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繁華,自非江南小鎮所能比擬。
馬車駛進鬧市,但見市廛櫛比,店鋪鱗次,地攤上叫賣的是鏤金八寶屏和古董字畫,以及海外舶來的玻璃水晶燈,木根彌勒雕像等。掀開的蒸籠里是熱氣騰騰的桂花糕,水晶包,發糕……熱鬧的叫賣聲與甜甜的糕點香氣充斥著整個盛京。
偏愛甜食的花艷骨自然抵御不了這種誘惑,當即令馬車停下,讓掠影去給她包了一大包零食。
“小姐,是不是現在就去指揮使大人的宅院?”駕車的錦衣衛趁機問她。
花艷骨想了想,搖頭道:“空手上門非禮也,萬一被寒光恥笑,我可就活不下去了……便在前頭放我下車吧,我去買些禮物來。”
車子停在路旁,花艷骨施施然的下了車,領著掠影走了一段路,才左右四顧一番,壓低聲音對他說:“這桂花糕挺好吃的,在哪買的?”
掠影沉默的看她半晌,然后領著她去買桂花糕。
足足買了三大包桂花糕,花艷骨才心滿意足的進了一家玉器店,為師父挑了一支上好的玉簪,至于大師兄嘛……
“把你們這最便宜的簪子拿來。”花艷骨對老板微笑道。
已經端出鎮店之寶,指望花艷骨再花上一筆的老板臉色一僵,不確定的問:“最……便宜?”
“對,最便宜的。”花艷骨皺眉看他,“要多少錢?”
老板報出一個數目,花艷骨一聽,便領著掠影出了店門。
“你不買了么?”掠影平靜的看她,“只是這點錢的話,我可以幫你墊付的。”
“送給大師兄,哪需要如此破費。”花艷骨一臉不屑狀,“走,買根香蕉給他送去。”
來時已是傍晚,兩人前前后后又費了不少時間,待出了玉器鋪子的大門,已是明月高懸,盛京城別具一格的夜市已悄然開幕。
家家戶戶挑起花燈,燈月交輝,美不勝收。才子佳人,攜手低語,你買來玉佩贈我,我買來玉梅送你,爭如皮影一戲,神仙無數,步履香階,醉了眉眼。
“七夕已過,怎么夜市還開著?”花艷骨不解的喃喃。
身旁一名漢子聽了這話,笑著解釋給她聽:“這位妹子莫不是從外地來的?須知國師一個月前便發了一道令,許盛京夜市如晝,夜夜如七夕……呵呵,咱們都猜,國師殺伐果斷,哪里會下這樣旖旎的律令,定是因為一個女子……只是究竟如何,恐怕只有國師和那女子自己心里清楚。”
花艷骨心里自然清楚。
但覺一股暖流泌進心口,花艷骨微微一嘆:“怎可如此破費……”
她還以為師傅早已把她的生辰給忘了呢,卻原來,他早已準備好了一切,只等她回來。
“那是什么?”掠影的聲音突然響起。
花艷骨這才回過神來,抬頭一看,只見前方行來兩列青衣家丁,個個孔武有力,手里舉著兩條長長錦布,將街道圍去了大半,尋常百姓都被他們隔絕在錦布外。
百姓人頭涌動,花艷骨一個不小心,就被人群擠走,與掠影分開來。
“此為何物?”花艷骨皺著眉頭,看著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心想她不過離京兩年,怎就冒出這么多的稀罕物事。
“世家子弟都叫它錦步障,或者紫羅走障。”回答她的竟又是先前那漢子,只聽他笑吟吟道,“夜市如七夕,便是官家貴女也喜歡出來走走瞧瞧,只不過最近京城里不是很太平,一群人販子專門在夜市上走動,趁亂找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下手,前些日子一個不好,禮部侍郎家的女兒竟然也被拐走了。于是這些天但凡貴族女子出行,必定要扯這種步障,一來是防止她們與市井小民磨磨蹭蹭,不成體面。二來,則是警告人販,步障中的女子,你們動不得。”
“你知道的倒挺清楚。”花艷骨隨口應道,一雙眼睛卻在人群中尋找掠影的身影。
“當然。”那漢子抬起手,一方帕子從身后蒙到花艷骨的臉上,“我便是那人販子嘛。”
陰溝里翻船,說得便是花艷骨。
待她昏昏沉沉的睜開眼,但覺渾身酥軟,頭下枕著亂石明月,身旁長著凄凄荒草,寒風吹過,一座又一座墳包在荒草間影影綽綽。
此處,乃城郊亂墳崗。
“今兒可算是釣上大魚了。”一只粗糙的手擰過花艷骨的臉,那人販頭子將花艷骨的臉扭給身旁幾個男子看,直將他們看得口水都流了出來。
“大哥大哥,這個月的工錢我不要了,就,就讓我上一次吧?”一個莽漢擦擦口水,看著花艷骨的眼睛有些綠油油的。
“放屁!”人販頭子一巴掌把他抽的和陀螺似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哥帶你們幾個來京城,是來發大財的,不是搞女人的!你要是覺得饞的受不了……諾,那邊還有一個。”
莽漢轉身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蜷了個年輕女子,穿著大紅流鶯寬袖衣,濃濃的脂粉
味隔著一條長江也能聞到,看起來醒的比花艷骨還要早,此時正捂著臉,嚶嚶啼哭著。
莽漢不敢逆了大哥的意思,再說不要錢的東西,不吃白不吃!當下謝過人販頭子,朝那紅衣女子撲去。
“啊啊啊啊!”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整個亂墳崗。
“大哥!”那莽漢去而復返,哭著爬著回了人販頭子的身邊,“大哥您不能這樣對我啊,你要是覺得我做錯了事,打我罵我甚至罰我的工錢都可以,但她她她……嗚嗚嗚……大哥,要我上她,還不如你上了我呢!”
