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安西軍大營。</br> 空蕩蕩的大營里,只有顧青和數(shù)十名親衛(wèi),眾人還沉浸在收復洛陽城的喜悅之中,一騎快馬飛馳入營,馬上的騎士手里高舉著一個圓柱型打著火漆的竹筒,戰(zhàn)馬剛跨入大營轅門,便興奮地吼道:“報——,函谷關大捷——!”</br> 興奮的吼聲在空曠的大營內(nèi)回蕩,騎士愣了一下,沒得到預想中的滿營沸騰的回應,騎士不由有些失落,于是催馬朝中軍帥帳飛馳而去。</br> 時已深夜,帥帳內(nèi)點著一盞昏黃的孤燈,搖曳的燈影下,顧青獨自站在沙盤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沙盤上的山河城池,神情憂慮。</br> 皇甫思思端著一碗面片湯走進來,輕聲道:“你都看了一整夜了,歇息片刻,吃點東西吧。”</br> 顧青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坐下,端起碗沉默地吃著面片。</br> 吃了片刻后,顧青忽然脫口問道:“后軍糧草可充足?”</br> 隨即反應過來,顧青苦笑搖頭:“罷了,問錯人了,回頭我問問糧官……”</br> 皇甫思思心疼地注視著他,一手撫上他的臉頰,嘆道:“如今大唐君臣百姓皆云安西軍是百勝王師,可誰人知道這百勝的背后,一軍主帥默默擔了多少心事,付出了多少辛苦,別人只見安西軍的榮耀,卻沒人心疼你的積郁勞苦……”</br> 顧青不在乎地道:“這本就是一軍主帥該做的,相比將士們在前線豁命廝殺,我已經(jīng)很幸福了。”</br> 皇甫思思憂郁地道:“看看你這些日子,比當初在安西時消瘦了許多,只愿這亂世快些結束,從此將士卸甲,馬放南山,你也能好好過一過安穩(wěn)日子。”</br> 顧青嘆道:“亂世已臨,不是那么容易結束的。這天下恐怕還要動蕩一些年頭……”</br> 皇甫思思不解道:“按照如今的情勢,安祿山在你手中一敗再敗,叛亂不是很快會被平定嗎?怎會動蕩多年?”</br> 顧青搖頭笑道:“一場叛亂,終結的不僅僅是太平,還有無數(shù)的連鎖反應,朝堂,權力,利益,土地等等,很多都被打亂,平定了叛亂遠遠不夠,至少朝堂還要亂很多年,更何況,安祿山雖然在我手中敗過兩次,不過兩次皆是小敗,未曾傷筋動骨,我安西軍至今未與叛軍主力正面交戰(zhàn),將來勝負還不好說。”</br> 皇甫思思加重了語氣道:“安西軍一定會勝的,妾身不是空言安慰,我也是將門出身,親眼見過朝廷兵馬如何操練,如何征戰(zhàn),但妾身從未見過如安西軍這般的虎狼之師。”</br> “當初在龜茲城時,妾身每次站在城頭遠遠看著將士們操練,每次都被他們在校場上的兇悍驍勇而震驚,那是一股……嗯,一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凌厲氣勢,這樣的氣勢,妾身當年在父親麾下的河西軍中也未曾體會過。”</br> “侯爺,你莫要妄自菲薄,妾身覺得你麾下的安西軍足可稱得天下第一了。”</br> 顧青挑眉,笑道:“此話不管真假,反正我愛聽,往后可多夸幾句,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也需要不停鼓勵的。”</br> 皇甫思思嫣然一笑,右手不自覺地撫上他的胸膛,然后不規(guī)矩地往下,再往下……</br> “侯爺……也是天下第一。”</br> 顧青喉頭蠕動了一下,苦笑道:“這位姑娘,你正經(jīng)點,此時此地,不合時宜。”</br> 皇甫思思不高興地撅嘴道:“妾身見侯爺積憂焦慮,只想幫侯爺宣泄一下……”</br> “將士們還在浴血廝殺,我怎可將他們拋諸腦后獨自享樂?快快住手,不要影響我拔刀的速度……”</br> 正說著,忽然聽到帥帳外興奮的大吼聲。</br> “函谷關大捷!”</br> 顧青騰的一下站起來,眼中憂慮瞬間盡去,轉(zhuǎn)而一片興奮激動之色,然后嗖的一下竄出了帥帳。</br> 帥帳外,韓介等親衛(wèi)也被驚醒了,見騎士策馬飛馳而來,口中不停大吼著“函谷關大捷”,韓介等親衛(wèi)也紛紛露出了喜色。</br> “恭喜侯爺,前有收復洛陽,后有函谷關大捷,雙喜臨門,功垂青史!”韓介興奮地道。</br> 騎士飛快下馬,向顧青行了一禮,大聲道:“侯爺,函谷關大捷,昨日李嗣業(yè)將軍奉命領陌刀營堅守函谷關,叛將史思明五萬叛軍不得寸進,后來常忠與劉宏伯伏兵殺至,與陌刀營前后夾擊,叛軍傷亡大半,殲敵約兩萬余,余者紛紛竄進山林,朝潼關方向敗退,此戰(zhàn),我安西軍大勝!”</br> 顧青急忙問道:“我軍傷亡如何?陌刀營折損可嚴重?”