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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上任

    李德裕和孔戣在韶州呆了十天,沒有去鳳凰臺,只到崔鶯鶯處吃了個便飯,李中丞對楊參軍的樸素十分贊賞,待問及鳳凰臺時,李熙只說當(dāng)初純粹是為了給韶州百姓筑一個安居之所,地是別人半賣半送的,城防也是招募流民做的,只管一天兩頓飯,所費(fèi)并不多,并不是像外界傳的自己砸下十萬貫去修筑鳳凰臺,然后出售地皮牟利。
    當(dāng)然李熙也承認(rèn)后來出售地皮的確是得了點利,但也并非如外界說的那樣一夜之間成了楊百萬,李熙伸出一根手指頭說:“一萬貫都還不到,地是我半賣半送給我的,我也是半賣半送給別人的,我人生地不熟的來韶州,敢得罪誰呢,誰都不敢得罪,只能夾著尾巴做人?!?br/>     崔鶯鶯插嘴說:“夫君雖然低調(diào)做人,可是還是得罪了些人,咱家在臺上修了個宅子,當(dāng)初買地修筑才花了一百多貫,如今價值千金,原來賣地的人家后悔了,逼著我們把地退還給他?!崩钗鹾鹊溃骸澳悴恢溃菀獊y說?!?br/>     崔鶯鶯笑笑閉上了嘴,李德裕道:“嶺南之地本就是少教化的不毛之所。凡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不過也不必計較這些小利,人要往前看,等你跳出了這個地方,再回頭想想,許多事會看的更明白。你在鳳凰臺上賣宅子的事夫子和我都已知道,謠言就是謠言,經(jīng)不得推敲,想這韶州六個縣不足萬戶,區(qū)區(qū)一個鳳凰臺能賣出百萬貫來,說出去真是貽笑大方。哈哈,不值一哂?!?br/>     有了李德裕這句話,李熙算是吃了顆定心丸,勸酒愈發(fā)殷勤,以至于一向海量的李德裕竟然有了幾分醉意,因見窗外飄起了雪花,李熙只好留李德裕在家中歇宿一晚,他自己自然也不好回鳳凰臺,和崔鶯鶯關(guān)上門下棋到半夜,見崔鶯鶯熬不住,打發(fā)她先睡了,自己枯坐了半夜,瞌睡的哈欠連天。
    檢點廉察使團(tuán)離開韶州時,李德裕向李熙暗示:通過明察暗訪,韶州官員中堪稱清廉的只有三個人,常懷德、張思和他李熙,其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些人還很麻煩。有了這個評定,李德裕推斷說,常懷德舉薦他做的始興縣令的事將是十拿九穩(wěn)的,而今廣州雖已經(jīng)同意他暫攝始興縣政務(wù),明年還要進(jìn)京考評,過與不過,還在兩說,而今有了這個評定,吏部將不會再設(shè)考評,只過一個公文程序,便就一切水到渠成了。
    李熙大喜過望,琢磨著該向兩位欽差表示點什么,一時卻又拿不準(zhǔn)主意,心里很為難。李德裕提點他說孔戣有個內(nèi)侄兒不日將到韶州來拿批玉材,屆時可以親近一下。
    李熙心領(lǐng)神會,安住了孔戣這邊,李德裕這里就好說多了,開春自己就要回京,屆時再登門拜謝吧,反正李德裕家他也去過。
    元和十三年元旦,李熙帶著文憑和常懷德所贈的“忠君愛民”劍啟程前往始興縣,家眷一個沒帶,本來想把旺財帶上,怎奈人剛剛成親還未出蜜月,李熙自不忍心。
    李十三要辭職追隨李熙去始興,李熙沒有答應(yīng),曲江是韶州首縣,也是上縣,不是始興可以比的,再說他身上的傷還未痊愈,抬過去養(yǎng)傷么?
    李熙只帶了阮承梁和兩個挑行李的土兵,他雖辭去了訓(xùn)練使一職,卻還掛著團(tuán)練使司判官的名頭,雖然人走茶涼,沒有常懷德關(guān)照,判官被免是早晚的事,但大權(quán)還在握,叫上兩個土兵挑行李也不算過分吧。
    始興縣是下縣,人口尚不足一千戶,縣城只有東西一條街,三百戶不到,人口卻有五六千,蓋因多數(shù)人家都購有奴婢。奴婢來自用各種手段掠賣來的蠻人,所謂“蠻人”即一些尚未歸附大唐國的化外之民,多從桂州那邊來,亦有安南來,還有來自南詔國。
    邊軍掠賣奴隸李熙并不陌生,且深惡痛絕,作為上任燒的第一把火,他決定好好整肅一下始興縣的奴隸市場,要讓他們知道誰才是這兒的老大,開市場不交稅門都沒有。
    不過眼下,還不宜動手,一則剛到情況還沒摸熟,二者,始興縣大部居民都在韶州城下吃救濟(jì)糧呢,城里空空如也,整肅誰去?