“作死啊!”人販頭子想都沒想就賞了他幾巴掌,然后丈二摸不著頭腦的說,“這姑娘是醉倒在路旁,被我順手撿來的便宜貨,怎么?長得很難看?”
“大哥,咱們去替您瞧瞧。”幾個小弟當下自告奮勇,替人販頭子前去驗貨……也只看了一眼,一群人就哭的哭,逃的逃,更有甚者當下大吼一聲,便要自插雙目而死……
人販頭子看著那幾個失去戰斗力的手下,一陣心悸:“有沒有這么邪門啊……左右不過是個女人啊……”
說完,他仿佛下了個狠心,往左右兩手呸呸吐了兩泡口水,然后雙手一搓,便大刺刺的走向那紅衣女子。
花艷骨在地上冷眼看他,將拳頭握了又松,只覺藥力漸漸過去,力氣重又回到了身體內,想來只要再拖上那么一小會,就能叫這群人販子知道她身上那條鞭子的厲害。
只可惜,這群人販子似乎大限未至,命不該絕。
“抬起頭來!”人販頭子兇神惡煞的朝那紅衣女子吼道,一邊吼,一邊咽了口口水,心想自己該不會是缺德事做多了,引來了些不干凈的東西了吧……
那女子緩緩抬起一張淚臉,云開月明,仿佛一盞明晃晃的燈籠提在她的臉旁,將她整張臉照亮在人販頭子的眼前……
仿佛一道驚雷炸響在腦中,七竅之中皆冒出一股血腥味,人販頭子雙眼直冒黑,花了好大功夫才將涌到嘴邊的血給重新咽了下去,然后連連倒退七步,踉蹌的倒在幾個小弟懷里。
“快,給她錢!”人販頭子氣息奄奄的□□道,“給她錢,請她走!”
在座那么多男人,竟沒一個敢靠近那女子一步,只遠遠的將錢擲在那女子腳下。
“奴家胭脂,雖說只是個娼妓,但是賣身不賣藝,渾身皆風骨,怎可收了錢不辦事?”那紅衣女子一邊哭,一邊將地上的銅板一一撿起,收進貼身荷包里,然后對他們強顏歡笑道,“大爺們既然付足了銀兩,今夜,便讓胭脂伺候你們吧。”
一堆銀子劈頭蓋臉的甩了過來,砸在她的臉上。
“滾開啊!滾開啊!”一群人販和見了妖怪似的,驚恐之余,只記得用銀子來驅邪了。
“哎呀,奴家出道以來,還未曾收過如此巨款。”胭脂抹了抹額上的血跡,對他們笑得驚天地泣鬼神,“只好使出渾身解數,伺候幾位爺一年半載才行。”
見了她的笑容,幾個人販子再也支撐不住,把隔夜飯都給吐了出來。
“走走走!我們走!”人販頭子吐的仿佛懷胎八月,幾乎站也站不穩,只好將兩條胳膊搭在兄弟肩上,讓他們拖死狗般將自己拖走。
見他們走遠,胭脂連忙撲到花艷骨身邊,丑若無鹽的臉上,一雙星眸溫良的看著她。
“姑娘,你還好吧?”她溫和的笑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賊人已經被奴家嚇跑了,為防他們去而復返,奴家這便扶著你回家,好不好?”
花艷骨呆呆看著她。
身為一名畫皮師,又是師傅最疼愛的弟子,花艷骨一生見過的皮相可謂森羅萬象,本以為自己早已達到了視美人皮如豬皮的至高境界,今日這一抬頭,才發現世間之大,無奇不有,花艷骨過了好半晌,才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她與胭脂齊齊一愣。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的花艷骨,登時漲紅了臉。
胭脂卻不以為意的笑笑,扶起她,邊走邊說:“不打緊不打緊,有時候奴家半夜起來尋食,也會被自己的倒影嚇到,所以……奴家真不在意……”
看著她落寞的側臉,花艷骨哪里還能再沉默下去。
“今日之事,多謝姐姐。”花艷骨連忙道,“如此救命之恩,若是不報,漫說我自己要心中不安,便是家師知道了,恐也要打斷我的腿。”
“那就給奴家錢吧。”胭脂和善的笑道,“奴家最喜歡錢了,妹子,你用錢打發奴家便成。”
她丑若無鹽,卻心有七竅,知道眼前女子生來富貴,與她乃是云泥之別,便不愿高攀,只愿收一些錢財,以安花艷骨的心。
花艷骨洞徹她的心思,反而生出結交之心。
世間女子,貌美心丑的多如牛毛,而貌丑心也丑的女子卻也不少,如胭脂這般,生于淤泥,受盡世人白眼與欺凌,卻依舊心性平和,宛如泉水淙淙的人卻很少了。
“小妹身上沒錢。”花艷骨抬了抬雙手,朝她笑道,“只好送姐姐一樣東西,望胭脂姐姐莫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