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藥水滴落的聲音響在病房,伴隨著床上那微弱的呼吸聲,響在房間里顯得格外空洞。
敏之緊閉的雙眼微微顫動了幾下,想要睜開,幾經努力后仍以失敗告終。
耳邊,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音,熟悉的腳步聲走近,在床邊停下。敏之能感到對方那冰冷的視線黏在自己臉上,那目光里含著的嫌惡,就好像在打量一件廉價品般冷漠。
“醫生,他什么時候能死?”女人尖銳的嗓音響在敏之耳側,“他生這個病,把家里的錢都用完了。醫生,您看要不給他一個安樂死成嗎?”
空氣里一陣寂靜無聲,許久后,才聽見一中年男子沉聲問道,“你真是他母親?天底下,怎么會有你這么做人家母親的?”
語落,皮鞋走在地上發出的聲響向門外延去,女子追在后面邊走邊道,“醫生,您是不知道,這孩子太磨人了……”
門“砰”地一聲關上,將女人的喊聲隔阻在了另一個世界。病床上,敏之始終未曾開啟的眼角滑落一滴晶瑩淚滴,疼痛自內心彌漫散開,如海水洶涌而來,瞬間蔓延至身體的每一處角落。
恍惚中,敏之感覺自己靈魂緩緩抽離身體,四周景象逐漸模糊,寧靜的病房扭曲成難以辨認的線條。
敏之站在這混沌的空間里,眼瞧著它從現代化的病房凝聚成為——大明宮棲鳳閣。
金碧輝煌的殿閣內,武后姿態高雅地坐在殿上,殿下那俯身行禮之人低著頭,看不真切那人樣貌。
“這么說,你是在指責本宮了。”武后暗幽的眸子化成動人的水波,嘴角分明噙著笑,卻又冷得嚇人。
“臣不敢。”那人頭也不抬地回道,聲音飄入敏之耳中,驀地驚醒他的意識。是狄仁杰?!
“你不敢?”武后莞爾一笑,說不出的嬌媚動人,“這天底下,還有你狄仁杰不敢的事嗎?”頓了頓,見殿下那人未曾說話,又道,“你都敢站在本宮跟前來談條件了,你還有什么是不敢的?”
狄仁杰抬頭看向武后,深邃而清亮的眸子里未有神色波動,難辨喜怒,“臣不敢和娘娘談條件。只是懇請娘娘多考慮以后,再下決定。”
武后笑吟吟地開口,眸中異樣的光點一閃而過,“你的意思是,本宮不曾多考慮,就草率下了決定,是不是?”不等狄仁杰回話,武后神色一凜,厲聲喝道,“狄仁杰,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狄仁杰眉間微然一蹙,仍站在原地未動。
“你好大的膽子!”武后一陣冷笑,琉璃般絕美的鳳目里散發著森森寒意,“你以為你做的一切,本宮都不知道嗎?你半月審完兩年的案子,在民間積聚聲望,又利用地方上的權力,替賀蘭敏之鋪后路,狄仁杰,你真以為本宮什么都不知道?”
狄仁杰微微一笑,笑容純粹宛如透明的朝露,“皇后娘娘知道這些事,并不奇怪。當初將臣從地方調來長安的,是娘娘您。如今您再將臣調回去,并無不可。”
狄仁杰的話宛如導火線徹底引爆了武后的怒意,只見她一手拍在案上,震得桌上茶盅“砰”地一跳,“放肆!你真以為本宮不敢治你?”
武后那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敏之心狠狠一揪。狄仁杰卻仿佛絲毫不在意,依舊笑得如沐春風,“皇后娘娘若要治罪,臣無話可說。”他黑亮的眼中有著些許血絲,然而眼神灼灼又似乎在燃燒著什么。
空氣霎時凝結,殿內安靜的可怕。
武后面頰緊繃,右手在袖擺攫緊,凌厲的目光盯視了狄仁杰半晌后,右拳驟地一下松開,笑容再度回復臉龐,“狄仁杰,你是本宮的左右手,你的要求,本宮一定會好好考慮。只不過,”尾音高高揚起,眼中別有深度的笑靜靜流淌著,“你要本宮放賀蘭敏之出宮,憑什么?”
狄仁杰揚唇而笑,笑意溫暖和煦,“臣愿終身效忠皇后娘娘,至死方休!”
