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幾步,后頭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
雯芊先一步轉身,吩咐著自己的幾個小廝丫鬟,“冬云跟著我,其他人把車馬行李歸置進府里去吧!”
冬云是自小跟著她一起長大的,也是當年跟著她一起從將軍府回了外祖家,關系親厚。而她身邊現在其他的小廝丫鬟仆婦,俱都是從徐家帶來的,也是外祖母徐老夫人身邊得力的嬤嬤們一手調教的,自然都聽雯芊的吩咐,別無二話。
唯有冬云有點不解,不明白自家主子這是什么意思,過家門不入?
雖說這一路走來,冬云也覺得府里的主母連個下人都沒有派去城門口接自家姑娘,到底不妥,但主母畢竟是主母呀…… 平日在徐家,姑娘各種禮數周全,規矩任誰都挑不出一絲錯來,怎么這會子糊涂了……
冬云私心里想著,也不知這主母是個什么做派的夫人,萬一計較了姑娘此番該如何呢……
不過主子發了話,冬云也只能小步跟過去,站在雯芊身側。
章雯菲沖著章永潤道:“二哥,你還愣著干什么?”
說完,兩位姑娘當先往東府走去,章永潤搖了搖頭,也只能跟上。
東府打理的十分齊整,進了大門,繞過影壁,走廊下經過前院就是二門,穿過這扇垂花門,就是東府的后院了。
雖說東西兩府的宅子毗鄰,可上輩子,雯芊來東府的次數其實不多。
章家本家在京中就這兩房,本該守望相助。她的大伯父也很看重她這個侄女,否則也不會大冷天讓親兒子去城門口苦等大半日的迎接。
外祖母也跟她提過,大伯母江氏出身書香世家,品德教養都是上乘,只是性子極淡,看著不好親近而已。當年她與雯芊的母親妯娌和睦,對年幼的雯芊也十分疼愛。
外祖母囑咐過她,回了章家以后,若有什么難處,盡可以去找這位大伯母。
上輩子雯芊也是想與大伯父一家親近的,可她太過守規則遵禮數,一味地供著、順著繼母和繼姐,而繼姐李月娘與章雯菲關系不睦,曾鬧得不可開交過,她夾在中間難做人,以致于后來她再見章雯菲,也覺得尷尬,就漸漸不好意思去東府了,如此以往,疏于走動,關系自然就疏遠了。
后來回想這些的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糊涂在哪兒。
且不說這位大伯母往后能照拂她許多,大伯父五年后就要入閣拜相,她大伯父的長子章永彬是七年后新太子身邊的左右手,次子章永潤兩年后春闈榜眼及第,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就是眼前這位率真的堂姐,將來也是誠親王嫡次子的正妻……
這一家子,如今雖然還未顯山露水,但是幾年后,滿京里誰不想巴結。
撇開這許多以后相關利益的事兒,單看這血緣上的遠近親疏,她也不該因為那對母女疏遠了大伯父一家。
雯芊與那對母女雖說是一家人,但她們不過是占著一個主母繼姐的名頭罷了,大伯父一家才是眼下雯芊在京中最親的人啊。
上輩子她父親的死訊傳來之后,一時間西府的天就塌了。繼母和繼姐只想著自保,哪還管她的前途命運。
所以那時候的雯芊六神無主,匆匆定下了那門叫她后來后悔多年的親事。
她記得大伯母也曾勸過她幾回,不過那時候的她哪里聽得進去,就像一只落難的小鳥,一心只想尋一處枝頭棲身罷了。
三年孝期屆滿,她就帶著母親當年剩下的嫁妝嫁進了承國公府。
她還記得大婚前一天,大伯父特意帶了章永彬章永潤兄弟倆來看她,沒說幾句就紅了眼眶。
當著兩位堂兄的面,大伯父忍著眼淚哽咽地交代她:“嫁過去了就要好好侍奉長輩、相夫教子,但往后若是受了委屈,也得記住自己是章家的女兒,你雖沒了父母,但家里還有長輩和兄弟在的。”
那是雯芊頭一次見這位在官場上殺伐決斷的大伯父露出這樣的一面,明白了大伯父對她也是真心疼愛的,只是長輩含蓄,她從前未曾知曉罷了。
所以從那時起,她就懊悔了,她太糊涂了。
丫鬟早就把雯芊過府的消息傳進去了,等他們進了花廳的門,桌上的碗筷都已經添好了。
進了門,繞過一扇屏風,章自中夫妻坐在上首等著他們。
廳里燒著地龍,暖融融的,側廳的八仙桌上已經擺上了家常的飯菜。
章雯芊一眼便見著坐在中廳上首的大伯父,沒來由地紅了眼,脫開章雯菲的手,往前兩步恭恭敬敬、真心實意地地朝章自中夫妻行了小輩禮。
“大伯父,大伯母,芊兒回家來了。”
章自中四十多歲,儒士長相,蓄著八字須,穿著家常的鼠灰色夾棉袍子。
江氏四十出頭,也做家常打扮,她保養得宜,長相并不出眾,但端莊靜美,勝在氣質。
章自中見了離家多年的侄女,想到弟媳婦走得早,弟弟又常年在外征戰,這小侄女自小就養在外祖家,不免有些感懷。
他微微站起身,傾身要去扶雯芊,但江氏先他一步扶起了她,他便只好又坐了回去。
侄女大了,不比從前小時候。
“自家人,不用多禮,快起來吧。”江氏道。
雯芊順勢站起身,只聽章自中關切道:“一路上可還順利?”
