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地之城》2.0
文/天如玉
第1章
酒店的宴會大廳里,夜晚的燈光將四下照得亮若白晝。
言蕭站在大廳中央,手里托著一枚印章。
印章青銅材質,方方正正,手握的地方是個龜鈕,周身一圈刻著繁復的紋樣。
這是蟠螭紋,流行于春秋中期,照理說這印章距今至少也該有兩千多年了,通體的銹色卻浮在表面,燈光下看綠而不瑩,表皮銹,不潤澤,甚至還很刺眼。
如果是積淀了千年以上的青銅,絕不會有這種味道。
她仔細品完,把印章放回去,拿毛巾擦了擦手指,下了定論:“新的。”
古玩圈不興直接說真假,假說新,真說老。所謂新的,也就是假的。
旁邊有人湊過來小聲提醒:“其他專家可都說是老的,言小姐還是再仔細看看?”
“不用再看了,新的,錯不了。”
四周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她抬起頭,燈紅酒綠的光影里站著諸位社會名流、鑒寶專家,甚至明星紅人,現在眼睛全都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怪物。
可當她的視線挨個掃過去時,他們又都紛紛移開了視線,尤其是那些同行,眼神跟她觸一下就閃開了,又快又飄忽。
言蕭的目光一直掃到角落,停頓住。
角落里站著個人,是個男人,臉朝著她的方向。
燈光在他身上照了一半,隱約顯露了他高大的身形,雖然面朝著她的方向,五官卻看不太清楚,只是隱約讓她覺得那張臉的線條感很深刻……
※
言蕭忽的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夢里是上個月參加的那場鑒寶會。
明明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現場的每一幕卻還歷歷在目,就連一個陌生男人的身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真是詭異。
房間里拉了厚厚的窗簾,光線昏暗,她伸手在床頭柜上按亮燈,坐起來,撐著額頭想了一下,沒想起來今天是周幾。
人一不工作,就連星期幾都記不住了。
來電鈴聲忽然響了,她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按下接聽放到耳邊。
“你在哪兒?”裴明生的聲音傳過來。
“床上。”
電話那頭有一秒鐘的凝滯,大概是很無語:“現在可是晚上六點,你這是剛睡還是沒起?”
“無所謂,反正不用工作,想睡多久睡多久。”言蕭一邊說一邊撥著睡亂的頭發。
裴明生說:“那你當時在鑒寶會上為什么非要說實話呢?就順著他們的意思說那些東西是真的,也不至于得罪人,更不至于丟了工作。”
言蕭掀開床單下床,把手機夾在耳邊,一邊走去拉窗簾:“沒辦法,我是個實在人,就喜歡說實話。”
裴明生笑了,聽起來像是被氣笑的:“行了吧你,那件事考慮的怎么樣了?”
“什么事?”
“去考古隊做文物鑒定的事。”
窗簾被拉開,玻璃上映出言蕭一臉好笑的表情:“莫名其妙。”
裴明生聲音放軟:“別這樣,我也是希望你離開這里出去避避風頭,現在到處都是你的傳言。”
“嗯,多謝少東關心。”
“故意氣我是嗎?”
“沒有,我這是真誠感謝領導關懷。”
裴明生還想說話,剛起個頭,言蕭把電話掐斷了。
窗外的杭州城華燈初上。
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工作的地方,但現在裴明生說這里充斥著她的流言。
言蕭轉頭走進衣帽間,在衣櫥里找了找,里面幾乎都是工作時穿的套裙,她統統推開,拎出件難得會穿的連衣裙對著鏡子比劃。
鏡子里映出的身材高瘦,脖頸白嫩,寬松的睡衣領口露出兩條明顯的鎖骨,雖然瘦,胸前卻有明顯的兩團輪廓,一雙腿筆直修長。
可惜最近睡眠不好,眼下一片青灰,下巴上還生了個痘。
她對著鏡子脫了睡衣,套上裙子,撥了撥頭發,勉強從鏡子里看出了點往日工作時的精神奕奕,終于感到滿意了點。
天完全黑下時,言蕭收拾妥當,出了門。
她開著車一路繞過西湖,最后在一條街上停住。
街邊一棟老式建筑,燈火通明,大門朱紅,兩個石獅子拱衛左右,上面懸著名家書寫的匾額:華巖古玩拍賣行。
這么晚了,仍然不斷有人從那扇朱紅的大門里進來又出去。
華巖和其他拍賣公司不同,專做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和古玩拍賣的生意,經常在周六舉行拍賣會。
言蕭于是想了起來,今天是周六。
兩個中年男人出了大門,一路往她車這里走,邊走邊聊,聽談話是來參加拍賣的客戶。言蕭不經意聽到他們說的內容,目光看了過去。
“不是聽說華巖有個年輕的女鑒定師很有名氣嗎,今天怎么沒見到?”
