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天剛蒙蒙亮,李熙就起床了,臥室四壁通風,臨時用稻草塞住的裂縫擋住了寒風卻擋不住寒氣,瓦盆里的炭火半夜就滅了,被窩寒如冰窟,縮著還不如出來活動活動筋骨呢。
李熙穿戴整齊,抓起常懷德所贈,吞口處刻有“忠君愛民”四字的寶劍來到院中,先活動了一下筋骨,待身體發熱,血脈通暢后,才練起了三十二式楊氏太極劍。
前世那會兒,為了能在街心公園跟未來老丈人“雙劍合璧”“街心論劍”,贏得他老人家好感,繼而哄他閨女上手。老丈人修煉劍法四十余年,絕非等閑之輩,為了吃透這套劍法的精髓,李熙曾專程用了一個月時間北上河北鄉村拜師求藝。得到明師指點后,回家苦練一個暑假帶兩個寒假,終于略有小成,贏得老人贊,抱得美人歸。
師父無塵真人修煉的是玄門內功,松青也只修煉內功心法而不習劍法招式。玄門內功玄之又玄,大成之日,一掌劈出,星空破碎,甚是了得。不過在大成之前,哪怕是小成都是個渣。玄門內功小成之日,修煉者耳聰目明,肌骨強健,精氣充盈,體力大增,衰老的皮膚可以恢復光澤,衰朽的器官重新迸發活力,跑步百里不累,喝酒三斤不醉,八十老漢做新郎,不輸少年郎。可那又能怎樣,與人對陣,一拳打來,鼻骨斷,刀劍加頸,碧血流。該敗的還是要敗,該死的還是要死。
大成之前練兩套防身劍法才是最現實的,李熙本來是要另投明師學斷魂刀,五郎八卦棍什么的,一個偶然機會松青發現了他的楊氏三十二式太極劍,一時驚的目瞪口呆,連贊好劍法,忙問叫什么名字,跟誰學的。
李熙謙虛地說:“此劍法名喚三十二式楊氏太極劍,我年少時某日枯坐書房,忽得一夢,夢中見一白鶴在湖面上翩翩起舞,我略有所悟,醒后便憑著記憶創制了這三十二式劍法。不等大雅之堂,耍來玩玩。”
松青自然不信李熙信口胡謅,不過對這三十二式劍法依然欽贊有加,對李熙說:“你既懂得此劍法,我傳你一套鍛骨心法,或者兩年內你真的能戰敗杜四。”
李熙嫌兩年時間太長,問她有沒有速成鍛骨法,松青答:“有,不過你得吃點苦。”
李熙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已經做好了脫胎換骨,抽筋剝皮,洗髓換神的準備。小師妹你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
松青見他決心已定,無復多言,用了一晚上時間為李熙“拆了廢骨,通了神筋”。李熙為此咬碎了三塊麻布,最后還是忍不住地長嘯了一聲。此后的三天時間里,李熙發現自己真的是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走路時腳步輕捷,似在腳底裝了彈簧,精力充沛的可笑,像一個得了多動癥的孩童,見什么都想戳一把。
三天后漸漸恢復了正常,不過身體還是發生了一些深刻的變化,李熙發現自己的眼神變的特別好,晴朗的日子里,三里地外柿子樹上的柿子是紅是青一眼就能看清,同時聽覺、嗅覺和觸覺也變得異常敏銳,敏銳的讓他一開始時十分的不適應,并為此鬧出了許多笑話。
而最大的變化則是皮膚、肌肉和骨頭都比以前變得堅實,與沐雅馨玩鬧時,任她怎么用力捶打,也只像是在給自己搔癢癢,感覺不到疼痛。是沐氏手下留情,還是皮膚壞死,李熙也曾懷疑過,為此他還做過測試,他用針扎自己的胳膊,發現仍如以前一樣疼痛,并流血不止,由此證明皮膚沒有壞死。至于說沐氏手下留情,太陽又沒有從西邊出來,怎么可能。
“拆了廢骨,通了神筋”這是李熙苦熬一夜后得到的結果,他還不能明白何為廢骨,何為神筋,不過身體發生的這些變化證明自己那一夜的苦受的值得。
三十二式太極劍練完,李熙收式,剛把劍插回劍鞘,就聽到“啪”的一聲響,一股煎茶的問道傳來,回身看,二十丈外的院墻下,縣衙的廚子老黃正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在他腳邊一個細瓷茶碗摔成幾塊,潑出去的茶還冒著熱氣。
“嗨,老黃,怎么啦?看到什么啦,嚇成這樣?”
