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書院的竹林里，綠竹欣長，蒼翠欲滴。
    周免與金陽等人同時(shí)望向那個站在竹下的青衫客。
    青衣青竹，相映成趣。
    朝清秋嘴角帶笑，他今日原本只是心血來潮，想來看看許望。畢竟前幾日才去看過了沈知遠(yuǎn)和釋空，不能厚此薄彼。
    不想才走到這里就碰上了一場大戲。
    是非曲直，他方才自然看的清楚。
    他走向周免，“我記得你是小望的朋友，周免？”
    周免木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些焦急的低聲道：“我記得你，那日你來找過小望。小望不在舍里，今日之事你只當(dāng)沒看到，這里不干你的事，快走?！?br/>     此時(shí)朝清秋已經(jīng)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取下了他手中的匕首，輕輕拋了拋。
    匕首上還帶著的血珠四散開來，滴落到地面的草地上，綠草殷紅，看起來頗為詭異。
    “這把匕首不是這么用的，手持利刃，可心中依舊在猶豫，那就不如不用。不然一朝不慎，反倒是容易成為殺傷自己的利器。何況用來對付這些人，只是殺雞用牛刀罷了，只會白白臟了它。”
    金陽等人已經(jīng)走上前來，他掃了一眼子英的傷勢，流血雖多，可也不是什么致命的傷勢。
    他沉聲道：“這位兄弟不曾見過，想來不是咱們岳麓書院的學(xué)生。不管你是哪里人，奉勸兄弟一句，這是我們岳麓書院的家務(wù)事，兄弟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若是硬要插手，說不得要把命留在此地?！?br/>     金陽雖然面上看去只是一個囂張跋扈的世家子，可他若真是一個頭腦全無的傻子，也難在一眾世家子中混到今日的地位。
    說到底，自小便沉在染缸里的人，多多少少要染上些黑色。
    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眼前的這個青衫書生既然他不認(rèn)得，那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世家子在東都城陰溝里翻船的事，這些年雖然不多，可也不算少了。
    朝清秋卻是笑瞇瞇的望著他，“不認(rèn)得我？”
    他還以為自己這些時(shí)日在東都城里應(yīng)該頗為出名才是，畢竟他作下的那些事也不算小了，不想還是沒有在東都城里打出名氣。
    想來自家先生當(dāng)年就不會如此。
    名氣確實(shí)是個好東西，不論善名或者惡名，最少做事時(shí)能省去不少麻煩。
    金陽下意識的便要點(diǎn)頭，只是下一刻，朝清秋的右掌已經(jīng)狠狠地打在他左臉上。
    他被抽的后退幾步，那張本就有些病態(tài)發(fā)白的面龐迅速紅腫起來。
    “你找死？知不知道我爹是當(dāng)朝的金侍郎？你在東都城里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金家，我要?dú)⒛悴贿^就是踩死一只螞蟻。”
    金陽愣了半響，顯然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手，他吐了口血水，死死地盯著朝清秋，他身后的幾個世家子也是全神戒備。
    “奧。”朝清秋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是那又如何？”他抬起頭掃視了一眼金陽等人。
    孫家公子他敢殺，莫家公子他也敢殺，不然再殺個金家公子？
    他有些心動的望著金陽，只是他又很快搖了搖頭，手持利刃，殺心自起，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啊。
    他笑道：“難道侍郎之子就可以仗勢欺人？就可以為非作歹？就可以酒足飯飽不付錢不成？那若是而今的太子殿下，豈不是無法無天？”
    “秦向來以法治國，講究的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惜看來峻法再嚴(yán)，還是有漏網(wǎng)之魚?！?br/>     他自問自答，笑意吟吟的看著金陽等人，“法令嘛，規(guī)矩嘛，自然是都知道的?？梢蝗詹辉湓谧约疑砩希闶锹湓诹丝仗?，難免存了僥幸的心思。等到有朝一日真的遇到了硬茬子，便又搬出那些自己都看不起的律法來。以道德束之，以律法責(zé)之。”
    “你們這些人，倒是真的把書讀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們竟是把書倒著讀的。”
    他身上驀然有罡氣炸散開來，罡風(fēng)四起，鋒利如刀，將那些本就嬌生慣養(yǎng)的世家子吹的東倒西歪。
    金陽本就有些修為，此刻他死死的盯著朝清秋不肯倒下。
    朝清秋嘴角依舊帶笑，他直視著金陽那雙滿是仇恨的雙眼，“覺的我打壓了你，讓你丟了面子？所以在心中已經(jīng)下了決心，今日要是活下來，以后一定要和我不死不休？”
    金陽咬牙切齒，“難道不該如此？”
    他看到眼前的青衫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錯，對你們這種人來說，面子嘛，比天大?？赡阋孀?，旁人便不要了嗎？”
    “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商賈，如何能和我們這些世家子相比。”
