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數(shù)月,費(fèi)心費(fèi)力,花艷骨本想著今日終于能夠睡個好覺。
卻不曾想,回到府中,一關(guān)上房門,身后的燭臺便被人吹熄。
“今夜,我不想回去了……”來人將下巴枕在她的肩上,聲音慵懶綿長。
聽著這個熟悉的語調(diào),花艷骨渾身寒毛頓時倒立。
“云邪!”她回過身來,鞭子猛地抽向?qū)Ψ?,“你怎么會在這里!”
云邪單手纏住她的鞭子,朝她哈哈一笑,月透紗窗,落在他覆著面具的臉上,他戲謔一笑:“幾日不見,小娘子更加熱情似火,莫非真的想留下我?”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花艷骨喊道。
“哦?”云邪的尾音立刻拉的很長很長,他意味深長的笑道,“那正好,你想留,我不想走,你我情投意合,又何必浪費(fèi)時間?人生苦短,不如……”
大門被人猛然撞開,黑壓壓一片侍衛(wèi)立在花艷骨身后,見了云邪,二話不說舉起手中兵器,殺了過去。
“嘖,煞風(fēng)景?!痹菩半S手一甩,一片侍衛(wèi)便倒飛出去,等寒□□勢洶洶的殺來時,云邪早已化作一片烏云,從屋頂上縱掠而過,留下一串笑聲。
“小艷骨,既然你已經(jīng)選好人了,那游戲便開始吧?!痹氯A如露,他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響在花艷骨耳側(cè),“就像事先說好的那樣,這次你若是輸了,我一定會認(rèn)真的把你吃掉!”
“他是什么人?”寒光冷冷的朝云邪消失的方向打了個響指,立刻,一群錦衣衛(wèi)如狼似虎的撲了出去,將個寂靜京城鬧的人聲鼎沸,一支一支火把連成長龍,將夜幕整個打亮。
“沒想到他膽子這么大,居然敢一路追著我到這來?!被ㄆG骨咬了咬嘴唇,惆悵片刻,無奈嘆氣,“大師兄,既然你與師傅最近得了閑……請容我稟報一事……”
寒光眉頭一簇,有些生氣的轉(zhuǎn)過頭來,對她說:“愛國愛家愛師妹,你的事就是軍國大事,以后別拖拖拉拉的,快!給本大爺說!”
花艷骨當(dāng)下便將自己在沉香鎮(zhèn)發(fā)生的一切倒豆子似的倒給他,從趙如是說到顧朝暉,從顧朝暉說到蓮蓮,再從蓮蓮說到云邪,說著說著,她便想起了胭脂。
“嬌妻何須羨美妾,趙如是對蓮蓮,算我輸?!被ㄆG骨皺起眉頭,“只不知,他這次想要怎么對付胭脂姐……”
與愛錯一個人,便負(fù)了一生的趙如是不同,胭脂不愛任何人,她只愛銀子……
賞花會上,胭脂如愿以償?shù)膶⒆约嘿u出最高價,卻又因?yàn)楹怍[出的那檔子破事,被好事之人封了個外號——四兩娘子。
老鴇本想給她換個名字,卻被她笑著拒絕。
“京城花魁十?dāng)?shù)人,多數(shù)以花草琴瑟為名,如奴家這般,以此俗物為名者卻是一個沒有。”胭脂跪坐在菱花鏡前,任由身旁兩名童女為她梳發(fā)簪花,淡然道,“既是獨(dú)一份兒,奴家為什么不要?”
“可這名字,實(shí)在有些……”老鴇為難不已,換了一個人如此桀驁不馴,她早一個耳刮子過去了,可胭脂根本沒跟她簽過賣身契,不過是掛牌在此,平白無故刮走一個花魁,她可不干這蠢事。
胭脂豁然站起,一身大紅海棠新衣層層疊疊的落下,仿佛鮮紅的花瓣雍容綻放。
“從今天開始,只有旁人追逐奴家的份,只有別人拾奴家牙慧的份?!彼菏仔Φ?,仿佛俯瞰世人,又仿佛僅是自言自語,“奴家是四兩娘子,日后自然會出現(xiàn)五兩娘子,六兩娘子,卻不會出現(xiàn)三兩娘子……只要奴家還活著一天,她們學(xué)奴家,卻無法超過奴家……”
胭脂所言非虛。
世上本多喜新厭舊之輩,那些家有嬌妻美妾的達(dá)官貴人,最愛時不時嘗個新鮮,不然那十里花街,揚(yáng)州瘦馬,靠誰來養(yǎng)活?