“哦,哦,沒什么,是縣尊的劍耍的太精彩,老漢看花了眼,不慎摔了茶碗,真是該死,我這就去換一盞去。”老黃蹲身拾起茶碗碎片后匆匆忙忙地跑了。
“人老了真是可憐,干什么什么干不成,可是誰又沒有老年時呢。”李熙搖搖頭,抹了把臉上的汗回屋洗漱去了。
老黃興沖沖地跑回縣衙廚下,滿腔興奮的想跟燒火的小吳告訴他今早的驚奇發現,真是太震驚了,新來的縣尊竟然是個劍術高手,他的劍舞動起來時,快的連影子都沒有,乍眼看去,就像一條青龍在舞動。
青龍?!老黃驟然吃了一驚,新來的縣尊怎么會是青龍呢,我的天,龍是什么,太子才是龍,這,這,這
老黃上排牙猛叩下排牙,臉頰上肌肉一陣陣抽搐,面色灰如土。燒火的小吳看見老黃捧著碎瓷片站在寒風中,就喝了一嗓子說:“老黃叔水開了,嗨,老黃叔。”
老黃回過神來,啊了一聲,失魂落魄地坐在了灶洞前,灶洞里的火光映在他臉上,炙烤的他臉發燙。小吳用木盆打好了水,正要端出去,忽見老黃還坐在那發呆,怕他有事,就又喝了一聲:“老黃叔,你這是怎么啦?失魂落魄的,挨新縣尊訓斥啦?”
“哦。”老黃應了一聲,心里還在想他剛才看到的異象,沒錯的確是條青龍,潛龍在淵這是還沒有發達呀,可是龍絕非凡物,既然降臨人間,必然是來擔當大事的,絕對是大富大貴之人吶。想到這老黃一躍而起,從發怔的小吳手里奪走了木盆,說:“新縣尊性子不好,你以后少照他面,挨頓訓斥是小,砸了飯碗是大!應付這樣的長官,老黃叔比你有經驗,讓我來。”老黃大義凜然地出了門,感動的小吳熱淚盈眶。一時也忘了老黃是個集奸、饞、懶、貪、妄五毒于一身的超級衙門混混,他豈會有這么好心。
早起還晴朗的天,在李熙和肖白出城后,忽然彤云密布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來,雪堆積在山道上濕滑難行,山進不去了,只要沿著城南的小河邊搜索,希望能撞到幾只睡昏了頭的野兔、山雞。運氣不錯,一出城就哄起了一只又老又瘦的灰兔,大雪致盲,灰兔一頭撞在木樁上,昏死過去,白撿了一個。
小河兩岸都是水田,稻茬留得很高,新雪覆蓋不住,倒成了指路的路標,不怕迷路又不怕踩壞了莊稼,只管縱馬馳騁,逍遙快活。
小河之南有個小湖泊,湖畔有座小山,被白雪一壓,晶瑩剔透的一個水晶世界。自詡箭法高超、打獵經驗十分豐富的肖白縱馬向前,呼嘯著沖入山腳下的小樹林,“白馬公子”果然風采不凡,狀如一頭進山的雪豹。
“雪豹”很快就從小樹林里退了出來,跑的十分狼狽,對姍姍來遲的李熙等人說:“不得了,這林子里竟有狼。”
李熙唬了一跳,暗忖:就憑這幾個二把刀的貨色,欺負兔子還成,遇到狼,還是趁早撤吧。于是說道:“看這雪還要下,要不咱們撤吧。”
肖白興高采烈說好,撥馬正要走,忽聽得汪汪汪的一陣狂叫,七八條灰狗從林子里竄了出來,齊心協力追殺一只灰兔子,那幾條狗從長相上看的確有幾分神似狼,不過卻是地地道道的家犬,其中一只狗的脖子上還拴著銅鈴鐺呢。
“這就是傳說中的狼?”