最后一個字落下時,敏之矍然震驚。看著殿下所站之人,想著他最后說的那句話,敏之突然覺得有種痛到幾乎窒息的感覺,擰攪著他的心臟。
大明宮在敏之布滿水霧的眼眸霍然消失,等他回神時,人已站在東宮殿外。
御花園中,李弘背對敏之凝望著天邊的浮云,“墨卿,再過不久,我便真正的解脫了。到那時,我可以做我想做的。只是李弘,并非太子。”
“太子殿下,”有著一頭烏黑長發的男子站在李弘身后,低垂著腦袋,瞧不清容貌,“無論您去哪里,墨卿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傻瓜!”李弘轉身看向墨卿,清瑩澄澈的琥珀水眸下,隱著淡淡憂郁,“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里只有我一個人……或許等你百年歸老后,可以去到那里尋我。”
“不,殿下。”淚水順著墨卿的臉龐滑落,滴落在地滲開成朵朵透凈的水花,“您不會的……賀蘭……賀蘭敏之殿下不是正在想辦法救您嗎?他一定會有辦法救您的!”
李弘伸手抬起墨卿的臉,動作輕柔的拭去他眼角的淚水,“母后已有除我之心,此成定局無力更改。救我,只會使他自己深陷囫圇。若這太子身份被廢之前還能做點什么,”李弘淺笑,眸光溫柔的能夠融化人心,“不如拿去求得敏之平安,墨卿,你說好嗎?”
敏之聞言心涼了半截,臉色也不由得發白起來。
難以言喻的思緒布滿了敏之的整個身心,痛苦灼傷著他的眼睛。他輕輕閉上眼睛,也就在這個瞬間里,一滴淚滑了下來……
東宮一寸寸走遠,長安大街屹立眼前。不遠處,上官令煌手握長劍走進吏部大門,“勞煩大人替晚生查一個人。”
“原來是令煌公子,”府內迎出的中年男人笑道,“這魚符,本不允許任何人隨意查看,不過今日既然是令煌公子,老夫就破例一次。不知令煌公子想查何人?”
“陳梓恩。有關他的一切我都要知道。”上官令煌含笑道。
那男人進去許久后,終于在上官令煌等待下走了出來,拱手道,“令煌公子,魚符上并未有此人,令煌公子確定此人叫‘陳梓恩’?”
“沒有?”上官令煌一愣,隨即反問,“你確定沒有?”
那男人點頭道,“老夫來回查了兩次,確定沒有。”
上官令煌眸中迅速閃過一絲失望,朝男人客氣了幾句后,走出吏部大門。
“令煌……”看著上官令煌失落地走在朱雀大街上,敏之喉頭像是被梗住了,朱唇輕啟,卻無法言語。
跟在上官令煌身后走著,敏之才剛邁開兩步,只見一把長劍憑空飛來猛地刺進他的身體,鮮血如柱噴出,敏之瞪大了雙眼,還來不及說什么,人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剎時,廟中所躺之人雙眼陡地一下睜開,毫無焦距的瞳仁直定定地凝視著房頂梁柱。
是……是夢……
思緒緩緩匯攏,敏之一顆疾速跳動的心逐漸平復下來。
心情才剛放松一分,腹部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提醒著他之前所發生的事。
“醒了?”上官令煌的臉倒映在敏之眼底,嘲弄道,“自己都已經半死不活了,居然還有心思想著情郎。”
“令煌……”敏之才剛開口,卻覺嗓子眼干澀的厲害,話語從喉間迸出時,帶著缺水的干燥,“令煌……我怎么……沒死……”
“你很想死嗎?”上官令煌蹲在敏之身邊,嘴角抿著一絲殘酷的笑,“你是該死。可是,死一次怎么抵得清我上官家一百三十二條人命?”他的雙眼閃爍著暴戾與兇狠,“我要救活你,殺你一百三十二次,救你一百三十一次,這樣才能告慰我上官家冤死的亡靈。”
敏之想笑,干燥的嘴唇向上彎起時,形成一道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無力的咳嗽了兩聲,敏之強忍著腹部的劇痛,虛弱開口,“那在……第一百、一百三十二次之前……能給我……水、水……我要求,善待俘虜……”
“想喝水?”上官令煌笑意盈耀地點了點頭,一口應允。“沒問題。”
起身走至火堆旁取來水袋,上官令煌微笑著當著敏之的面將塞子擰開,把一袋子的水倒在了他的臉旁邊,“想喝水,給你。”
水珠和著泥土濺在敏之臉上,他閉了閉眼,遮住眸底深處那悄然淌過的水花。
“你不是要喝水嗎?”上官令煌一步上前掐著他的臉頰,怒喝道,“喝啊!為何不喝?”
敏之白皙的臉頰在上官令煌的指力下愈發蒼白,腹部那翻攪的疼痛一波強過一波席卷而來,敏之緊蹙雙眉猛力咳嗽幾下后,終于忍受不住那洶涌而來的痛昏迷過去。
見敏之再度昏死,上官令煌的手猝地一下收了回來,身子狠狠跌坐在地。
“敏之,敏之,”上官令煌看著那面如紙白的人兒,驟地上前將他抱起緊擁入懷,沙啞的嗓音里滿是痛苦,“敏之,對不起……對不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