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許久,等敏之朦朧轉醒時,自己正倚靠著梁柱歪坐在廟內一角,四周寂靜無聲,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再聽不見任何聲響。
敏之艱難地轉動脖子環顧著四周,地上的火堆早已熄滅多時,廟里也未見上官令煌的身影。
敏之猜不準他究竟會去哪里——在這個時候拋下仇人獨自離開,不太像是上官令煌會做的事。
腹部的痛仍在絲絲拉扯著敏之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缺水的嘴唇干裂出一道道血痕,敏之心底有著一些猶豫。
或者可以趁這個時機逃走——上官令煌沒有錯,自己又何曾做錯過什么?以他現在心情,那般憤怒、憎恨、仇視,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活著解釋清楚這件事情。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會聽進解釋,至少在他看來,自己奪走了他上官家百余人的性命,是事實。
時間在敏之的徘徊猶豫中悄然流過。容不得自己再多胡思亂想,敏之扶著梁柱艱難起身,連帶著腹部狠狠一扯,劇痛差點令他暈闕。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暖流從腹部傷口涸涸淌出,敏之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傷口崩裂了。
自受傷后,他就沒有替自己好好包扎過……
敏之低頭看了一眼染血的袍子,眸底閃過一縷苦澀。看來,他是真的……想要自己死。
身子站立不穩的靠著梁柱稍作休息,敏之抿了抿缺水的干唇,咬牙強忍著腹部的撕痛向門口一步步挪去。看著不過數米遠的距離,卻花了近半個時辰。每挪動一步,腰腹處牽動的痛仿佛要將他撕成碎片。痛,幾乎掠奪走他的全部呼吸。
帶著這難以隱忍的痛,敏之喘著粗氣滿頭是汗地移步至門口,心中才剛松了一口氣,猛不設防腳下一軟,整個身子往地上狠狠栽去,竟再也無法起身。小腹倒下時用力撞在地面,敏之甚至聽見了傷口撕裂的聲音,鮮血帶著靈魂抽動般的疼痛,從他腰腹涸涸流出,敏之身子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
趴在地上許久不得起身,人已無力到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敏之靜靜躺在地上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或許這一次,真的可以解脫了……
直到一雙手將他溫柔抱起,走至廟內的一角坐下時,敏之的意識才逐漸回復。
看著那人將自己攬在懷中,昔日流光溢彩的黑眸如今靜得好似一灘死水,敏之心驀地抽痛。他能理解,也曾深刻的體會到,那種失去至親之人時的心,到底會有多痛。而這一切的痛,都是自己給他的。
想到這里,敏之心底突然萌生出對他的無限同情與憐愛,手指不受控制地探出撫上那人臉龐,輕聲道,“你……很痛,對不對?”干澀太久的嗓音仿佛經過磨盤的擠壓,從敏之喉嚨逸出時,沙啞得令人有些心悸。
“我痛什么。”上官令煌聲音輕柔得象要掐出水來,但那話語下隱含著的怒意卻是那么的明顯,“該痛的是你才對。賀蘭敏之,受了這么重的傷,你不痛嗎?”
敏之的手被上官令煌嫌惡地揮開,看著他的眼神里夾雜著復雜而莫名的情緒。敏之讀不太懂,那里面除了厭惡、憤怒、恨意以外,好像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稍縱即逝。
“我當然痛,”敏之尷尬地收回手,彎唇想笑,卻因牽扯到嘴唇上的裂痕而放棄,“我痛的,是身上的傷口,你痛的……是心……”
上官令煌眸子驟地一閃,臉上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抱著敏之的手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緊握成拳。
“你以為說這話,我就會放了你?”上官令煌低沉的笑意里,帶著微乎其微的嘲諷,視線轉下停留在他結著血殼的唇上,伸手托住他的下顎,拇指在他唇上輕輕摩挲,“瞧你這兒,再不喝水,只怕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拇指擠壓的動作緩緩加重,嘴唇上的刺痛令敏之微然蹙眉,卻只是沉默的忍了下來。
注意到敏之緊顰雙眉的細微變化,上官令煌眸底滑過一絲殘虐的光,隨手取來水袋用嘴咬開塞子,將水袋的口子對著敏之的唇道,“還是別死的好,不然只剩我一個人,多無趣。”
見上官令煌要喂他水喝,且不管他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敏之都覺高興不已——不為別的,只是因為自己現在確實很需要水,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嘶聲吶喊著水源。
