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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新)


  “朕打算召朕的第三子竟陵王回京?!?br />
  皇帝此言一出,諸朝臣心思各異。

  柳棠和劉道正兩位宰相這幾年雖然明爭暗斗不休,但兩人當年是因廢立太子而登上相位的,東宮和韋氏謀逆案中縱使未直接出面,順水推舟之事做了不少,比如把薛鵬舉推上御史大夫之位的便是柳棠。劉道正亦利用自己在吏部的職務,為薛鵬舉等人構(gòu)陷東宮和韋家提供了不少便利。

  若是有得選,他們自然希望竟陵王老老實實在封地呆著,這輩子別再回京。

  不過他們一聽皇帝的語氣,便知圣心已定,不是在同他們商量,而是告知。

  既然木已成舟,兩人犯不著在此等事上違拗皇帝。

  柳棠沉吟片刻道:“竟陵王離京前居于南山佛寺中,是否命工部依晉王之例構(gòu)建府?。俊?br />
  柳云卿瞥了一眼祖父,以退為進是他一貫的招數(shù)。

  竟陵王當年受東宮牽連,被貶為郡王,京里那么多位親王尚且住在親王宅中,只有晉王有自己的宅邸,他一個郡王自然沒有開府的道理。

  皇帝卻搖搖頭:“先把朕興慶坊的舊邸修繕一番讓他住著,開府之事以后再說?!?br />
  眾人聞言都是一愕,皇帝的潛邸意義非比尋常,然而據(jù)此說皇帝打算扶三子上位,卻是無稽之談——三皇子自小不受寵,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在場的都是人精,心如電轉(zhuǎn)間,便明白過來,大抵是皇帝年事日高,開始懊悔當年輕率廢殺太子,對貴妃、晉王日益不滿,抬舉與廢太子一母同胞的竟陵王,一來是借補償三子讓自己良心好過些,二來也是告誡貴妃、晉王之意。

  若真要扶持三子,為何不將封號復為親王?

  然而在場諸人仿佛不約而同忘了這一節(jié)。

  出得紫宸殿,吏部侍郎張文鼎一改平日笑容可掬的親和模樣,抬頭望了一眼濃云積聚的天空,憂心忡忡道:“風起東南,這長安怕是要變天?!?br />
  柳棠不以為然地一笑:“南風軟弱,能否吹到京畿還是兩說?!?br />
  頓了頓,不再打啞謎:“薛鵬舉在江夏別駕任上三年,你尋機與陛下提一提。”

  張文鼎微微一怔,隨即會意:“學生明白了。”

  當年要殺太子的是皇帝,臟手的是薛鵬舉和馮家人,如今皇帝后悔,竟陵王回京,若要清算泄憤,把薛鵬舉這罪魁禍首推出去便是——當年皇帝殺了兒子不久便有悔意,柳棠當機立斷尋了御史臺一個紕漏,把薛鵬舉從御史大夫貶往江夏任別駕,之所以留著他,不是念他勞苦功高、鞍前馬后,卻是為了今日。

  饒是張文鼎追隨這位座師多年,也不由暗自佩服他未雨綢繆。

  ……
  無論馮貴妃和晉王怎么如臨大敵、寢食難安,召竟陵王返回京師的敕書還是下了。

  幾乎同時下達的,還有吏部的任命文書,柳廷玠以而立之年出任御史大夫雖是聞所未聞,但他在御史中丞任上解決了幾樁大案,又充任吐蕃會盟使立下大功,御史大夫一職虛懸,顯然就是為他留的,皇帝已卡了他數(shù)月,如今升遷是題中應有之義。

  與此同時,新科進士狀元藺遙出任監(jiān)察御史里行的消息也不脛而走,許多人揣測朝中又要出一個柳廷玠,而心思敏銳、消息靈通的,則明白藺七郎一介寒素,不過是借了柳相的東風——把他安插進御史臺,只是為了給那不肖孫兒添點堵罷了,便是再怎么驚才絕艷,他也只是個年未及冠的貧寒少年郎,便如柳云卿所言,實在無關大局。

