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待花艷骨將自己身份一說,并委婉表示,救命之恩,愿以畫皮相報時,胭脂嘆息一聲,撫上自己的丑臉。
“奴家可是靠這張臉吃飯的啊……”胭脂自憐自艾狀。
看了她好久,花艷骨定了定神,告訴自己,剛剛定是沙塵暴太大,她聽錯了……
待兩人回到城里,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胭脂所言非虛。
夜市并未因花艷骨與胭脂的暫時離場而謝幕,照舊是人聲鼎沸,夜明如晝。
“走這么久的路了,妹子你餓不餓?”胭脂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花艷骨。
花艷骨自打見了那蒸籠里熱氣騰騰,甜香四溢的桂花糕,一雙眼睛便移不開了,正猶豫著是忍一忍就好,還是向胭脂借幾個銅板買幾塊解饞,那胭脂已經(jīng)扭著水蛇腰,走到了小販身邊,然后使勁盯著桂花糕……
她盯著盯著,攤前排著的長隊就消失了。
她盯著盯著,方圓十米之內(nèi)莫要說男人,連只公狗都繞道走了。
她盯著盯著,那小販就哭著將搭在肩上的毛巾一摔,邊跑邊嚎:“老子不干了!”
“你想怎樣!你想怎樣!”小販他娘匆忙跑來護犢子,一根搟面杖舞的虎虎生威,一副生怕胭脂叼著他兒子回妖洞的模樣。
“奴家是要桂花糕呢,還是要你家小郎君呢?”胭脂緩緩抬頭看她,一笑間,山河為之變色,百鬼為之慟哭,日夜為之倒轉(zhuǎn),足以讓生者死,死者生……
之后,她捧著一手絹的桂花糕回到花艷骨身前。
“怎么樣?”胭脂將桂花糕塞到花艷骨手中,然后再度露出顧影自憐的表情,撫著臉蛋幽幽一嘆,“生著這樣一張臉,真是老天賞飯吃啊。”
這算什么,天無絕人之路還是物極必反啊?花艷骨震驚的看著對方,剛要說些什么,便被一只手從后扯住。
她驀然回首,卻見掠影氣喘吁吁的站在她面前,一只手緊緊的抓住她的胳膊,雙眸靜靜將她凝視許久,才低沉沙啞的說了一聲:“找到你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出自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心中猛然閃過這闋詞,花艷骨立時覺得臉上微燙,垂了腦袋,將盛滿桂花糕的手絹托到他眼前,低聲道:“要吃么?”
掠影看了看桂花糕,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糕點鋪,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我今天就去學(xué)做桂花糕。”他充滿敵意的掃了那小販一眼,然后認真的看著花艷骨,說,“你別被他勾引走。”
“…………”花艷骨嘴角抽搐,她看起來……就這么像吃貨么?
胭脂在旁邊,看了看花艷骨,又看了看掠影,臉上浮現(xiàn)出曖昧的笑容,她用手肘輕輕碰了花艷骨的胳膊,低聲道:“既然有人來接你了,那奴家就不耽誤你們的好時光了,哎!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掠影看著胭脂漸漸遠去的背影,然后臉帶疑惑的看向花艷骨:“她在說什么?”
“沒什么……”花艷骨開始慶幸某人武夫出生,不通文詞。
“但總覺得字里行間有一股深意……”掠影單手支在下巴處,凝神沉思,“花開堪折直須折……這花是說你么?”
“不,不是我。”花艷骨左右四顧,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艷骨。”掠影走在她身側(cè),若有所思的問道:“你希望……我怎么折你呢?”
花艷骨心中一跳。
“我肚子有些餓了,前面的餛飩看起來不錯,去吃一碗吧。”只求轉(zhuǎn)移話題,不求技巧高明,無奈之下,花艷骨只好把自己裝成一吃貨,然后朝前方飛快走去。
結(jié)果,卻有一只溫暖的大手從身后伸來,將她的手緊緊握住。
“……你干什么?”花艷骨背對著掠影,低聲喝道,“放手。”
“不放。”掠影執(zhí)拗的說。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花艷骨咬牙切齒。
“現(xiàn)在是晚上。”掠影平靜的回道。
“最重要的是旁邊那么多人證!”花艷骨惱羞成怒。
“……”掠影想了想,面無表情的說,“他們看不見我。”
“喂喂,你可別自欺欺人啊。”花艷骨哭笑不得,使勁抽了抽手,最后還是沒能抽出來,只好氣苦的嘟囔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放不放手!”
“我不能放。”掠影的聲音變得十分認真,連帶著將花艷骨的手握得更緊更緊,“我怕我一放手……又把你弄丟了。”
花艷骨心中又是一跳,而這一跳,竟停不下來了。
欲語還羞,欲回首,卻又怕他看見自己通紅的臉蛋,便只好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一前一后的走著。
人群川流不息,宛若一波一波的大浪洶涌而來,卻沖不散那大手牽小手……
同一時間,萬花樓內(nèi),胭脂攤開雙手,從老鴇手里接過一碗泡飯,就著幾碟客人吃剩的小菜,狼吞虎咽起來。
“胭脂啊,你吃快一點。”老鴇搖著小扇子,站在她身邊,嘮嘮叨叨的說,“吃好了,就趕緊去對面的翠紅院門口游蕩,把他們的客人通通嚇跑,哼!我看以后還有誰敢把院子開在老娘家對面!”