“一路都順利。外祖母遣了大舅舅家的四表兄護送我回京,只是他還有些要事,需盡快趕回定州,因此在城外就離開了,沒有到府拜會大伯父,四表兄還讓我幫他跟您告個罪。”雯芊緩聲回著話。
其實徐之荏雖為晚輩,但因為關系隔了一層,也沒有非要到府拜會章自中的道理,這不過是客氣幾句而已,但同時也表明了徐家小輩對他的尊重。
章自中點點頭,道:“你外祖家幾位表兄弟,俱都德才兼備,如有機會來家里,倒是可以同你大哥二哥結交一番。”
雯芊笑了笑,轉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章永潤,說道:“三表哥每次回定州,都要提一提二哥不僅詩詞在京城學子中獨占鰲頭,學問也是數一數二的好,總念叨想與你討教討教,只是苦于沒有機會結識。”
聞言,章永潤有些羞赧,“討教倒不敢當,我也聽聞徐三少爺才華橫溢,在國子監很受器重。”
徐三少爺是永平侯府徐家二房的長子徐之廉,在所有兄弟中行三,現在國子監讀書。
章自中哈哈一笑,“若是如此,改日你拿著我的名帖去拜訪一下徐三少爺也無不可。”
章雯菲聽著這些,只覺得肚子都要餓穿了,她拉拉江氏的衣袖,小聲道:“娘,該用飯了。”
江氏寵溺女兒,笑著道:“入座吧,索性都是一家人,也不用拘禮,邊吃邊說就是。”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席間說了話,左右不過是雯芊在徐家這五年里,兩邊發生的事情。
雯芊心情不錯,她許多年未曾感受過這樣和樂的氣氛了。
東府一家人的和睦親熱,一直是雯芊最羨慕的。
她曾以為自己只要對繼母敬著,對繼姐順著,對幼弟護著,哪怕她自己受些委屈,但只要一家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再等父親凱旋歸來的那一日,西府也會是一片和樂融融,只可惜結果非她所愿。
她最后在蓮心寺病重的那一年多,想了許多,她對得起所有人,獨獨對不起自己,若重來一世,她絕不會再委屈自己了。
飯后章自中去了書房處理公務,江氏也沒有多留雯芊,只道:“今日晚了,你且回去吧,永潤和菲兒送送芊兒。”
于是一路跟章雯菲說著話出來,雯芊與他們在東府門口告了別。
她的丫鬟小廝早就在西府門口張望,等著主子回來了。見東府門口有了動靜,知是自家主子出來,兩個丫鬟趕緊提了燈籠接過來。
晚上天更冷,那兩個丫鬟還備了熱乎的手爐,一見雯芊,就不聲不響地塞了過來。
章雯菲雖然性格率真直接,卻也是個細膩的,雯芊身邊的丫鬟小廝都極規矩周到,端是永平侯府這樣極富貴的人家里出來的。
看著雯芊消失在西府門口,章永潤兩兄妹就讓門房關了大門,邊往回走邊說著話。
“五年沒見二妹妹,想不到如今大變了樣。”章雯菲攏了攏袖籠,笑著開口。
章永潤對雯芊的印象其實不算差,只是還是覺得她禮數上有些瑕疵。他知曉永平侯府根基深厚,心道也不知二妹妹怎么回來卻這副做派,聽章雯菲這么講,也就沒接話。
章雯菲與這位兄長是雙胞兄妹,兩人年歲一般大,不過出生時前后差了一個時辰而已。章永潤極聰明,不論學什么做什么都悟性極高,就是心性單純了些,平素也不愛言語。
要說這世上誰最了解章永潤,章雯菲自認第二,無人敢說第一了,他皺個眉,她就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活脫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章雯菲撇撇嘴,對著自家二哥,她還真沒什么不能說的,她壓著聲音:
“二妹妹雖然年紀不大,卻是個明白人!今日她回家,李月娘母女半點反應都沒給,也算是做得出了!既如此,二妹妹又何必去討好,反倒叫她們得意!二哥,你書讀的太多,可也別死腦筋!”
章永潤想反駁,卻又忍了忍。
他不是真迂腐,回想西府里劉氏母女平日的做派,此刻倒覺得章雯菲說的也不無道理,何況父親和母親都對禮數只字未提,想必也都理解二妹妹的做法。
西府里的那個李月娘,也確實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