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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修)


  原本馬毬會結束后皇帝、貴妃和一眾皇子公主們要去太液池泛舟祓禊,可出了這檔子事,皇帝也沒了游興。

  韓渡的左手手掌被韁繩磨破,被宦官扶到醫官替他包扎好,回到棲鳳閣上,皇帝已經帶著貴妃、二皇子和四公主擺駕回仙居殿了。

  方才事發突然,令狐湛又特地挑了個眾人都盯著毬看時下手,因而他墜馬時的一幕沒有幾個人看清楚,即便是有人看到,也只當是令狐湛自作自受,幾乎沒有人懷疑是韓渡蓄謀已久——在多數人的印象中,三殿下和心機城府沒有絲毫關系,若說他當場將令狐湛抽一頓有人信,說他臥薪嘗膽數月,只為在馬毬場上報一箭之仇,那全長安都沒幾個人相信。

  何況誰會相信堂堂一個皇子,正兒八經的鳳子龍孫,會為了替一個小小伴讀報仇,不惜讓自己陷入那樣的險境?就連令狐湛也不信,非得給藺知柔安個孌童的頭銜,這才能說服自己。

  太子是為數不多真正了解韓渡的人,毬會開場不久他便覺著不對勁,韋陟的一反常態越發加重了他的懷疑,饒是如此,韓渡差點墜馬時他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瞬間他只求弟弟安然無恙,但是他真的全須全尾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只想親手打斷他的腿。

  不過心里再怎么火冒三丈,當著眾人的面不便發作,太子沒有顯露絲毫異樣,只恰如其分地表現出長兄應有的關切和擔憂,得知弟弟只是磨破層皮后,又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兩人當著旁人的面兄友弟恭了一番,接著起駕回東宮。

  韓渡傷了手不便騎馬,只好改乘馬車,藺知柔騎著馬與太子的隨從走在一起,一路上都沒找到機會和韓渡說話——便是有機會,她此時也不想和他說話。

  這熊孩子長行市了,竟然學會了隱忍不發。

  就在這時,太子不知不覺來到了她身邊。

  藺知柔驀地回過神,在馬上向他行了個禮,心里有些忐忑,太子明察秋毫,而且對他的寶貝弟弟了若指掌,韓渡能瞞過旁人,卻絕瞞不過兄長。

  藺知柔一看太子的眼神,便明白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她不覺握緊韁繩。

  然而太子卻并未責怪于她,而是沖著她不甚靈便的胳膊點了點下頜:“手上的傷無礙了?”

  藺知柔剎那間明白過來,太子這是特意同她說話,打消她的疑慮,讓她知道他并未因韓渡的事遷怒她。太子問完她的傷勢,又若無其事地稱贊了她方才作的詩,還饒有興致地和她聊了聊曹子建的詩賦,這才策馬回到隊伍中間。

  藺知柔有些明白韓渡身上那種不同于其他權貴的柔軟是從哪里來的,她看著太子端莊挺拔的背影,三月和煦的陽光灑在他的肩上,勾勒出明亮的輪廓,這是一個能令人心甘情愿追隨的背影,坦蕩而磊落,不管從什么角度而言,太子都是個近乎完美的儲君。

  因此也格外令人不安。

  回到東宮,藺知柔還是沒機會和韓渡說上話,因為他一下馬車就被太子阿兄拎去了自己院子。

  兄弟倆一前一后默不作聲地進了書房。太子屏退左右,負手立于低垂的簾櫳前,背對著弟弟,久久不說話。

  屋子里落針可聞,屋角博山爐中裊裊升起的沉檀加重了凝重的氣氛,韓渡終于忍不住先開口:“阿嬰知錯了,阿兄罰我罷。”

  太子輕笑了一聲,語氣中聽不出慍怒,但有濃濃的失望:“哦?你知你錯在哪里?”

  韓渡抿了抿唇,他情愿兄長用笞杖將他毒打一頓:“我……我不該與長公主府為敵,令阿兄為難……”

  太子抬手打斷他的話:“你分寸拿捏得那樣準,長公主不至于因此與我東宮為敵。”

  他頓了頓,冷冷地睨了韓渡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份城府。”

  韓渡叫他說得臉上一紅,低下頭道:“請阿兄責罰。”

  太子轉過身,瞅了一眼低眉順眼的弟弟,趕緊又避過臉去,免得叫他氣出個好歹:“你還不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急著領罰做什么?”

  韓渡遲疑了一下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阿嬰不該將自己置于險境,害阿兄擔心……”

  太子掀了掀眼皮:“這是其一,不過這只是細過。前些時日你和韋二鎮日往毬場跑,想必是勤學苦練,已經十拿九穩了。”

  韓渡如何聽不出兄長話里的諷意,臉上紅暈更深。

  太子又道:“令狐湛墜馬,你得償所愿,得意么?”

