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電線桿的頂端,廣播裝置循環放著機械女聲的播報。</br> “目前6區物資充足,水電正常供應。城防所已實現超聲驅散儀實時全方位嚴密保護。”</br> “氣象臺訊息,天氣轉陰,降雨概率大,請居民緊閉門窗,減少出行。”</br> “城務所面向全城的人員篩選已經開始,請符合要求的居民盡快前往城務所,下面重復待選人員要求”</br> 這是整條街上除去安折的腳步聲外唯一的聲音。基地出事后,城門封閉不允許進出,各個區域癱瘓,6區的氣氛同樣緊張。去城務所的路上,到處空空蕩蕩,只有樓壁上零星貼著的“反對審判者法案”的傳單被風吹落,在地面飄蕩。再多走一會兒,他注意到路上時不時有軍方的裝甲車經過,速度極快,都是開往門口方向的。</br> 基地總共劃分為8個區域,由驅散中心、城防所、審判庭共同確保城中安全,城務所和供給站管理城中事務。就像審判庭位于城門,城防所總部位于5區,驅散中心位于1區那樣,城務所的總部建在6區幸好是這樣,城務所沒有任何傷亡,維持正常運轉,甚至還能招人。</br> 城務所位于6區的中樞,背靠列車站點,旁邊是警報塔主體建筑是一棟七層大樓,中央是寬闊的辦事大廳。此時此刻天已經完全陰下來了,明明是中午,氣氛卻像傍晚五六點一樣昏沉,黑壓壓的云仿佛下一刻就要傾瀉在城務所的建筑上。</br> 直到走進大廳后,安折才終于感受到活人的氣息,這里足有五六百人,分成兩條長隊,都是一些年輕面孔。</br> 他們招人的要求一直在廣播里重復,安折也聽見了年齡必須在1825歲之間,無疾病、無殘疾,無犯罪記錄,無言論不當記錄。</br> 滿足基礎條件后,又有附加要求應聘文職者,至少完成過三門基地基礎教育,非文職者,必須以傭兵身份獲得過五千以上基地貨幣的獎勵。</br> 光這兩條要求,就能篩掉基地里絕大多數年輕人了,譬如喬西,他十幾歲的時候沒有選擇學習基地的基礎課程,而是跟著傭兵團訓練,然而他身為傭兵的成績也很平庸,功勛直到現在也沒能到五千。</br> 安折走進去,排在文職的隊伍末尾,他可能來晚了,也可能天氣太差,后面沒再有別人了。</br> 原本隊伍末尾的那人聽見他的腳步聲,回頭望了他一眼。</br> 四目相對。</br> 安折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絲尷尬。</br> 下一刻,安折把目光移到旁邊的墻壁,而那年輕人也迅速把頭撇開了。</br> 原因無他,他們也算得上是熟人這就是最開始拉著安折去游i行,喊他“戰友”的那個男孩,就在昨天,城門處,他混在反對審判者的示威人群里,還和安折打了招呼。</br> 然而,安折當場就披著審判者的衣服,和審判者一起離開了。</br> 他不想搭理安折,安折也并不想搭理他。他們就這樣沉默排隊,面試官是個帶著銀邊細框眼鏡,五官精致薄冷的男人,一看就不好接觸。但奇怪的是,隊伍的縮短速度很快,每個人只被簡單詢問幾個問題,就被引入了大廳后的另一個通道,偶爾有幾個被請離的,但數量極少。</br> 不過一個半小時,隊伍就只剩下零星幾個人,輪到安折面前那男孩了。</br> 面試官卻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拿起了通訊器。</br> “麻煩轉告陸上校,請他務必來一趟,以最快的速度,最多五分鐘。”安折聽見他道“將這些人送往主城已經是破例。主城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出任何差錯,審判者必須到場。”</br> “主城”安折前面那男孩驚訝道“去主城不是城務所招人嗎”</br> “現在的情況確實是我們不想看到的,天氣的劇烈變化沒有被預測到,驅散中心收復不是短時間內能完成的事情。為了保證主城安全,審判者必須和我們一起撤離,人類利益高于一切,請你們記住這句話。”</br> 說罷,他擱下通訊器,看了安折前面那男孩一眼。</br> 男孩把id卡放在感應器上,屏幕跳出信息。</br> 姓名柯林</br> 年齡21</br> id3260070412</br> 面試官面前另有一塊屏幕,安折想這應該是更加詳細的信息。</br> 柯林主動道“我完成了數學、物理、生物的基礎課程。”</br> 面試官微一頷首,將id卡還給他,道“右轉出去。”</br> 下一個輪到安折。</br> 他刷過卡片后,依照安澤以前的經歷回答“我完成了文學、語言和經濟課程。”</br> “成績不錯。”面試官道。