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西十里有座云橋山，山上有個蓮心寺。
寺里香客不多，誦經聲卻終日不絕，是個清靜的修行地。
蓮心寺后院西側有一排十幾間知客寮，是供居士、香客居住休息的地方。
“姑娘，醒醒，醒醒……”
小丫鬟輕聲叫了好幾遍，章雯芊才惺忪地睜開了眼。
視線模糊，她覺得頭有些暈，定了定，才看清楚土黃色粗布做的帳頂。
冬云坐在床沿上，傾身看著平躺的章雯芊，微微擰著眉，頗有擔慮，“姑娘歇了大半個時辰了，可覺得好些了？”
章雯芊順著聲音看過去，目光落在面前十三四歲的小丫鬟臉上，她愣了愣，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冬云……”
冬云只伸手覆在雯芊的額頭上，見熱度退了，她淺淺一笑，“姑娘若是還覺得身上有些不自在，許是這兩日太奔波了，等回了府里，休息兩日，大概就好了。”渾然未覺主子的異樣。
雯芊情緒有些不穩，這是在夢里？
她一把抓住冬云的手腕，那切切實實的體溫和觸感告訴她，這是真的！
她坐起身，看了眼身處的這個房間，她很熟悉，數十年如一日的陳設，是蓮心寺的知客寮。
她的目光又轉回小丫鬟的臉上，那張臉年輕稚嫩，跟記憶里的人完全重合。
一時間，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眼眶發紅，一臉復雜地看著面前還處在豆蔻年華的小丫鬟，無語凝噎，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見自家主子有些反常，冬云這才急了，“姑娘，你怎么了？若是身體實在不舒服，我馬上去尋寺里的師傅幫你請個大夫吧！”
雯芊內心的震動還未平息，她艱澀開口：“冬云，現在是什么時候？”
“啊？”冬云頓了頓，答：“現在是未時二刻。”
“不。”雯芊搖搖頭，“我問的是，現在是何年何月？”
冬云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怎么了，但見她表情嚴肅，也只好答：“現在是榮錦八年臘月初二，前天一早我們從定州徐家動身回京，現在正在京外的蓮心寺……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榮錦八年臘月初二！十年前？！
十年前，她的父親還沒有客死邊關，她也還沒有所托非人，她才剛剛從定州的外祖家回京……
她記得這綿長的一覺醒來之前，她也是在蓮心寺的知客寮里，只不過時間是十年后，她拖著病入膏肓的殘軀躲在蓮心寺等死……
雯芊腦子里突然起了一個驚雷，她明白了，她回來了，她竟然回來了……
她雙手合十，急急地爬起身，朝著蓮心寺大殿的方向跪在了床上，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佛祖憐惜，讓她回到了十年前，一切都還來得及……
冬云被她這一舉動嚇了一跳，連忙來扶她，六神無主，“姑娘，你怎么了？你可嚇冬云？”
雯芊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些許平靜，轉頭看向冬云，露出一個淺淺地微笑，“沒事，只是剛剛睡夢中，受了佛祖的點化，想馬上拜謝佛祖。”
原來是因為做夢，冬云虛驚一場。
“若是這樣，等會離寺前，我再陪姑娘去趟大殿，好好給佛祖磕幾個頭吧！”并不問什么點化。
雯芊點點頭，“嗯，幫我梳頭吧。”
