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順著那宮女所指的方向朝宮門走去,才剛轉了兩道彎,便見一小太監急匆匆地奔了過來朝敏之彎腰行禮,“賀蘭公子,奴才找您大半晌了。快隨奴才出宮去吧!”
敏之一愣,隨即問道,“你找我做什么?”
那小太監忙回身垂首,“是風侍衛見您許久未回,便遣了奴才前來尋您。”
敏之聞言彎唇一笑,頓覺心有暖意緩緩流淌,“是風若廷叫你來尋我的?”
“正是。”小太監領著敏之邊走邊道,“眾大人下朝出宮,唯獨不見賀蘭公子,風侍衛琢磨著準是公子再度迷路,便遣了奴才來宮內幫著尋找,好早些為公子領路。”
敏之嘴角掠著微微笑意,跟著那太監往玄武門方向走了去。
又拐了兩道彎后,敏之走出玄武門,一眼便瞧見風若廷正站在不遠處等待。金色的陽光旖旎而下在他身上旋繞出一層淡淡迷朦的光暈,敏之微地一怔后,笑著上前,“你又知道我迷路了。”
風若廷眼底飛速閃過一絲窘迫之光,盡管快卻還是被敏之盡收眼底,“公子久日未回,屬下也不過是猜測而已。”
敏之笑了笑,將手中圣旨遞給風若廷,“今日圣上升我的官了。”
風若廷連忙將長劍倚墻而靠,掬身恭敬接過圣旨小心翼翼展開來看了遍,翕然驚喜,“賀喜公子,此謂是天大的喜事。”
“喜事?”敏之雖未全然熟悉這邊的官場□□運作,然而‘無功不受祿’這句話卻是千古不變的定義。想到自己從未建功立業,那高宗為何會突然升了自己的官?還是正三品下,這其中玄妙不得不令敏之心有懷疑。
“公子是覺何處不妥?”風若廷雙手捧了圣旨遞還給敏之,卻不知他為何心中仍有疑慮。
其實說到底,敏之自己也不知這不安來自何處。想法未經確定前,敏之也不敢直言相告以免風若廷擔心,“也沒什么。”敏之接過圣旨笑笑,“回府吧!”
回到太尉府后,得知皇上升了敏之三品左散騎常侍,榮國夫人既覺高興又感驕傲。
想起自從敏之墜馬失憶后,雖性子變了些許,然而相較從前卻是穩重了不少。一想到敏之也有長大的一日,榮國夫人滿心歡喜。
轉念又想到敏之失憶后,連帶著從前的事也盡數忘卻,就連跟她私下約好之事也丟至腦后。榮國夫人半是欣慰半是愁慮。日里當著下人丫頭們的面又不能直言說破,只得挑了入夜時分來到敏之房中明里暗示,希望他能領會。
而夜里回房后,敏之頗感疲累,正欲寬衣早寢,只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叩門聲。敏之朗聲問道,“是誰?”卻半晌無人回話。上前去開了門后一瞧,竟是榮國夫人楊氏站在門外。
敏之大驚,忙扶了楊氏進門,“祖母怎么親自來了?若是有事只管打發人來喚孫兒前去便可了。”回頭又見并無丫頭跟著,便接著道,“入夜露重,祖母怎么也不帶上兩個丫頭扶了,萬一要是磕了碰了……”
話還未說完,只見楊氏一頭撲進敏之懷中,驚得他后半語愕然抑止,話語堵在嗓子眼上下不是。
“祖、祖母……”
敏之只覺手臂上立時泛起一層雞皮,頭發也似乎在頃刻間根根倒立了起來,“祖、祖母,”敏之踮著手指將楊氏推開,勉強在嘴角彎起一抹笑容,“您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
敏之費盡腦汁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好半天才擠出了幾個字,“這夜已漸深,祖、祖母也該去歇息了……”
誰知還未等敏之把話說完,便見楊氏嬌嗔著瞪著敏之,“都這等時辰了,怎么敏兒還趕祖母離去?”
霎時細汗布滿了敏之的額頭,楊氏那含羞帶俏的神情震散了他的三魂七魄。
強忍了心中那排山倒海的異樣與泛酸,敏之拱手作揖道,“敏兒也是替祖母身子著想。現時天色已晚,還請祖母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楊氏本就抱著決意言明的心思前來,如今見敏之這般推阻,也只當他是失了憶所致,便也不覺氣惱,只笑了道,“你呀,失憶把什么都給忘了,就連祖母這兒,也不記得了么?”