  授官當日,藺知柔去張侍郎府上謝了恩。

  從張府出來,她想起已有多日未去看顧雙月,便去了鬘華仙館。

  顧雙月知道她一出仕便入御史臺,似乎比她自己還高興,一時鬧著要看她穿官服,一時又憧憬當上官夫人是何等威風的光景,一時又翻出自己這些年背著鴇母藏下的財帛金玉,揚言要給她的“情郎”在京中賃個宅院。

  藺知柔知她一向如此,不以為怪,隨她折騰了一番,便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翌日,藺知柔去御史臺赴任。

  本朝御史臺位于太史監(jiān)和宗正寺之間,北鄰已經(jīng)荒棄的右威衛(wèi)府,不知是沾染了廢府的荒涼氣,還是憲司本就有肅殺氣,御史臺似乎比別處陰冷一些。正所謂“棲烏之府,地凜冽而風生,避馬之臺,氣威棱而霜動”。

  藺知柔到得門外,正要向門吏遞上文牒,只聽身后有個熟悉的聲音喊“七郎”,回頭一看,是師兄盧鉉。

  盧鉉得知她入憲司,便差仆役送了賀儀過去,卻沒有親自前去道賀,自是因為師父的緣故。

  他是臉上藏不住事的人,此時見了師弟,不免面露尷尬,拍拍她肩膀:“前日家中有事,未能前來道賀,你別怪師兄才好。”

  藺知柔態(tài)度一如往日,笑道:“師兄高遷,還未及前來賀喜,要說失禮,也是我失禮。可惜我才來師兄不日便要走,不能向師兄請教?!?br />
  常言道“御史非長任,參軍不久居”,盧鉉在御史臺察院十三個月秩滿,按規(guī)矩不是升任殿中侍御史,便是外任。但他是盧家人,御史臺臺長又是他自家?guī)煾?,遷殿中侍御史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
  殿中侍御史屬于殿院,掌殿廷供奉之儀,新人需在兩京城內(nèi)分知左右巡,察不法之事,很少能在臺中躲清閑,師兄弟共事的機會不多。

  “哪里,”盧鉉一邊說,一邊把馬韁交給仆役,“文書還沒下來,做不得準?!?br />
  “師兄同我說話也這么滴水不漏。”藺知柔半開玩笑道。

  “怎會……”盧鉉立即辯駁,臉上卻微露赧色。

  藺知柔只是一笑。

  關系有親疏,她和柳云卿分道揚鑣,盧鉉夾在中間自然為難,偏向與自己更親近的那個也是人之常情。

  自平康坊那夜她與柳云卿劍拔弩張,她和師兄便漸漸疏遠了,倒也不是哪一方有意為之,只是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心無芥蒂。

  兩人相攜進入府衙,便有書吏迎上前來,向盧鉉行了一禮:“下官見過盧侍御?!?br />
  又對藺知柔揖道:“這位可是新上任的侍御?”

  藺知柔還以一揖:“鄙姓藺。”

  盧鉉道:“你且去忙,我?guī)A侍御進去便是?!?br />
  書吏應了聲是便即退下。

  盧鉉一邊走一邊向藺知柔解釋:“御史臺分臺院、殿院和察院三院,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察院原有十名監(jiān)察御史,加上新增的五名監(jiān)察御史里行,共計十五人,此外還有令史、書令史、等吏員,并雜役若干。察院職務最多最雜,簡而言之,有分察地方,巡按州縣,糾視刑獄,還有監(jiān)南選、監(jiān)訣囚徒、監(jiān)祭祀、分察六司、知太府知司農(nóng)出納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是人少事多,什么都要干。一會兒你去臺院報到,自會有人告知詳情?!?br />
  他瞥了眼師弟瓷白的臉龐,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去秘書省當校書郎多好,清閑上三年,到時候入中書省,入翰林院,不比進這種是非地強?”

