中投映著我失魂落魄的面容，慘淡到血色盡失，臉型無比削瘦，他半個巴掌便輕易覆蓋住。</br> 我吼到喉嚨嘶啞，反復質問他究竟要什么，也未得到他任何答案。</br> 馮斯乾看了我片刻，再次摁在懷中，護士還在一旁發呆，助理示意她，她立馬領會，走到育嬰室的后門背對這邊。</br> 何江說，“馮董，近期在這家私立醫院生產的上流人士不少，最好低調些。”</br> 馮斯乾沒回應，他臂彎夾住我走出育嬰室，將我軟禁在病房里。</br> 鬧也鬧了打也打了，局面無濟于事，我索性不再哭，更不再吃喝，就像半死不活的植物人，成日躺在床上睡，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一滴水不進。護士想盡辦法誘哄我吃飯，我也無動于衷。</br> 馮斯乾起初還算有耐心耗著，耗到后來，眼見我越來越虛弱，他開始強行喂食，米飯不咽，就喂米粥，粥再不咽，就灌湯，我牙關緊閉，一雙晦黯空寂的眼睛瞪著他，不肯屈服。</br> 他冷笑，“不張嘴是嗎？”</br> 我倔強至極。</br> 馮斯乾粗魯掰開我唇齒，我舌頭拼命抵擋他灌下的雞湯，湯汁沿著嘴角又流出，我的無聲反抗徹底激怒了他，他命令醫院給我輸營養液和葡萄糖，翻倍的劑量，可掛水我照樣拔針，稍不留意便拔掉，護士不得不寸步不離。</br> 我絕食到第三天下午，病房外突如其來爆發拳打腳踢的斗毆，伴隨拳頭擊打血肉之軀的悶鈍聲，緊接著門被大力踹開，一個男人殺氣騰騰躥進房間，我驚慌坐起，迎著一束熾白的燈光，當我看清男人是誰，我頓時愕然，“程澤？”</br> 他氣喘吁吁，手里還抓著淌血的木棍，棍子頭兒斷裂了一截，上面血跡外溢，他同樣沒好到哪去，顴骨腫了一塊，衣裳也撕破，“韓卿，我帶你走！我的車在花園，我們回昌城，馮斯乾的勢力伸不到昌城，那是我們家地盤。”</br> 我懵怔了一會兒，上下打量他，“你受傷了？”</br> 他放下翻卷到手肘的袖口，遮住皮開肉綻的小臂，“不礙事，我能扛，他們更慘，我帶了散打冠軍，我媽的貼身保鏢。”</br> 我坐著沒動。</br> 我沒反應，程澤急了，他上前拉我，我甩開他手，“程澤，別摻和我的事了，馮斯乾比你想象中心狠手辣，你不是他對手，玩不贏他。”</br> 林宗易城府那么高深，尚且搭上慘痛的代價，何況程澤，他在馮斯乾的棋盤上，稚嫩到過上一回合都費勁。</br> 程澤非要拉我，我幾乎招架不住他，“韓卿，我爸是程威，華京還指望我爸賞飯，我怕馮斯乾嗎？”</br> 我比程澤看得透局勢，使勁往外推他，“你小瞧華京了，程氏倘若在江城，興許馮斯乾早就吞了。”</br> 程澤躲開我推搡，“韓卿，我是男人！我還保護不了你嗎？”</br> “保護我？”我扼住他，一根根掰開他五指，手腕從他禁錮下擺脫，“你戲演過了，昌城那些虎視眈眈你地位的人，不是傻子，你要學會收場和適度，不然不可信了。”</br> 程澤先是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思，他面色鐵青，“你認為我在演戲，利用你演戲？”</br> 我別開頭，“你走吧。”</br> 程澤全身發抖，“韓卿，你把我的感情當什么了，一文不值的戲？”</br> 他氣急敗壞拖拽我的工夫，我聽到走廊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頃刻間我所有動作凝滯住。</br> 我毫無征兆地放棄掙扎，程澤以為同意跟他走了，他大喜過望，“韓卿，我們馬上離開。”他摟著我轉身，在他面朝大門的一霎，他動作也頓住。</br> 馮斯乾身姿英挺佇立在那。