    朝清秋終于搖了搖頭，“我本來以為這世間的世家子都是扮豬吃老虎的心機(jī)深沉之人，不想竟然真有你這般表里如一的人物。難得，難得?！?br/>     金陽聽著那人的嘲諷言語，面色漲紅，他厲聲道：“那又如何？說到底你還是要顧及我們的家世，這里是大秦，不是你們這些只會舞槍弄棒的武夫可以為所欲為的江湖?！?br/>     金陽見朝清秋武藝境界極高，雖然穿著青衫，可不像是個讀書人，這東都城里的世家子他大多認(rèn)識，此人絕不是什么東都城里的貴公子，他猜測此人應(yīng)當(dāng)是江湖上的武夫。
    朝清秋笑道：“先說好，是你而不是你們。這么多世家子我得罪不起，可得罪你一個金家要簡單些。”
    金陽身后的幾個世家子面色復(fù)雜，連胸口處還不斷滴著血的子英也是不自覺的后退幾步，拉開了與金陽的距離。
    這些人誰都不是傻子，眼前這般情況明顯是踢到了鐵板，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金陽不曾回頭，可額頭上已經(jīng)開始流出冷汗。他身后的這些世家子之所以跟在他身邊，求的無非是一個利字。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些人，你要他們錦上添花，自然是簡簡單單，可若要他們雪中送炭，卻又是千難萬難。
    “金公子，商人逐利，可你們這些世家子似乎也不曾好到哪里去?！蹦莻€青衫書生笑了一聲，卻沒有什么算計(jì)人心的得意神色。
    人心禁不起推敲，自來如此。
    “我知道，廟堂之上的大人物，滿朝朱紫，自來都看不起在淤泥里打滾的江湖人。大秦的鐵騎也著實(shí)厲害的很，馬蹄所過之處，也曾將江湖踏的稀爛?？纱笄罔F騎厲害關(guān)你何事？”
    他將手中匕首在金陽的華服上擦了擦，一身錦袍上帶著猩紅血跡，難免有些不倫不類。
    “你可知道我手中的這把匕首叫做何名？”
    朝清秋手中的匕首比平日里常見的匕首短一些，彎曲環(huán)繞宛如魚腸，鋒刃之上翻著寒光，鋒利無雙。
    “是了，你這種不學(xué)無術(shù)之人自然不曾聽過。當(dāng)年諸國爭雄，而今的江南之地有國名吳。彼時(shí)吳王暴虐，弒殺成性。有市井屠戶，名曰專諸，侍母至孝。時(shí)吳國有人欲謀吳王，遍尋勇武之士。最后找到了專諸?！?br/>     朝清秋娓娓而談，林間不時(shí)有風(fēng)吹過，卷著些血腥氣，仿佛讓人置身在那個禮崩樂壞的當(dāng)年。
    臣?xì)⒕託⒏浮?br/>     恰是當(dāng)年天下的最尋常事。
    “后來他們就找到了這個屠戶出身的專諸。以恩結(jié)之，以義納之。后來，就是這個你們這些世家子都看不起的江湖浪蕩子，以送魚為名，刺死了那一代的吳王。當(dāng)時(shí)他將劍置身魚腹之中，故名魚腸?！?br/>     “所以魚腸是一把勇絕之劍，劍出，不回頭。”
    周免默然，難怪方才朝清秋自他手中接過劍去之時(shí)，會有那番言語。
    金陽面色微變，盯著他手中的匕首，“你是說這就是那把魚腸劍？”
    朝清秋卻是一笑，“自然不是，這么多年了，當(dāng)年那把魚腸劍早就不知淪落到了何處，我手中這把只是一把仿品。再者，金公子難道以為我講這么多是為了讓公子多看看這把劍不成？”
    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是想要告訴金公子，身份家世重要嗎？很重要?？捎行r(shí)候也不重要。比如現(xiàn)在，我要?dú)⒛悖⒉槐任也人酪恢幌N蟻困難多少?！?br/>     “這句話說起來果然痛快，難怪金公子喜歡?！?br/>     金陽雙拳握緊，隱隱可以見到手上脈絡(luò)，“今日我栽了，敢不敢留下個名號。金某來日必然重謝。”
    朝清秋一笑，“何必來日，今日事今日了才是。”
    他又是一掌打在金陽右臉上，將金陽直接打倒在地。
    “果然還是這般看起來舒服些。”
    他將匕首插在腰間的玉帶上，直了直腰身，“金公子，今日不殺你，不是我不敢，只是不值得。在下有間書院，朝清秋?！?br/>     金陽一愣，“你就是有間書院朝清秋？”
    他面色變幻，咬了咬牙，起身彎腰行禮，“今日都是金某的錯，希望朝兄大人有大量，我等以后也不會再找周免的麻煩?！?br/>     他也不待朝清秋回答，帶著身后的幾個世家子快步而去。
    “金大哥，怕那小子干嘛，今天咱們雖然栽了，可來日找回場子便是，何必跟他低聲下氣?！敝窳致飞闲∪唤獾?。
    “呵，有些事你們還不知道，此人不是咱們能對付的，日后自然有人對付他。”
    竹林里，朝清秋震了震衣袖。
    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聰明又識時(shí)務(wù)的惡人。
    周免低聲道：“多謝朝大哥不計(jì)前嫌，幫我一把。”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還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小望？”
    身形有些略胖的年輕人沉默不語。
    既不言語，便是默認(rèn)。
    “周免，世上誰都想著凡事能夠十全十美，可世上不如意事十有七八，可與人言無二三。當(dāng)日小望之事你不曾出手，便真的錯了嗎？家人友人，你只不過做了取舍而已。既然本心無錯，而結(jié)果也不算糟糕，那便無須自責(zé)，世上煩心之事已經(jīng)夠多了，何必庸人自擾?！?br/>     周免終于抬起頭來，疑惑道：“朝大哥也有過這種困惑？”
    朝清秋笑了笑，攥緊手中的匕首。
    他握著的這把是仿劍，可那把真劍其實(shí)也在他手中。
    可手中之劍再鋒利又能如何？
    魚腸勇絕，故人難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