    和縣衙僚屬見了面,人數(shù)不多,加上牢卒、巡街才四十五人,縣衙更小的可憐,李熙嘀咕家屬都帶來還住不下,又想即使住的嚇也不能來,這縣衙實在是破舊的嚇人,正堂南面墻上竟頂了兩根木柱,時時有傾塌的危險,怪不得說歷任始興縣令都愛微服私訪到民間呢,這情形誰不出去誰傻,你在家坐著房子塌了砸死了不起一個因公殉職,哪有出去閑逛舒坦?既安全又得民心。
    始興縣丞楊儒年約六旬,須發(fā)皆白,走路靠扶,老人說不是自己不想退休,實在是年輕一輩鬧的不像話,他不得不以風(fēng)燭殘年之軀,犧牲頤養(yǎng)天年之樂,堅守崗位,扶年輕人一把。李熙聽了十分感動,贊道:“贊公是我等后輩的楷模呀,我等以后都要向贊公學(xué)習(xí),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老死為算?!?br/>     楊儒耳背又嗜睡,李熙的前半句話他沒聽清,說后半句話時他睡著了。
    主簿錢宴年富力強(qiáng),一張長臉,甚是威嚴(yán),他在始興縣城周邊有七個田莊,家有僮仆上田,做官只是圖個樂子,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是抬舉他了,半年到縣衙來一次就不錯了。大災(zāi)之年錢宴家積有余糧萬石,僮仆們吃喝足夠,不過他聽說韶州城下搭了粥棚施粥,還是打發(fā)管家?guī)е灼腿チ?,買通戶曹閔蓉,獨(dú)霸一座粥棚,吃喝十分自在。
    這日正在家中與妻妾子女歡度新年,被楊儒叫來迎接新縣令,錢宴不高興地說:“狗屁縣令,就是個九品參軍,暫攝而已?!辈贿^后來他還是來了,賭錢的時候手氣太差,被一干子侄們贏了三千錢,給,肉疼,不給,丟臉,借這個緣故跑縣衙躲債來了。
    賭場無父子,輸贏都得認(rèn),下了賭場老子仍是老子兒子還是是兒子,兒子敢問老子討賭債,批死你。
    縣尉肖白身材高大,年輕,帥氣,駕駛顯赫,囊中多金,是始興縣所有女性心目中的白馬公子?!鞍遵R公子”這個綽號是他在青州時得的,他爹是青州刺史,他哥是領(lǐng)軍兵馬使,他那時年方二十,騎一匹雄峻的西域大馬,帶著七八個僮奴,一路欺男霸女,橫行無忌。
    他聽聞李師道之女李洹好穿男裝,騎黑馬,人稱“黑騎公子”,在淄州無人敢惹。肖白覺得自己若斬落李洹,則淄青大地誰敢不服,興沖沖騎白馬殺向淄州。
    設(shè)一酒局,誘李洹孤身赴宴,借酒撒瘋,“白馬”辦了“黑騎”。
    肖公子興沖沖趕回青州炫耀戰(zhàn)績,“李公子”興沖沖去向母親哭訴自己被人騙。時過不久,肖公子就由騎馬的公子,變成被馬牽的公子。他父親將他剝?nèi)ド弦?,背上背著荊條,雙手縛在前心,用繩子拴在白馬尾巴上前往淄州向節(jié)度使李師道請罪。
    李師道得知女兒受辱的消息,表現(xiàn)十分冷靜,他深知世上的活寶從來都是以組隊形式出現(xiàn)的,肖白酒后無德,自己的女兒也好不到哪去,一個外地陌生男子設(shè)酒邀你孤身赴宴,你李洹敢去,就沒存害人之心?究竟是誰無德在先還真是難判斷,因此而殺大將之子,更為不智。而今肖家父子主動請罪,是重辦,還是將錯就錯,順?biāo)浦鄢扇诉@對活寶?
    李師道果斷地選擇了后者,舍一個女兒換取大將的忠誠,值!