胭脂點點頭,然后埋頭苦吃。
這就是她的工作,每天晚上穿紅戴綠,然后到敵對青樓門口游蕩,借此打擊對方的生意。
有時候會被人打的很慘,但是她不在乎,只要最后能從老鴇手里接過那寥寥幾枚銅板,她就會覺得值了。
她生在青樓,長在青樓,是這些風塵女子你一口米湯,我一口點心給養(yǎng)大的,所以這萬花樓里的老字號姑娘們,個個都是她的娘親。后來娘親們有的自贖了,有的被商人買去當小妾了,有的依舊在院子里,過得冷冷清清的,只靠教習雛妓吹拉彈唱賺點活命錢。無論是走的還是留的,都會拉住她,告訴她同樣一句話。
“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們說,“所以胭脂,你得變得很有錢。等你有錢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錢能買到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男人。”
這話,胭脂是信的,所以她總是想方設(shè)法的賺錢……然后養(yǎng)小白臉。
男歡女愛,屬天地綱常,再說男人有錢了不但養(yǎng)小妾,還會養(yǎng)孌童,相比之下她只不過是養(yǎng)養(yǎng)小白臉,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只不過一切都像是在印證娘親們的話,胭脂前后有三個相好的,每一個都待之溫言軟語,餓了便為之燒飯,冷了便為之添衣,可謂關(guān)懷備至,結(jié)果每個男人都只想從她身上撈一筆,然后轉(zhuǎn)身去找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胭脂養(yǎng)小白臉,是打算一養(yǎng)一輩子,兩個人一起活,然后一起死的,她可沒打算連對方的新歡也一起養(yǎng)了。
經(jīng)歷了三次分分合合之后,胭脂的年紀漸漸大了,心也漸漸硬了起來,眼看著屋外風雨連綿,她有些害怕自己老了之后,纏綿病榻時連個端藥的人都沒有,所以當鄰人周錯端著藥,坐在她的床頭時,她看著他,對自己說,也許,他是個例外?
有錢能買到一切,有錢能改變一切,有錢就是純爺們純姐們,可是小口小口喝著周錯喂來的藥時,胭脂又覺得,真心真意這種東西,真不是錢能買到的。
想要相信一次,想要真正愛一次,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倘若連眼前這個笑容干凈的后生都只為貪圖她的錢財而來,那她從今往后,才真的是除了錢,便不敢信任何東西了。
“胭脂姐姐,不好了!”一聲尖叫從遠至近。
胭脂回過神來,夾菜的手僵在空中。
一個年幼雛妓提著一包糕點,氣喘吁吁的扶墻而來:“不好了,不好了!你快回家去!那周錯,周錯……”
筷子從指尖滑落,飯碗滾落在地,胭脂默不作聲的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腳步沉重,如赴刑場。
等她回到住處時,只看到滿室皆空,裝錢的壇子,娘親送的舊梳妝臺和一把桃木梳,僅有的三支簪子,甚至榻上的那床新被子都不見了……而鍋碗瓢盆,米缸菜壇,這些帶不走的東西全部都被砸碎在地,弄得一滴狼藉。
胭脂看著眼前這一幕,緩緩跪倒在地上,良久良久,才發(fā)出一聲嘆息:“連你也是一樣……”
“胭脂姐姐,你沒事吧?”身后雛妓不忍的按著她的肩膀。
胭脂抬手按住她的手,沉默不語。身后的雛妓是她娘親的弟子,自她娘親嫁的嫁,走的走,死的死,偌大的萬花樓已經(jīng)漸漸變得陌生起來,對她好的人越來越少,打她嫌她的人越來越多,而理由都是一樣……
“每個男人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最后還覺得自己吃了虧,只因為我長得丑。”胭脂含淚笑道,“連生我的地方都容不下我,只因為我長得丑……”
“胭脂姐姐你別哭了,錢被偷了,你還可以再賺的……”雛妓連忙安慰她。
“因為我丑,所以我洗衣做飯樣樣都學(xué),吹拉彈唱門門都精,待人和善,事事恭謙,只為了有一天,有一個人不是因為我的容貌,而是因為我的性情而喜歡我……”胭脂卻已經(jīng)聽不到她說的話了,喉頭哽咽,她將雙目刺破夜空,憤恨的吼道“上天棄我,我沒自棄!可是我的付
出……就是這種下場么!就因為我長得丑,那些男人就能隨意恥笑我,踐踏我,拋棄我么!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對天三問,余音繞梁,然后,胭脂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了出去,任由身后雛妓如何呼喚,她也誓不回頭。
她蓬頭垢面,驚的街上行人四處退避,然后對著她的背影恥笑連連,指指點點。
無鹽女啊,無鹽女啊……
背負著這樣的稱呼,胭脂覺得自己倒是盛名不負,她的確就像戲文里的無鹽皇后那樣,無論為帝王付出多少深情,無論為他打贏多少戰(zhàn)役,帝王的心卻只向著那空有美貌的狐貍精……
撥開人群,她終于找到了那人的背影。
“妹子。”她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步履維艱,仿佛赤足走上一條刀刃般的不歸路。
那女子聞言轉(zhuǎn)過頭來,容貌絕艷,宛若上元節(jié)升得最高的那盞花燈,能將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給吸走。
胭脂站定在她面前,撥了撥亂發(fā),對她呵呵一笑,道:“花家妹子,不知你先前說過的那份禮物,還做不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