</br>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響起浩大的雨聲。</br> 面試官將卡片塞回他手里,語速極快“快去”</br> 安折快步跟上柯林走進右邊的過道,過道后是一道玻璃廊橋,此時已經被碩大又密集的雨滴濺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完全看不出外面的情形。他們快步往前,卻見這條廊橋所連接著的是列車站的站臺,站臺旁有個黑色衣服的地面交通指揮員。</br> “我爸還不知道呢”柯林問他道“現在就要去主城嗎”</br> 指揮員拽住他的胳膊,將他塞進車廂內,說“別廢話”</br> 安折隨即也被塞了進去,列車里坐的滿滿當當,柯林在瘋狂撥通訊器,但沒打通,他們一路到了最后一節車廂這里倒是空的。</br> 安折在最角落處坐下,他后面就是列車的后車窗,能清晰看見后方景象,鐵軌被淹沒在茫茫雨霧里。柯林則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一邊不停撥通訊,一邊自言自語道“不對,肯定有問題,我得回去”</br> 他幾乎是從座位上跳起來,隨之而來的卻是整條列車上所有車門同時緊閉的聲音。</br> 柯林狠狠錘了幾下車門,卻根本錘不動,反而引來了列車上的工作人員。</br> “好好坐下”列車員是個強壯的男人“馬上就能去主城了,鬧什么”</br> “我爸還不知道呢。”柯林道“我不能突然就走了,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們”</br> 列車員沉默了三秒,道“你爸會替你高興的。”</br> 柯林在座位上大口喘著氣“不對,不對”</br> 但他“不對”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任何所以然來,只能轉而繼續搗鼓通訊器。</br> 安折在角落安靜等著,五分鐘后遠處傳來車門響和幾聲說話聲,大約十分鐘過后,整節車廂忽然靜了靜。</br> “審判者來檢查了。”他前面有人小聲道。</br> 隨之而來的是腳步聲,兩個人,軍靴特有的那種聲響,很容易能認出來。</br> 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他抬起頭來。</br> 然后正對上陸沨的眼睛。</br> “我的天。”陸沨身后的年輕審判官也看著他,道“我們以為你沒在。”</br> “我在的。”安折看著陸沨的眼睛,他心中有隱隱的不安,低聲道“是發生什么了嗎”</br> 他第一次在陸沨的神態里看到那種東西,雖然這人的外表看起來和往日沒有任何不同。</br> 不是寒冷,很沉。</br> 陸沨道“沒事。”</br> 他的通訊器傳來聲音“情況怎樣”</br> 陸沨“確認安全。”</br> “收到。”</br> 安折的不安逐漸放大,他仰頭看著陸沨,陸沨也看他,但沒說話。</br> 就在這時,柯林忽然語聲顫抖嘶啞,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br> 他轉頭看向一旁的列車員“驅散儀還是失效了,是不是是不是”</br> “我學過物理,超聲波,超聲波是聲波,聲波傳遞要介質,現在大雨,空氣溫度密度氣壓全變了,介質變了,要重新調頻率參數但是,但是”他撲過去,死死拽著列車員的胳膊,眼睛發紅,渾身顫抖“但是驅散中心沒了,沒辦法調頻了,是不是原來的頻率在大雨里失效了,是不是”</br> 他顫抖的話音活下,前面車廂里忽然傳來一聲尖叫。</br> “砰”安折旁邊的玻璃也猛地被撞了一下。</br> 一只黑色的飛蟲混著雨珠狠狠拍在了列車的玻璃上,安折看向窗外,飛蟲六對血紅色的復眼死死盯著他,他與這只有人的頭顱那么大,胳膊那么長的蟲子對視,然后目視著它在雨中飛起,撞向另一邊窗戶。</br> 乒乒乓乓的撞擊聲連續不斷在整個列車外響起,一聲尖銳的鳴笛后,安折看見車窗外面,熒光色制服的地面指揮員猛地打了一個“向前”的手勢。</br> 震顫聲和轟鳴聲一起響起來,幾聲“哐當”聲響過后,列車緩緩啟動,向前駛去。</br> 柯林大叫一聲,握著通訊器昏倒過去。</br> 而那個地面指揮員,則被無數只大大小小的蟲子一擁而上,雨幕里這些蟲子也變成了模糊的影子。僅僅是五六秒過后,他的軀體就在這些影子的包圍下,轟然向前倒在了地面上,濺起一片帶血的水花。</br> 列車的速度逐漸加快,轉過一個彎后,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了。