  韓渡抬眼看了看兄長,隨即垂下眼簾,輕輕地搖搖頭。

  “為何?”

  韓渡咬了咬下唇:“我激怒令狐湛,連累陳郎中之子遭受池魚之殃。”

  太子這才收起諷意,斂容道:“你可知道,陳家四郎方才已經傷重身亡?”

  韓渡一怔,一時沒明白過來。

  太子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沉默如有千鈞,沉沉地壓在韓渡的肩頭,韓渡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

  太子靜靜地看著他道:“你不殺伯仁,伯仁卻是因你而死。”

  韓渡半晌說不出話來,臉色愈加蒼白。

  太子見他并不為自己辯解,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按了按他的肩頭:“阿兄不罰你,你回去吧。”

  韓渡行了個禮退出了太子的書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麗正殿,又是怎么回到自己院子,只覺后背發冷,雙腿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

  一走進內院,他就看到站在廊廡下等他的藺七郎,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穿著身白衣,柱子的陰影落在他身上,擋住了他的神情。

  韓渡有些心虛,又有一種莫可名狀、無法訴說的委屈涌上來,他拖著腿走上前去,低低地叫了一聲“七郎”。

  藺知柔本來心里有氣,見他這蔫頭耷腦的模樣,反倒不忍心和他計較了。

  她細細打量了韓渡兩眼,只見他眼眶微微有點紅,不由有些納罕,這熊孩子天不怕地不怕,這模樣還是第一回見。

  藺知柔抬起頭,用青白分明的大眼睛瞅了瞅他:“可是挨太子殿下罰了?”

  韓渡咬了咬唇,搖搖頭。

  藺知柔越發納悶:“那是怎么了?”

  韓渡垂著的手晃了晃,碰了碰她的手背:“陪我去苑中走走?”

  藺知柔點點頭,回屋取了兩件半臂,自己穿了一件,另一件給韓渡。

  韓渡也不和她客氣,接過來套在外頭。兩人出了院子,往北穿過寢殿區,一路走到北苑。

  北苑是東宮寢殿后頭的苑囿,為了太子大婚,苑中有好幾處亭臺樓閣都在修葺。兩人沿著廊廡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最后在苑中央的蓮池旁席地坐下。

  此時還是陽春,蓮葉才出水,銅錢大的一片片,稀疏地點綴在青碧的池水中,隨著微風輕輕浮動。池中有建了一半的水榭,頂上還未鋪瓦,燒制好的黑瓦堆在地上,是普通的陶瓦,與蓬萊宮中的琉璃瓦相比,質樸得有些寒酸了。

  亭子的闌干還未涂上朱漆,仍是木頭的本色。闌干的式樣也很普通,沒有蓬萊宮中那些繁復的雕鏤和螭首。

  因為上巳節的緣故,太子特地給上番的役力放了三日假,韓渡支開了看守園子的宮人,偌大個園囿便只剩他們兩人。

  韓渡屈著一條腿坐了會兒,隨手撿起一塊石頭,往池水中扔去,石塊撲通一聲落入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他望著一圈圈的漣漪漸漸擴散,逐漸消失,澀聲道:“陳四郎沒了。”

  藺知柔頓時明白他的心事從何而來:“殿下為此責備你了?”

  韓渡垂下眼皮搖了搖頭:“阿兄若是打我一頓還好些。”

  這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便是藺知柔冷情,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

  韓渡也不求回應,只是心里發堵,想找個人傾訴。

  他自顧自道:“令狐湛是什么樣的人我一清二楚,我該料到的。不是陳四郎也會是別人。”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指尖摳著磚縫:“陳四郎是我害死的。”

  藺知柔抬眼瞥了瞥身邊的少年,韓渡不過十多歲,若是生在現代,不過是個初中生,一條人命的分量對他來說太重了。

  她把手輕輕擱在他的手背上:“你是為了替我報仇,說到底此事是因我而起。”

  韓渡怔了怔:“這與你何干?”

  藺知柔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韓渡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說什么傻話,把責任推到一個小孩頭上,我成什么人了。”

  頓了頓,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就是心里堵得慌。”

  藺知柔瞥了一眼少年沉靜的側臉,沒再作聲。

  韓渡需要的不是安慰,他的愧疚自責終有一天會被時間沖淡,但永遠不會消失無痕,他的心上將一直留下一片陰翳。

  他再也不會是昔日那個明朗如皎日的少年郎。

  而令狐湛這始作俑者卻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藺知柔靜靜地陪著韓渡坐在水邊,望著水痕交疊,望著最后一抹斜陽消失在天邊。

  寒鴉聲四起,涼風生于水際,吹起了兩人的袍袖,一勾淡月升到了樹梢。

  不知過了多久,韓渡終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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