  藺知柔一笑:“師兄知我閑不住?!?br />
  盧鉉語氣中帶了些嗔怪之意:“我是不明白你?!?br />
  他四下里望了望,壓低聲音道;“不過你既已入了憲司,凡事當小心謹慎,雖有師父坐鎮(zhèn),但臺中之事沒那么簡單,你別爭先冒進,多看多學?!?br />
  藺知柔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生怕自己被柳棠和張文鼎當?shù)妒梗脕韺Ω读魄洹?br />
  盧鉉是好意,但她是借著柳張二人之力進入御史臺的,若是過河拆橋,便只能轉(zhuǎn)投長公主,且不說她是否甘愿,這樣隨風倒的墻頭草,又有誰敢重用?

  盧家地位超然,盧家子弟可以選擇置身事外、獨善其身,藺知柔既已選擇如局當一枚棋子,注定只能在夾縫中閃轉(zhuǎn)騰挪。

  不過她還是道;“師兄不必擔心,我心里有數(shù)?!?br />
  盧鉉將師弟引至臺院門外:“我要去太府清點賬目,你若有不清楚的,可以問吳主簿?!?br />
  頓了頓又道:“今日師父當在臺中,你既來了,便去拜見一下?!?br />
  參拜長官本就是分所應當,無需盧鉉叮囑,他實在是怕了這兩人針鋒相對,故而多此一舉。
  藺知柔點點頭:“好?!?br />
  盧鉉抬起手,想像小時候那般摸摸師弟的后腦勺,忽然意識到不妥,轉(zhuǎn)而按了按她肩頭:“放心,你初來乍到,這幾日多半是熟悉法令文書,即便派事給你,也有老人帶著?!?br />
  辭別師兄,藺知柔去尋主簿辦妥了手續(xù),便去拜見柳云卿。

  御史大夫身為御史臺長官,有自己獨立的院落。

  藺知柔隨小吏走進院中,褰簾入室,趨步上前行禮:“藺姓監(jiān)察,拜見臺長?!?br />
  柳云卿從滿案的卷牘中抬起頭來,撂下手中的斑竹筆管,看了一眼一意孤行的徒弟,揉了揉眉心,微微頷首:“無需多禮?!?br />
  這還是藺知柔第一次見他著官服,如今他是三品大員,著紫袍,佩金魚袋,威重端凝,與當年那個隱居山林、閑云野鶴的名士判若兩人。

  他只說了四個字,似乎已經(jīng)無話,卻又沒有令她退下的意思,兩人無聲地僵持,空氣似要凝固。
  良久,他用指尖輕敲書案,公事公辦道:“監(jiān)察御史趙別鶴告了三日假,明日監(jiān)斬死囚,你替他去。”

  藺知柔微怔,隨即沉聲道:“下官遵命?!?br />
  監(jiān)斬是監(jiān)察御史之責,若是其他監(jiān)察御史都沒空,派她去也無可厚非。死刑由刑部判決后,還要報皇帝批準,一般到了行刑這一步,已經(jīng)沒什么疑問,御史監(jiān)斬只是走個過場,只需去法場上坐著,沒什么難度。

  但柳廷玠豈是無的放矢之人?他親自委派給她的事,絕不會這么簡單——他是要給她個教訓,讓她知難而退。

  藺知柔敢不顧他阻攔進御史臺,便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柳云卿望進她眼底,那雙沉靜的眼眸里果然尋不到半點慌張畏怯。

  他垂下眼睫,掩住眼中復雜的情緒:“無事便退下吧?!?br />
  藺知柔依言退出簾外。

  待她轉(zhuǎn)身,柳云卿自簾后抬起眼,隔著疏簾望著她的背影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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