“你說那個姓言的吧,被停職了,這么大的新聞你不知道啊?”
“停職?怎么回事?”
“之前有場鑒寶會,去了很多鑒寶專家,東西拿出來,其他專家都說是真品,就她一個說是假的,圈子里現在都說她根本就不懂古玩,這種人華巖哪里還敢用啊。”
“還有這種事啊,我本來還想請她來給我做鑒定呢。”
“千萬別,她現在可是身敗名裂了,說不定她的名聲都是睡出來的,早就聽說華巖的少東家跟她關系不一般。”最后一句帶著明顯的不屑和壞笑。
身敗名裂。言蕭覺得形容的挺到位的。
她一個在古玩圈里叫得上名號的鑒定專家,就因為在那場鑒寶會上說了句實話,一夜之間事業盡毀,還真算得上是身敗名裂。
她把車窗閉上,一腳踩下油門。
那兩個人聊得正起勁,忽然感覺身邊忽然沖過去一輛車,一個連忙拽著另一個往人行道上退,驚出一身冷汗,張口就罵:“怎么開車的,趕著去投胎啊!”
※
晚上九點,言蕭走進一間酒吧。
這是間靜吧,遠在城市另一端,遇不上熟人。以往她并不會出入這種地方,近來卻成了這里的常客。
吧里燈光昏暗,只有偶爾的竊竊私語,三三兩兩西裝革履的男人和香水撲鼻的女人倚在吧臺處。
言蕭目不斜視,過去點了一杯酒就直接轉頭在熟悉的位置上坐下。
酒送上來,她的身體陷在柔軟的沙發里,身邊忽然湊過來一個男人:“今天又見到你了。”
言蕭端起酒杯,瞄了一眼,是個陌生人:“認識我?”
“關注你很久了,最近經常看到你,工作不忙?”
“無業游民。”
“你真有趣。”
言蕭也覺得挺有趣的,笑著抿了口酒。
男人往她身邊靠:“經常一個人喝悶酒,是不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啊,跟我聊聊?”
“沒什么好聊的。”
“為什么,來這兒不跟人聊天還有什么意思?”
言蕭又倒了杯酒,沒搭話。
自從丟了工作她就很難睡好覺,靠酒精的刺激才能好好睡上幾個小時,所以來這兒只是單純來喝酒的,沒有半點興趣接受陌生男人的搭訕。
但男人不這么想,呼吸帶著酒氣,貼她更近:“給個面子,聊會兒?或者我們換個地方聊,去我家怎么樣?”
言蕭站起來,準備換個位子,男人攬著她的腰把她拉回去:“別走啊,裝什么純呢?”
她被這舉動惹毛了,一下推開他站起來,端起酒杯舉到他頭頂,一翻,酒水從他頭上澆了下去:“我對你沒興趣,夠清楚了沒?”
男人騰地站起來,忽然有個人大步走了過來,抓住言蕭的手腕就往外走:“你出來。”
言蕭下意識地掙了一下,等看到拉她的是誰就不掙扎了,跟著他走了出去。
男人追了幾步沒追上,發現酒吧里的客人都在看他,抹了一下臉上的酒漬,狼狽地罵了一句:“媽的,我說拽什么,原來是有主了。”
酒吧外面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言蕭被拽過去,裴明生松了手:“上車。”
言蕭坐進去。
裴明生坐上駕駛座,把車窗升起來,手指托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剛才什么情況?”