</br> 他單手解開紐扣，裸露著鎖骨和一寸胸膛，酒紅色的絲絨襯衫散發出迷惑人心的光澤，他顯得越發干凈白皙，那種清清冷冷沒有半分瑕疵的白皙。</br> 馮斯乾目睹這一幕的糾纏，似笑非笑詢問程澤，“程總是來道賀林宗易喜得貴子嗎。”</br> 程澤隱約發僵，一時沒出聲。</br> 馮斯乾翹起右腿坐在沙發上，焦糖色的西褲褲筒板正筆直，裹住他修長緊實的腿，他漫不經心搖晃著，锃亮的皮鞋戳點著大理石磚，噠噠的聲響，響一下，氣氛便詭異一分。</br> 程澤故作鎮定開口，“林宗易車禍身亡的消息，我聽說了。”</br> 馮斯乾若無其事摩挲腕表，“不設葬禮，不受吊唁，程總如果有心吊喪，過幾日我代勞在宗易生前的住處上柱香。”</br> 程澤說，“韓卿喪偶，她跟我回昌城。”</br> 馮斯乾笑了，“嗯，可以。”</br> 程澤覺得太順利了，他擰眉。</br> 我卻在這時從他掌中抽離自己的手，程澤下意識捏住，只捏了指甲蓋的邊緣，剎那脫手。</br> 他垂眸看我，我回避他眼神，一聲不吭。</br> 別說程澤沒能力帶我走，程威根本不可能放任他蹚這趟渾水，即使程威不管，我也不會走。</br> 我的丈夫和孩子，一個死于非命，一個下落不明，這么大的謎團與牽扯，我怎么甘心遠走高飛，又為何遠走高飛。</br> 我的退縮被程澤當作是畏懼馮斯乾，他急火攻心，“馮斯乾，程氏能捧華京，也能栽華京，栽得重不重，取決于你放不放人。”</br> 馮斯乾臉上淡淡的笑意斂去，籠罩一層寒意，不加掩飾的威懾的寒意，直逼程澤，“程公子準備用程家壓我嗎。”</br> 程澤攥著拳，“我爸對你客氣，我不客氣。”</br> “哦？”馮斯乾挑眉，“程總打算對我如何不客氣。”</br> 程澤垂在身側的雙手緊了松，松了又緊，他邁步沖上去，馮斯乾這方的保鏢立刻按住他，而程澤帶來的四名保鏢中，為首一個男人五大三粗，體魄精壯得很，他發現程澤落于下風，二話不說直搗黃龍，壓根不理會保鏢，當場逼近馮斯乾。</br> 對方腕力極大，出手生風，剮蹭過馮斯乾的太陽穴，這一招如若命中，不傷殘也昏厥。</br> 男人手距離他半尺之隔，帶出的風力迅猛，馮斯乾涂抹了摩絲的短發分明硬挺如刺，也被男人沖擊得一顫，千鈞一發之際，馮斯乾反手一擒，正中男人的咽喉，他臂長，力道也發狠，肩腹肌肉在擒住對方的同時鼓脹暴起，像山丘間結實連綿的峰巒，男人由于窒息皮膚漲紅，脖子也緊繃，一條條筋脈在皮下盤錯猙獰。</br> 馮斯乾一手控制男人，一手摸煙盒，叼著焚上，他只吸了一口，隨即把燃燒的煙頭塞進男人鼻孔，男人燙得嚎叫，趁他分神，馮斯乾腳下利落一掃，下一秒程澤身邊最重量級的保鏢向后仰倒，摔地的巨響震耳欲聾。</br> 馮斯乾這副皮囊何其俊美斯文，下手穩準狠的程度令澤有些出乎意料，他本能退后一步。</br> 馮斯乾掏出方帕，慢條斯理擦拭著觸碰過保鏢的左手，“程總，你似乎忘記一件事了，索文的工程未必能進行下去，到時你父親只會求著我接盤，解他的困局。程氏的實力確實不在乎賠幾億，可程威在乎開墾項目的資格權，程氏今年一共申請十一個項目，其中已有四個爛尾，而昌城給企業的上限是每年四個爛尾，索文的工程哪怕是大坑，程氏也要硬著頭皮干。”</br> 馮斯乾噙著一絲笑，起身走向程澤面前，拍了拍他手臂，“年輕人，應該沉得住氣，掂清自己的分量，不要自討難堪。”</br> 程澤拳頭握得嘎吱作響。</br> 馮斯乾不緊不慢系好崩開的袖扣，他最后望了我一眼，從病房離去。</br> 程澤這場鬧劇過后，直到我出院，馮斯乾再沒現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