    肖公子的厄運(yùn)由此開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多能折騰都遠(yuǎn)遠(yuǎn)不是李家娘子的對手,一時形銷骨立,精神萎靡,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巧使一計,責(zé)其忤逆,打發(fā)他充軍嶺南,待擺脫了李家娘子的魔爪后,上下使錢,左右托人,給他弄了個縣尉做。
    李熙和肖白一見傾心,當(dāng)面約定第二天出城打獵,見過了僚佐,當(dāng)晚就殺到錢宴家吃飯,大過年的街上沒處去,縣衙灶房也是冷鍋冷灶,再說廚子也要回家過年,老拖著人家多不好意思呢。
    因此雖然錢宴一百個不愿意,無奈也只能答應(yīng),肖白拍醒了睡夢中的楊贊府問他去不去,老頭一抹口水說:“去,得去,長吏上任,老夫缺席實為不妥?!?br/>     老頭邊說邊走,忽然一愣,人怎么都不見了?“嗨,等等老夫咳咳。”老縣丞嘀嘀咕咕抱怨道:“人問我為何不退,我這能退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全沒一個尊老愛幼的。楊義、楊義推老夫的車來?!奔胰藯盍x推了一輛獨(dú)輪車來,這是一輛平面獨(dú)輪車,上面墊著軟墊,扶老頭上了車,問去哪?
    老縣丞忽然大怒,以杖擊地,很恨地叫道:“這幫人,怎么能不告訴老夫去哪呢。你讓我去哪找你們呢?嗨”
    老頭重重一嘆,垂頭喪氣,楊義勸道:“要不咱回家吧,今兒才初一呢?!?br/>     老縣丞喝道:“混帳東西,不回家又去哪,難不成要我沿街挨門問他們在哪嗎?”
    待老縣丞走后,肖白才領(lǐng)著李熙從正堂側(cè)門出來,側(cè)耳聽了聽獨(dú)輪車的吱呀聲,肖公子哈哈一笑,道:“老東西,一把年紀(jì)了還圖熱鬧?!?br/>     李熙道:“我們這樣甩掉他不太好吧。”
    肖白說:“無敵兄你有所不知,這老兒每一上桌必喝醉,醉了就胡言亂語,什么都說,到時候你聽不聽都得罪他。與其大家都不愉快,索性甩了他?!?br/>     錢宴道:“且不說了,咱們趕緊走,免得他一會兒醒悟又找回來了。”
    一干人匆忙離去,楊儒走出不遠(yuǎn)果然醒悟過來,自己沒看到他們出門,怎么就不見了呢,可見一定是藏在屋里了,他把自己的判斷說給楊義聽,楊義道:“就算是,怕也來不及了,都這會兒來,他們也該走了?!?br/>     “未必!”老頭說,“殺他個回馬槍,這番要是逮著他們,看我怎么羞臊。”
    楊義無奈推著老頭又回去了,里里外外尋了一遍,縣衙里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臨走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狐貍站在正堂廊下,嚇的老頭一身汗,連呼妖孽,催促楊義倉皇而去。
    錢宴的小氣摳門是出了名的,不過人家底的確厚實,晚上這頓飯菜可謂豐盛,連肖白這等花天酒地慣了的公子哥也連呼過了。李熙一句話都不說,埋頭對付手里的雞腿,吃相之不雅,連錢宴的小女兒錢寧直抽鼻子,私下說:這新縣令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假的,怎么跟屈死在雞嘴下的小蟲子投生的似的,跟雞那么大仇恨。
    錢宴的幾個兒子也懷疑這縣令是個假的,因為吃相實在難稱“雅致”二字,自己父親行為粗魯已經(jīng)處處受人詬病了,怎么縣尊還不如父親呢,這官位大小是比誰更粗魯嗎?