敏之還欲自欺欺人的意識此刻“砰”地一下崩斷。
有古怪,有內情,有曖昧,有……
敏之此刻只覺思緒紊亂,待欲說話又聽見楊氏嬌笑道,“祖母聽風侍衛言,敏之近來尤為收斂,那青樓等處再未去過。”邊說,邊伸手觸上敏之的胸膛輕柔撫摸,“敏之自小便是玩樂慣了,如今相隔甚久,若是心中煩悶,祖母可替敏兒排憂解難。”
話音還未落下,只見敏之如遭雷殛般將楊氏猛地一把推開,往后生生退了數步才持手作揖道,“祖母說笑了。孫兒大了,自然是不敢貪圖玩樂的。”略顯匆促的口吻下隱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排斥,“現下夜已深沉,祖母就請留在敏之房中歇息罷。日后若有吩咐,只管打發人喚敏之前去便可,雖說是祖孫兩輩卻畢竟男女有別。”頓了頓,又怕楊氏不能理解,索性把話挑得更加徹底,“過去孫兒少不更事,若有不敬之處還請祖母見諒。日后孫兒只會好生孝順祖母,似如常人家的祖孫般,不敢有所逾越。”說罷,拉開門便要出去。
楊氏未想結局會是這般,心神震驚之余尤感心碎。還來不及多做反應便見敏之欲要離去,楊氏忙喚道,“敏兒,你上哪兒去?”
敏之腳下一頓,頭也不回道,“孫兒去風侍衛處暫借一宿。”語畢,邁步絕然離開。
楊氏追到門口見挽留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敏之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下,心中涌起一股無限哀傷。
敏之走出廂房后一路狂奔,迎面呼嘯而來的冷風從臉頰一拂而過,冰冷的涼意令敏之燥悶不安的心微微平復了幾分。
果然如自己所料……
敏之在花園拱橋處停下腳步,雙手撐與憑欄低頭面向微波漣漪的湖面,水月星眸蒙上一層霧氣,羞愧和隱忍的感覺盈漲開心中,幻化成對他自己無止境的厭惡。
原來自己過去竟是這樣的人物,怪不得醒來后,所見之人皆對他不屑于言語相對。
亂倫,淫/穢,紈绔膏粱,這就是自己費盡心思去維護、珍惜的新生嗎?
一股酸楚的氣徒地上竄,燒蝕著敏之的喉嚨。落寞的心宛如一朵失水的干花,通透徹底,了無生氣。
轉身順著憑欄緩緩下移滑坐至地上,敏之抬頭呆愣地凝視著夜空下的繁星閃爍。
既然前世的宿命留到這一世,那么即便是相同的命運或者更甚,又如何?
本來就是一無所有,何不努力嘗試著改變這一切……也許力挽狂瀾后,能撥開云霧見明月也說不定呢?
敏之長嘆了一口氣,起身朝風若廷所住的小院走去。
如果就這樣退縮放棄了,那么前一世自己從未得到的今生也不會再有了……
走到東府的小院前時,風若廷房內的燭火還亮著。昏黃的火光將風若廷頎長的身影映照在紙窗上,隨著火焰的晃動而左右浮擺著。
敏之站在院門前看著窗上的人影,欲要敲門的手遲疑著縮了回來。
若不是風若廷開門倒水時驚見敏之就站在門口,只怕他會就這樣出神地在院中杵一夜。
“公子,”風若廷忙將敏之迎進門內,“您在外面站了多久?怎么不喚屬下出門相迎?”
服侍了敏之坐下后,又趕忙著倒了杯滾燙的水遞至敏之手中。兩手指尖相觸時,敏之肌膚的冰涼引得風若廷心下一震。
“公子,”風若廷這才發現敏之目色略有憂傷,不由得心中一軟,上前半蹲了身子抬頭看著敏之,“公子可是心有煩悶?”
敏之回視著風若廷,猶豫半晌后才低聲道,“若是我說,我想重新來過,可以嗎?”
風若廷一怔,“公子之意是?”
敏之唇角微揚而起,星光盈耀的眸子里透著清澄明凈的光澤,“過去的我是何性情我已忘了,但若非恨之入骨,世人又怎會對我冷漠與不屑?只是礙于我這顯赫的身份而不敢明露而已。對于新生的我來說,這種對待是陌生而悲痛的。如果我說,”敏之直視著風若廷的眼睛小心問道,“現在我潸然悔悟,還能重新來過嗎?”
一席話落,風若廷聞言大驚,萬千思緒在腦中飛閃而過。然而最令他不敢置信的,是敏之這般坦言失憶與抹殺過去。
風若廷直盯盯地回望著敏之的水月清眸,腦海混亂一片。
他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居然說要重新來過……
那到如今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為了什么?!
怨恨的光在眼底快如閃電般稍縱即逝,風若廷強忍了心底的波濤洶涌勉強起笑,“若是公子卻想重新來過,屬下定當,”最后幾個字,風若廷說得尤為艱難,“定當全力輔助公子。”
“真的?”敏之大喜過望,下意識伸手握住風若廷的手腕,“謝謝你。”你是這世界第一個對我和顏悅色的人,第一個令我感受到溫暖的人。在心里,我早已把你當成自家哥哥一般看待。
敏之心中暗自思索,卻未曾注意風若廷借口倒茶起身走至一旁站定,微側轉頭瞟向后方的敏之,眸中的光點深邃而幽暗。
如能這般輕松便抹去過往的一切,即便是我答應……
風若廷收回目光,手提小壺將茶水倒入杯中,嘴角抿著一抹澹然似笑的弧度。
污點已在,傷害依舊,豈是你說抹便能抹得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