</br> 騎士頓了一下,輕聲道:“陌刀營堅守函谷關兩個多時辰,叛軍勢大,陌刀營折損一千余,當時幾乎快全軍覆沒,直到常忠將軍趕來,才解了陌刀營之危。”</br> 顧青呆了片刻,嘆道:“折損一千多……”</br> 韓介急忙道:“侯爺,沙場征戰(zhàn)哪有不死人的,陌刀營用一千多傷亡的代價,令五萬叛軍不能前進一步,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br> 顧青黯然道:“是了不起,但代價太大了,全營幾乎折損過半,我實在承受不起,沒想到易守難攻的函谷關也如此殘酷……”</br> “函谷關大捷,侯爺應該高興才是,折損的將士咱們好生撫恤家人便是。”韓介輕聲勸慰道。</br> 顧青沉默許久,道:“常忠和李嗣業(yè)他們應該在回來的路上,傳令洛陽城里的糧官準備糧食和肉,待將士們回營后犒賞三軍。另外,讓沈田派人在洛陽城里發(fā)募兵令,就說軍餉從厚,招募洛陽城平民或差役……”</br> “侯爺?shù)囊馑际?amp;hellip;…”</br> 顧青咬了咬牙,道:“我要擴編陌刀營,人數(shù)由如今的一千多增至五千。”</br> …………</br> 第二天下午時分,常忠和劉宏伯所部三萬多兵馬,以及李嗣業(yè)的一千余陌刀營將士疲憊地回到洛陽城外安西大營。</br> 顧青親自迎出二十里,與常忠和李嗣業(yè)等人路上相遇,然后顧青將陌刀營將士召集起來,主動向他們行禮致謝,謝他們奮不顧身堅守函谷關,謝他們舍生忘死的付出。</br> 疲憊至極的陌刀營將士們感動得流淚,也紛紛向顧青行禮。</br> 主帥待將士如子如弟,將士們才會心甘情愿為主帥赴湯蹈火。</br> 付出,舍命,從來不是單方面的。</br> 回到安西大營,顧青下令全軍休整,連夜從洛陽城搜集而來的各種肉被伙夫下鍋,煮熟后一盆盆端到將士們的營帳外。</br> 與此同時,兩道報捷的奏疏一前一后朝長安疾馳而去,一道是收復洛陽城的捷報,另一道是函谷關大捷的捷報。顧青非常固執(zhí)地仍然堅持分兩次報捷。</br> 不僅如此,顧青又向李隆基單獨上了一道奏疏,奏疏里的內(nèi)容絲毫沒有夸耀功績之類的話,而是繼續(xù)向李隆基要封賞,要官職,要朝廷撫恤,隨著奏疏一同遞往長安的,還有一本厚厚的功勞簿,以及一本厚厚的戰(zhàn)亡將士名錄。</br> 休整了兩日后,安西軍大營終于恢復了些許生氣,疲憊的將士們仿佛直到這時才體會到勝利的喜悅,經(jīng)過最初懷緬戰(zhàn)死將士的低壓氣氛后,大營內(nèi)漸漸恢復了往常的歡快。</br> 安西軍兩戰(zhàn)兩捷的消息,作為安西軍中的一員,每個人都恢復了良好的心情,他們領了賞錢,也知道朝廷還會有封賞,兩次大戰(zhàn)中的英勇者說不定還會被天子封官賜田。</br> 捷報剛出發(fā)不久,安西軍大營卻迎來了一位客人。</br> 客人不是天子派來的官員,而是東宮屬官,太子李亨的謀臣,官居翰林待詔,與顧青在重陽節(jié)太子宴會上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李泌。</br> 李泌比顧青大兩歲,也是年輕人,而且自小聰慧,精讀經(jīng)史,幼時便有神童的美譽,與顧青雖說關系普通,至少也算是故舊之交。</br> 當親衛(wèi)向顧青通稟時,聽到李泌這個名字,顧青立馬明白了他的來意,反倒沒急著出迎,而是獨自坐在帥帳里思索了許久。</br> 對于太子屬官的來訪,顧青也在權衡利弊,究竟如何接待這位太子屬官,天下大亂之時,作為太子的李亨為何突然派屬官與邊將接觸,顧青若接待了李泌,李隆基若知道了會是怎樣的反應,畢竟顧青不想做第二個皇甫惟明。</br> 說來是一件很犯忌的事,太子屬官與掌握兵權的邊將見面實在太冒風險了。顧青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低調(diào)接待李泌。</br> 令親衛(wèi)將李泌領進大營,顧青連帥帳都沒出,只是坐在帥帳內(nèi)等他。</br> 沒多久,李泌一身尋常百姓的服飾,頭上戴著一頂遮住面容的黑色斗笠出現(xiàn)在帥帳內(nèi),進來后李泌摘掉斗笠,含笑望著顧青。</br> 顧青對李泌的低調(diào)表示滿意,若這家伙穿著官服大搖大擺出現(xiàn)在安西軍大營,顧青一定馬不停蹄立即向李隆基上疏,老老實實告訴李隆基,太子的屬官來見過我了,這個鍋我不背。</br> 顧青屏退左右,帥帳內(nèi)只剩他和李泌二人,李泌未語先笑,朝顧青行了個長揖禮,口中大笑道:“暌違數(shù)年,‘遍插茱萸’兄得無恙乎?”</br> 顧青笑臉頓時一僵,被人挖出多年前的黑歷史,好想下令把這家伙拖出去一刀剁了滅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