臘月初一一早，她從定州永平侯府出發，顛簸了一天多，今日晌午才到了京城地界。路過京西云橋山，她便想趁著天還早，去山上的蓮心寺為遠在北疆的父親祈福點燈。
午間在寺里用過齋飯之后，一路護送她回來的徐家四郎便告辭回定州了，而她覺得有些困倦，便找了寺里的師傅行個方便，安排了一間知客寮歇息歇息。
這一覺，醒來便是又一番光景，她仍是她，卻到底不同了。
從知客寮出來，雯芊離開蓮心寺之前，去了一趟大殿，又添了五百兩香火錢。大殿里的小僧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了，他在寺里還是頭一次見出手如此闊綽的香客，況且也不是慣常見面的京中貴女，一時間犯起了嘀咕，等人走了之后，打聽才曉得，山下停著的馬車是定州永平侯府來的，這才念叨著女施主康泰、女施主常來。
平坦的官道上，緩緩駛著一列三輛馬車，為首的一輛最是寬大氣派，端的是主子乘的。
雯芊靠著軟枕，看著像在閉目養神，冬云知曉她這兩天一路上顛簸，身子恐怕有些受不住，便不敢作聲，兀自埋怨著四表少爺剛一過京城地界就掉頭回去了的事。
雯芊的心思轉來轉去，總也不逃不過她上輩子的那些年。
她死之前恨嗎？恨。怨嗎？也怨。但是更多的是一個“悔”字。
她爹是保家衛國戰功赫赫平北大將軍，她娘是出身永平侯府的高門貴女，她本該一身順遂無憂，但只可惜，她六歲時，娘就病逝了。
爹娘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她娘三年孝期一過，“無后為大”，她爹被催著續了弦。
她十歲時，繼母進門才一年多，就給她生了個弟弟，與此同時，北疆再度狼煙四起，她爹趕赴邊關。
外祖母永平侯府徐老夫人怕年幼的雯芊獨自在家受委屈，就以思念亡女為由，將外孫女兒接回了定州永平侯府。
這一離家，便是五年。
雯芊睜開眼，定定地看著面前小幾上精致的琺瑯茶壺，思緒悠悠飄遠。
冬云見主子這樣，只當她是渴了，抬手給她倒了杯熱茶。這車里用的茶壺茶杯都是特制的，不易濺灑。
雯芊被打斷了思緒，她抬眸看了冬云一眼，搖了搖頭，沒有接過茶杯。
冬云縮回手捧著茶杯，嘆了一聲，“姑娘怎么好像心事重重的？”
雯芊淺淺一笑，反道：“我看，倒是你心事重重。”
冬云兩條細細的眉毛皺到了一起，“姑娘，你說四表少爺怎么就這么著急回去？”
這次回京，是永平侯府的四少爺徐之荏，也就是雯芊的四表兄一路護送，但是剛到京城地界，他留下兩個得力的護衛，就帶著其他人，馬不停蹄趕回定州了。
“京城到定州，騎馬不過就一日的工夫，就是跟我們回府里歇上兩天再回去，也是趕得上臘八節的，”冬云撇撇嘴，顯然覺得徐之荏不夠體貼。
雯芊多年不在家中，眼下回將軍府，那對母女還不知怎么不待見。冬云私心里想著，要是徐家表兄能把她們親自送回府里，怎么也表明了永平侯府護著這個外孫女兒的態度，那對母女縱然不把她們放在眼里，也多少有些忌憚的。
雯芊自然之道，這次回家，冬云心里也是沒底的，畢竟父親不在家中，府里只有不甚熟悉的繼母和繼姐。想到上一世，雯芊自己不也曾和冬云此刻一般的忐忑嗎。
“這是外祖母交代的。”雯芊淡淡地道。
“老夫人交代的？”冬云更不理解了，想想平日里徐家幾位表兄待主子的好，那可都不是假的，想來要是沒有徐老夫人交代，徐之荏是如何也不會護送了半途就掉頭回去的。“可老夫人平日里那么寵姑娘，為何……”
“外祖母是想告訴我，徐家護不了我一世，人貴自立。”雯芊幽幽地道。
她想起外祖母慈藹的面龐，想起上輩子對她的諸多教導和維護，直到人之將死，她才堪堪明白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冬云似懂非懂，但也不再說下去。