</br> 安折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他站起來,對著后面的車窗。</br> 黑影。</br> 鋪天蓋地的黑影,圓形的,長的,不規則的,地面上蜿蜒著的巨大蠕蟲,和能夠快速移動跳躍的,有巨大鐮刀的昆蟲。它們什么時候來的或許就在大雨開始的那一秒。</br> 車頂哐當作響,車窗的外玻璃出現幾道裂縫,內玻璃還在。</br> 列車速度加快,向前飛馳而去,安折抬頭望整個城市。</br> 天上下的并不是雨。那些鋪天蓋地的東西是混了血液的紅色和綠色的雨滴、怪物、怪物的肢體、人的肢體的混合物,車窗隔絕了一部分聲音,他仍然聽見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慘叫,還有車廂里面其它人干嘔或顫抖的聲響。大雨開始后,他在車里待了十分鐘,他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一場什么樣的屠殺,現在他能想象到了。</br> 有多少人活著,多少人會死</br> 他想象不出,他看不見整座城市,</br> “基地昨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年輕審判官低聲道“轉移年輕有效人員是應急手段的一種,只是我們沒有想到,意外來得這么快。”</br> 他聲音有點啞“抱歉。如果多給我們幾天,軍隊或許就能夠收回驅散中心,但是”</br> 但是沒有時間了,誰都無法預測下一秒會發生什么安折知道他想說什么,就像在深淵里,下一秒會發生什么,誰都不知道。</br> 他將手貼在車玻璃上,車玻璃被血染了一層紅色,混著一些組織的殘屑,他看著外面,呼吸微微急促。</br> 就這樣,列車飛速駛離6區,血水漸漸淡了,車窗也被沖洗干凈,變回透明。</br> 在深淵里,他見過無數怪物的撕咬、掙扎、受傷和死亡。</br> 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這樣單方面的屠殺,頃刻間的淪亡。</br> 他前面那人聲音顫抖斷續道“就這樣,就沒了”</br> 就沒了。</br> 只需要一場雨。</br> 安折看見成群黑色的飛鳥從視線最上方的邊緣朝6區飛過去了。</br> 又過幾秒,他才注意到那些飛鳥的翼翅平展不動,向前直線行進,不是飛鳥,而是人類的戰機它們從主城的方向來,朝6區去,不出一分鐘,已經懸停在6區警報塔的正上方。</br> 他想這或許是主城對衛城的援助。</br> 于是他問“要救人嗎”</br> “人類基因不能被怪物獲取。”他聽見陸沨道。</br> 陸沨的聲線平穩中帶著一絲冰冷,幾聲腳步聲響起,他也來到后窗前,站在了安折背后,安折能聽見他的呼吸,很近的距離,他只要往后稍稍一退,肩膀就會碰到陸沨的胸膛。</br> 他聽見陸沨對通訊器說了一句“準備。”</br> 是的,人類的基因不能被怪物獲得,每當多一個人死去,世界上就會多一個或很多個具有高級智慧的異種。因此,無論是在野外還是基地,一旦出現感染,必須立刻擊斃,即尸體也要在焚化爐里銷毀。所以,此時主城要派出兵力盡可能從外城救人,避免更多人被蟲子感染安折這樣想。m.</br> 他道“嗯。”</br> 詩人和肖老板都在里面,希望他們能被救出來。</br> 耳畔忽然響起輕輕的衣料摩擦聲,陸沨伸出了手。安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看著前方的畫面,列車駛出了建筑區,進入到外城和主城間空曠巨大的緩沖帶。6、7、8區林立的建筑在他視野里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雨霧中變成一片灰色的叢林。</br> 一團刺眼的白光忽然從那里亮了起來</br> 安折本能地瞇了瞇眼,但強光仍然透過眼皮照進來,他眼前一片猩紅明亮,然后突然歸于黑暗陸沨的手完全蓋住了他的眼睛。</br> 寂靜和黑暗里,安折的感官無限放大,三秒鐘后,列車的地板、整個地面,忽然輕微震了一下。</br> 銀白的列車沿既定的軌道快速向前駛去,就在它的末尾車廂離開外城區域那一刻,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從6區升了起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