“沒什么。”
“淋人家酒還叫沒什么?”
“他想睡我,淋他一杯酒算輕的了。”
裴明生又好氣又好笑,側過身來,臉沖著她:“你打算就這么下去?知道外面都在說你什么嗎?”
“知道,據說我不懂鑒定,名聲都是靠跟你睡出來的。”
裴明生一口氣嗆在喉嚨里,連咳幾聲,大概明白她剛才在氣什么了,往椅背上一靠才緩下來:“那我多吃虧,名聲都叫你敗壞了。”
言蕭歪著頭,指尖揉著被酒精刺激的太陽穴:“嗯,真是對不起你。”
她身上有種慵懶的調調,平時在職場里總是干練精明的模樣,不太常見,現在沒了工作反而淋漓畢現,酒后微醺的側臉被車里的燈光照出一抹緋紅。
裴明生盯著她,語氣不覺低了下來:“現在整個圈子都在排擠你,說什么的都有,這里你待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要把我趕去那個考古隊?”
“說什么呢,別忘了我們的關系,除了是你的老板,我還是你的師兄,我能舍得趕你嗎?”
言蕭沉默。
裴明生跟她大學同校同系,相差兩屆,學的都是文物鑒定專業,當初就是因為這層關系,她才進入華巖工作至今。從這點來說,他們倆的關系的確不一般。
裴明生攬住她肩膀,語氣無比的有耐心:“那個考古隊是我資助的,我這是在給你一份新工作。你過去待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回來還是那個前途無量的鑒定師。”
言蕭肩膀一動,避開他的手:“如果我不走呢?”
裴明生又托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臉色認真不少:“言蕭,你得罪的不是普通人,是五爺,在鑒寶會上說實話的時候就該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在鑒寶會上說實話的時候就該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沒錯,言蕭很清楚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五爺,沒有姓沒有名,只有一個稱謂,像江湖人士一樣高高在上,如同傳說。
沒有人見過他真容,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誰,只聽說過他經營著很多暗處生意,勢力大到足以操控整個古玩圈。
他舉辦了那場鑒寶會,要求所有的鑒定師都遂他的意指鹿為馬,偏偏言蕭沒有,一句實話,事業就沒了。
言蕭吐出口氣,似乎把胸腔里殘留的那一口酒氣也吐盡了,嘴里笑了一聲,說不上來什么意味。
這事本身也挺好笑的,她在華巖待了七年,整整七年,卻被這人一句話就給抹殺掉了。
法治社會,還能有人這樣只手遮天,真是諷刺。
她握住門把,準備推門下車,胳膊被裴明生抓住。
“華巖的股票一直在跌,就連今天的拍賣會都不順,董事會給的壓力很大。言蕭,要么離開這里,要么離開整個古玩圈,你必須選一個。”
印象里他很少會這么嚴肅的說話。
言蕭拂開他的手,終究沒下車,只按下了車窗。
遠處就是山,連著西湖,風吹進車里,微微的涼,拂在臉上讓人清醒冷靜。
身為師兄,這種話大概也就只有他能說了,誰說都是在趕人。他至少可以趕得溫和點。
誰也沒說話,安靜了快有兩分鐘,言蕭忽然問:“你都安排好了?”
“對,都安排好了。”裴明生點頭。
“那好,我走。”
裴明生意外地轉頭,看到她被夜色襯著的側臉,黛色的眉和鮮紅的唇分外清晰,耳垂到下巴的弧度被燈光鍍出來,線條很柔和,眼神隱在黑夜里看不分明,又多了凌厲感。
“我走,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敢做,就不至于輸不起。”
裴明生一直都知道她是個理智的人,只不過沒那么容易妥協,畢竟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不會甘心,只是做了一個眼下最無奈也最保險的選擇。
但他也只能當做不知道:“師妹,我這是為你好,就算你記恨我,我也認了。”
“你還是少說兩句吧,免得我改變主意。”言蕭眼睛落在車窗外,好一會兒,終于想起問一句:“那支考古隊在哪兒?”
“西北。”裴明生早有準備,從抽屜里拿出一只厚厚的紙袋放在她膝頭,順手拍了拍,像是安撫:“所有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