馬車進了西城門，已是申時三刻。
趕車的小廝在外頭回道：“姑娘，二少爺來接您了。”
回京前，徐家早給章家去了書信言明歸程，所以章家大房二房都應知道雯芊今日回來，但只有大房來接了，還不是隨便打發個下人來的，是主子少爺親自來的。
這二少爺，就是雯芊的堂兄章永潤。
臘月里的京城，前幾日剛落過雪，冷得緊。
章永潤得了父親章自中的安排，晌午就來了西城門。只知五六年未見的堂妹今日到京，卻不知具體幾時幾刻，只能早早地來等，這一等就是大半天。
外頭冷，他就一直待在西城門邊上的茶樓里，兩個長隨輪流出去觀望，就怕錯過了永平侯府來的馬車。
眼見著不多時天就要黑了，申時三刻，長隨才急急地跑進來回話。
“爺，二姑娘到了。”
堂兄妹見面，短暫寒暄了兩句，就各自鉆進馬車里，往城東的章府去了。
雯芊的父輩只有兩兄弟，祖父去世之后，便分府而居，兩座宅子毗鄰，所以章府分東西二府。
東府是章家大房——刑部尚書章自中章大人的府邸，西府是二房章自云的府邸，也就是雯芊的家——平北將軍府。
他們自西邊來，先過西府大門，前頭章永潤的馬車停下，雯芊所乘的永平侯府的馬車也跟著停下。
章永潤下車，到了雯芊的車前，“二妹妹，這兩日你也奔波累了，且先回家見見嬸母，修整一番。”
天已經全黑了，車前已經掛起了燈籠，雯芊掀了厚重的車簾，看著外頭站著的堂兄，莞爾一笑，“不急著休息，我先去東府拜見一下大伯父和大伯母。”
燭光和未化的雪交相映照，章永潤臉上閃過一絲不太自然的神色，一時沒有接話。
他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再如何，堂妹也得先回去見見家中的主母吧，哪怕是繼母。
隔了二十丈遠，就是東府大門，側門開了，有些動靜，遠遠地看，多了兩三盞燈籠。
天暗，只能看見出來了幾個人影，其中有個小廝朝這邊喊：“可是二少爺接了二姑娘到府了？”
章永潤身邊的長隨趕緊應了聲，那頭的幾盞燈籠并著人影就往這邊來了。
走近了，才看見是大姑娘章雯菲帶著兩個丫鬟，門房小廝提燈籠陪著。
“二哥，你可算是回來了！”章雯菲嗔了自家兄長一句，又看向馬車里的雯芊，有些探究，“二妹妹，一路可順利？”
雯芊就著冬云的攙扶，也下了車，盈盈朝章雯菲見了個禮，抬臉朝她一笑，“大姐姐，我這一路都好。”
章雯菲與雯芊不熟悉，剛見面還有些別扭，只轉頭朝章永潤問：“大冷天的，怎么跟二妹妹在門口停住了？怎么不進府里去？”
章永潤還未開口，雯芊接過話茬，“大伯父大伯母有心了，這么冷的天，讓二哥哥在西城門等了我大半日。”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繼續道：“我多年離家，如今才回來，想現在就去東府見見大伯父大伯母，剛才正跟二哥哥說著這話呢。”
章雯菲心思通透，聽雯芊這話，她瞥了一眼旁邊幾步之遙卻大門緊閉的西府。
他們在門口都站了這一會了，就算門房是個聾子，也該聽到府里的正經小姐回來了，可是卻一絲動靜也無，連個側門都不開。
想想西府平日里的做派，章雯菲有些不屑。
章雯菲又看了眼身邊比自己只大了一個時辰的雙胞哥哥，心下了然。她這個二哥什么都好，就是讀書讀的有些刻板了。
她笑著拉過了雯芊，往東府大門走，邊說：“我和爹娘在等二哥帶你回來一道用飯呢，咱們快進去吧！”只字不提什么禮數周到。
要說禮數欠缺，誰也比不得西府里那二位更上不得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