    飲宴過后,眾人臉色微熏,肖白提議博戲為樂,李熙說:“賭錢就賭錢還博戲呢,來,我做莊。”錢宴有些不想賭,縣尊在自己家里賭,贏他不好意思,輸了自己心疼。
    正要推脫人少不好玩,七歲的女兒錢寧忽而飛奔而入,往桌邊一坐,問:“誰坐莊,玩多大,什么規(guī)矩?!痹缭诶钗醮罂须u腿時,這小姑娘就判斷李熙此人多半不讀書會賭錢,故而一早就回屋拎著自己的錢袋子來了,此刻往桌邊一坐,氣勢十足,她的一幫兄弟姐妹們,瞬即站在她背后,手里都攥著大大小小的錢袋子。
    李熙大喜道:“此處果然賭風(fēng)昌盛,來來來,今晚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不輸?shù)粞澴咏^不收兵?!贝撕姥砸怀觯娙宿Z然大喜,錢寧拍著桌子大聲叫好,歡喜無限。
    本來是要贏光小姑娘手里沉甸甸的錢袋子,孰料自己的錢袋子反被她和一幫兄弟姐妹給贏光了,李熙不覺暗暗稱奇,這么小的人兒賭術(shù)竟如此出神入化,假以時日或可成為本朝賭神呢。
    不過輸?shù)那鍧嵙飦G的新縣官是沒機(jī)會說這番話了,眼見他把錢袋子口朝下底朝天也倒不出一個銅板,小姑娘蹭地跳起來,說:“莊家見底,散。”
    她的一干兄弟姐妹如聽到將軍發(fā)令一般,轟然而散。只留下提著空錢袋的李熙和同樣輸?shù)囊晃牟幻男ぐ?。同病相憐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同時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這時,錢寧忽然從內(nèi)院奔了過來,先一把奪下李熙的錢袋,在里面放了一枚亮晶晶的銅錢,又奪下肖白的錢袋,也在里面放了一枚銅錢。把錢袋還給二人,拱手說道:“新錢壓袋,恭喜發(fā)財,新年好運(yùn),一生康泰?!?br/>     說完,又跑進(jìn)來內(nèi)宅。李熙把那枚銅錢從錢袋里倒出來,捧在掌心,是一枚新鑄的錢。新年送新錢,也許是個好兆頭吧,不過這小人精,真的只有七歲嗎,太早熟了吧。
    阮承梁花了一下午時間才在縣衙后宅收拾了一間能住人的房間,上任和上上任縣令都是自己在外面居住,或購置或租賃。房屋久無人住,又沒人打理,破敗也是正常的。
    李熙看了眼這間破破爛爛的房間,反倒替阮承梁和兩個土兵擔(dān)心了,給自己這間應(yīng)該是最好的一間了,尚且四壁透風(fēng),他們又歇宿在哪?
    這話一問,阮承梁有些感動,笑笑說:“鄉(xiāng)下的房子都這樣,我未等您出來做事前,家宅比這還不如,何止四面透風(fēng),上面還漏雨呢。我看了后面還有兩間屋子,不露雨,能住人。真的?!?br/>     李熙道:“真的假的,住的是你,我才懶得管呢。明天我出門打獵,你去街上給我尋一套房子,大小都無所謂,比這間強(qiáng)就行,還有你們忙過這陣子,就回去了,始興這地方不如曲江,委屈你們了?!?br/>     阮承梁道:“我正想說這事呢,我不打算回去了,跟著您隨便做點什么事都成,沒事也成,反正跟著您就成?!?br/>     李熙道:“喲嗬,你會算命怎么著,押準(zhǔn)了我就有大好前程?我今晚可是輸?shù)囊晃呐叮€剩一文,不過是那個小人精打賞我的。做官看著風(fēng)光,內(nèi)中的心酸又有誰知,像前些日子我陷入賊營,老天保佑我活著回來了,若是回不來了呢,若是被逼做了賊了呢,這些你有想過嗎?你而今已經(jīng)是隊正了,不管上面換了誰,都要能干事的人對不對,再說我還在韶州呢,三五年內(nèi)也沒人能動你。熬個三五年,也有資歷了,去縣里謀個差事做做,也強(qiáng)過跟著我四處奔波好呀。人離鄉(xiāng)賤呀,兄弟?!?br/>     一聲兄弟叫過,阮承梁蹭地站了起來,臉憋的通紅,呼吸急促地說道:“我想過了,這輩子就跟著您干了,我,回去把父母安頓好就過來,再也不離開你了?!?br/>     李熙忽問他:“你是不是欠人賭債?”
    阮承梁道:“?。啃〉膹牟桓速€錢。”
    李熙點點頭,道:“哦,我就隨便問問。只是你跟著我,你父母怎么辦,總得有個人在家照顧吧?”
    阮承梁道:“這個不怕,我父母年紀(jì)不大,還算康健,我房下身子骨也健壯,孩子們也長大了,再說我還有三個弟弟,都在家鄉(xiāng),不妨事的。我跟著縣尊奔個前程,也給阮家添光增彩?!崩钗醯溃骸澳慵热灰呀?jīng)想清楚了,我再推辭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不過既然你跟了我,我若不好好安置你也對不住你,明日安頓后,你可以先回去陪父母過個年,年后去請個長假過來,記住,先不要辭職。我估摸著明春,有些事可能會動。你有隊正這塊牌子就好安頓的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阮承梁搖搖頭說:“不明白,不過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聽您的?!?br/>     李熙贊道:“絕對服從,不問是非。很好,我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人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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