李熙望了望白馬公子,后者的臉正像猴屁股一樣紅。此事沒人再提,李熙也不說時間不早要打道回府的話,既然林子里沒有狼,打獵還是繼續吧。
清早老黃來送洗臉水,問起早飯想吃什么,說廚下備有咸肉、醬菜、豆腐、竹筍、蘑菇、霉干菜,這幾樣李熙都沒興趣,這年頭所謂做菜要不煎炸,要不熬住,要不蒸熟。韶州邵二娘和陳招弟跟著自己學了幾手后,做的菜勉強還能下咽,這老黃又沒受過自己點撥,能做出什么菜來,還不是煮豆腐,煮竹筍,煮蘑菇,蒸霉干菜?又有什么吃頭?
昨晚在錢宴家吃的一只燉山雞味道就很不錯,雖然凍了一夜有點不太新鮮,骨頭也有些硬,但比啃老咸肉還是強多了。這個年代鹽很金貴,腌制咸肉的鹽又都是最次等的粗鹽,那肉看著有些發綠,吃起來有些苦,遠不及后世的臘肉好吃。
因為剛才小小地丟了一點面子,肖白現在急著找回場子,因此一進入小樹林,他就活躍起來,騎著馬像頭北極熊一樣搖來晃去,三十支箭讓他一口氣射光二十八支,亂箭齊發之下終于射到了一只一斤多重的山雞。山雞中箭五支,死狀凄慘。
旗開得勝后,信心大漲的白馬公子表現越來越好,他左右開弓,又射了兩只山雞,一只家雞和一個在小樹林里拾荒的村民。村民中箭倒地,嚇得一眾人手忙腳亂,肖白本能地想到跑,李熙不讓,主張趕緊救治。
四人下了馬快步朝村民奔去,還沒跑到跟前,那村民就站了起來,順手拔掉插在身上的箭,嘴里罵罵咧咧地道:“哪家倒霉孩子又來消遣老子?”
人沒事,眾人俱松了一口氣,不過罵人可就不對了,肖縣尉怒氣沖沖上前去責問那村民:“你奶奶的罵誰呢?”
那村民五十多歲年紀,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孔,一副已經有些呆滯的眼神,經驗告訴他來者不善,這幾個家伙沒一個是自己能招惹的起的。
吃肖白這一喝,山民連連打躬:“我以為是哪家搗蛋孩子戲耍我,可不是存心罵您。”
李熙攔住肖白,問他有沒有傷著,要不要先包扎一下,那村民見李熙說話和氣,忙道:“沒事,沒事,這箭雖然射在了我的身上,卻軟綿綿的,跟大笨鵝啄了一口相似,不信,你看,連我的這件皮襖子還沒穿透呢。”
那漢子貼身穿著一件舊皮襖,外面罩著一片爛麻布片,麻布破破爛爛,那件皮襖子卻還是完整的,黃澄澄的閃著油亮的光彩。
李熙仔細查看了他的那件“皮襖子”,發現剛才中箭的地方只有一個白點子,的確是沒有穿破,肖白的那支箭也不是插在他身上,只是被麻布片掛住了而已。于是終于放了心。
只是不解他那件皮襖子究竟穿了多久沒洗,硬邦邦的像塊鐵板,別說肖白那輕飄飄的一箭,就算用刀劈,輕易的也別想得手。
不過李熙還是有些不安,給了他一吊錢,算是精神安撫費。
肖白覺得沒這必要,箭是射中了他,可又沒傷著人,虛驚一場罷了。
他一個小老百姓還敢去告官不成,就算去了又能怎樣,本縣縣尉和縣尊都在這呢?