“我、我自己來。”敏之用力吞下喉間干燥的空氣,眼中滿是渴求與期盼地朝上官令煌伸出手。
“這可不行,”上官令煌將水袋移開,黑色眸子蘊著冰冷的笑意,“這么渴望水嗎?那你求我。賀蘭敏之,只要你求我,我就給你水喝。”
敏之雙眼死死盯視著上官令煌手中的水袋,微張的口中急促的喘著粗氣,氣流從喉間竄出時,將他嗓子眼蒸發得更加干透徹底。
水就眼前,敏之全身都在呼喚著它,卻始終無法得到。伸手朝那水袋所在的地方抓了去,敏之目光里盛滿了渴望,“水……給我水……”
上官令煌饒是興味地欣賞著敏之的神情,自己都沒發現,在他森寒的眸光下,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求我,賀蘭敏之。”將水袋高高舉起,上官令煌低頭在他耳邊低聲誘惑,“求我,我就給你水喝。”
敏之的理智已被那袋水給深深吸引了過去,上官令煌的話落入耳蝸時,敏之根本想不起來任何事物,只是發愣地扭頭看向他,無法克制聲音沖口而出,“求、求你……求求你,給我水……”
故意忽略敏之話里的迷惘和渴望,上官令煌無聲笑了起來,眼底充盈著如愿以償的滿足感,“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賀蘭敏之,真叫人痛心。”上官令煌將水袋遞了過去,才剛進入敏之觸手可及的范圍,便被他搶著送至唇邊。
堅硬的袋口摩擦著敏之脆弱的唇畔,薄弱的裂痕被擠壓得滲出血絲,敏之全然不顧,依舊大口灌著水。血,混合著清水從敏之喉間滑下,還有一些,順著他嘴角滴落在了衣襟上。
看著敏之猛喝了幾口后,上官令煌將水袋奪走,邊擦拭著他唇角的血水,邊道,“你干了太久,不可一次多喝。”又見他嘴唇血肉模糊,上官令煌眼一凝,沉默許久后才將視線移開。
喝了水后,敏之回復了一些力氣與神智,這才回想起剛才自己那不顧一切去搶水袋的舉動,霎時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深感難堪至極。
也不管敏之心里如何作想,上官令煌掀起他浸血的袍子,柔聲低喃道,“看樣子,傷口又破了。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不甚溫柔地替敏之褪下外袍,動作輕柔地仿佛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般,上官令煌撩起單衣看向他的腹部,只見那道本不算太長的傷口,如今已腐爛至腰側。皮肉外翻,傷口腫脹,暗紅的血從傷口處緩緩滲出,猙獰得嚇人。
上官令煌撕下敏之的一片衣袍,邊替他小心翼翼地包扎,邊問道,“痛嗎?”
敏之未想他會如此關切的詢問,心中暖意悄然淌過,忍著身上的不適搖頭道,“還好,我能忍的。”
“真的?”上官令煌將布條一層層纏繞在敏之的腹部,嘴角微微上揚,彎出一抹嘲諷的弧度,“真是個乖孩子。你知道你的傷口為何一天痛過一天嗎?因為我在上面灑了藥粉,好讓它爛得更深一些。這樣,我不殺你,也能讓你一嘗痛徹心骨的滋味。”
說完,上官令煌將手中布條打了個結,抬頭看著敏之微揚一笑。那盎然的笑意倒映在敏之眼底,卻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真這么恨我?”滋潤過的喉嚨雖不再痛得厲害,卻依舊沙啞。敏之好半晌才找到聲音,完整開口,“你既然這么恨我,為什么不殺我?”
“殺你?”上官令煌替敏之穿好衣服,手指在他柔嫩的臉頰摸了摸,笑道,“折磨你,不比殺你更好嗎?”彎腰將他抱起走向廟外早已備好的馬車前,上官令煌將他小心放置軟榻上躺好,溫柔的假象下藏匿著明顯的仇恨,“我帶你離開這兒,敏之。”
放下車簾,上官令煌趕車離開破廟,車輪朝前滾動,瞬間消失在了路天相接的盡頭。
等狄仁杰帶兵趕到時,廟內早已人去樓空。
狄仁杰上前察看了火堆的溫度,再見到地上那被丟棄的水袋,以及到處可見的斑斑血跡后,心神一震,猶如黑夜般的眸子里首次出現了惱怒的味道。
“大人,”風若廷從廟外一步奔進,急切道,“門口有馬車的痕跡……”
話還未說完,猛地瞧見地上的血跡,風若廷臉色一白,帶著幾不可聞地惶恐低聲問道,“這……這是公子的……”
接下來的話,風若廷居然沒有勇氣再說下去。
在他印象里,賀蘭敏之一直都是尊貴而柔弱的。如今被禁在這臟亂的地方……風若廷握著長劍的手緊了再緊,心底那股想殺人的欲望如開閘的洪水般兇猛涌出。
這到底受了多重的傷,才會流得滿地是血……
憤怒、疼惜、擔憂等多種情緒如狂風在風若廷心中胡亂肆攪著,怒吼一聲,風若廷反身奔出門外,搶來一名侍衛的馬翻身騎上,沿著小路徑直追去。
狄仁杰咬牙強忍下心中焦慮,蹙眉道,“冷衛,派人跟著風侍衛同去,沿路做下標記。將廟內的血跡清理干凈。還有,”頓了頓,狄仁杰做著最壞的打算,“如果風若廷找不到敏之……”
才剛開口,隨即又將那話給駁了回去,“不,你立刻派出所有兵馬,沿路尋找。上官令煌帶著一個受傷的人,不可能走快,一定要將秦王救回來!”
冷衛上前持劍作揖,“是。”領命離去,獨留狄仁杰一人站在門口對著廟內那一地的血跡愣愣出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