李熙笑了笑沒說話,因為有了這個插曲,打獵的興趣蕩然無存,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就決定打道回府,還要收拾這幾樣獵物晚上喝酒呢。
回城的路上,肖白說:“昨夜我真是醉昏了頭,怎能讓縣尊回縣衙去睡呢,那地方現在連野雞都不去,盡是狐貍。我在街西有座宅子,是我剛來那會住的,后來人口多了就遷了,一直都有人住,不荒廢,我已讓人收拾去了,就請縣尊屈就兩日,待開了春再尋一塊好地皮起屋架舍,人得安家才能樂業嘛。”
李熙剛要推辭,肖白又道:“一所宅子而已,縣尊要是客氣,就是打肖某的臉了。”李熙便道了聲謝。二人說說笑笑間,忽然望見路旁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廟,廟的門窗已經被人卸了去,房頂又塌了一角,看看的是沒人住了。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廟堂里竟有一股青煙透出,隱隱的還夾雜著一股濃郁的燉肉香。
李熙使勁嗅嗅鼻子,贊道:“好香的燉肉,是哪家乞兒在這擺宴呢。”
這個山神廟如此破敗,怕也只有乞丐們才回到這住,乞丐們若是討到肉或者撿到死狗、死貓、死兔子什么的,會湊在一起燉煮來吃,俗語叫做“擺宴”。這些個典故,做過半年乞丐的李熙還是很熟悉的。
他翻身下了馬,提著馬鞭子走向山神廟,沒有門,那也不必敲了,咳嗽了一聲后,李熙便站在了廟門口。廟堂很大,正面的神像金漆剝落,只剩泥胎,是一尊威嚴的將軍像。李熙執鞭朝它拜了幾拜,見神就獻三炷香,這是李熙給自己定下的規矩,鑒于此廟已破敗,想來正神早已離去,所以三炷香就免了,拜拜還是應該的。
因為廟頂龍骨塌陷,屋頂漏了一個大洞,因此廟堂雖然幽深卻并不昏暗。里面的情景是看的一清二楚。四塊條石圍成了一個簡單的火塘,火塘里柴火正旺,四根木棒搭成加之,架子上吊著一個破瓦罐,瓦罐里濃湯擠著眼,每一個水泡炸裂,繼之都散發出一股濃香。
一個身材短粗肥胖、圓臉濃眉的笑面和尚跪趴在地上,一眼觀察火候,一眼盯著瓦罐里湯泡,一只手隨時增減柴火,另只手則往湯里撒一些碎末作料,正忙的興致勃勃。
李熙只看了那和尚一眼就狠吃了一驚,大雪寒冬的,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單衣,卻臉頰紅潤似涂胭脂,額頭上隱然還有汗珠。
“我操的,一個光頭和尚在這燉肉吃,真是豈有此理。”肖白的隨從肖三爆了一句粗口,他把手一揚,兩個跟班“蹭”地竄進廟里,挽袖子就要上前去捶打和尚。肖三出身軍旅,在淄青為將佐多年,習慣了用拳頭跟人交流。
“你干什么?”李熙喝道。
肖三的兩個侍從愣住了,他們回頭瞅了瞅肖三,肖三臉色有些難看,擱在山東那會兒,一個小小的縣令他還真不放在眼里,但他也知道此地是嶺南,發話的這個人不僅是本縣尊長,還是自家公子爺的朋友,在他眼里“朋友”二字可是比“縣令”分量重的多,何況“朋友”前面還要加上“公子爺的”這個限定詞。那就更是身價非凡了。
“你們干什么?”肖三腦子轉的飛快,先罵上兩個侍從了。
兩侍從面面相覷,小聲地問肖三:“這廝不守佛門清規,扁他呀。”
“扁?我說扁了嗎?我一個吃齋念佛的都沒說扁,你們兩個連居士都算不上的酒肉漢子扁人家算什么?”肖三橫著眼說,“兩位尊長面前不得放肆,退下!”
兩個侍衛眨巴眨巴眼,默默地退到了一邊,肖三也退到一邊,心里卻美滋滋的,自己小施一計,不僅存了公子爺的面子,也存了自己的面子,至于那兩個,他們本也就沒有面子,也就不存在存不存面子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