只是嘗鮮歸嘗鮮,倘若沒有幾分手段,卻又留不住???。花魁年年有,可又有幾個來年依舊能保住這個名頭,百花齊放,卻只有姚黃魏紫,花中稱后,長盛不衰。
但胭脂做到了。
當(dāng)朝閣老裴元級已過古稀之年,雖然保養(yǎng)得當(dāng),須發(fā)皆在,但是那腰那腿,絕對跟老當(dāng)益壯掛不上鉤,可進(jìn)了胭脂的閨房,出來的時候卻滿面春風(fēng),仿佛年輕了個十歲似的,逢人便夸:“那胭脂真是好啊……真是好啊……”
旁人好奇心起,立刻問他:“好在哪里?”
那裴閣老卻神秘一笑,緘默不語。
男人好奇心上來,便和小貓一樣,不消幾日,便都往萬花樓跑,打算以身試法,求得
真相。世上之事本就以訛傳訛,此事久經(jīng)人口,便越傳越廣,越傳越神,把個胭脂傳成了身懷彭祖之書的神仙中人,又或者是化為人形,游戲人間的狐仙。
真相是什么,至今無人知曉,卻只見越來越多的人往萬花樓跑。
其中也不乏性情古怪,刻意刁難之人,譬如今天,來萬花樓中千金一擲,點(diǎn)了胭脂去的男人,竟赫然是花街柳巷中的一員常客,只是……此客常在對面的小倌館,萬花叢中過,他只拈菊花一笑,其他花兒再美再艷也視若無睹。
老鴇知他來找茬,有意推托,謊稱胭脂身體欠恙,可這位大爺來勢洶洶,從袖子里抓出一把金葉子,往老鴇腳下一扔,人便摟著兩名眉清目秀的小倌兒,大搖大擺的上了樓。
眾人見他一腳踹開胭脂的房門,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怕下一刻便要沖進(jìn)去救命。
可一盞茶時候過去了,那位大爺卻是神清氣爽的推開門,朝樓下喊了一聲:“怎么待客的!糕點(diǎn)茶水也不上一點(diǎn),渴了本大爺不打緊,渴了胭脂姑娘可是天大的罪過!”說完,又是
一把金葉子灑了下來。
樓下的客人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一個個脖子伸得比鵝還長,恨不得立刻生出一雙鴨翅膀,呱呱呱的飛進(jìn)房子探個究竟,到底那胭脂是使了什么手段,將這么個大爺都伺候的服服帖
帖的!
老鴇更是熱淚盈眶,恨不得現(xiàn)在就叫樓子里的姑娘們過去磕頭學(xué)藝,倘若把這本事學(xué)好了,何愁對門那些兔兒爺搶生意!明天就讓他們?nèi)康归]!讓那群兔兒爺滾去院子里吃青草!
故花艷骨前來拜訪時,若非與胭脂正巧撞見,恐怕要排到明年春天才能見著她的面。
胭脂與花艷骨有患難之誼,又彼此對了胃口,當(dāng)花艷骨提起關(guān)于她的奇聞時,胭脂撲哧一笑,竟也不藏私,將事情原委說與她聽了。
“這世上哪來那么多的光怪陸離之事,若要功成,不過是事在人為?!彪僦χ鵀榛ㄆG骨沏茶,低眉含笑時,髻上發(fā)簪垂下一縷花穗,淡紅色的花瓣貼在她的臉上,卻是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
將一杯龍井新芽推倒花艷骨面前,胭脂笑吟吟的道:“奴家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都會,只可惜樣樣都不精,比起春香樓吳姬的七步成詩,綠紅院李新花的黃鸝之音,又或者云外樓的那群波斯舞姬,奴家只怕給她們提鞋都不配。只不過……身為一個女子,奴家并不需要有這樣的才華。”
兩杯新茶,倒映著兩張絕色容顏。
“世人善嫉,男人更是如此,奴家所有的才華,不是為了超過他們,而僅僅是為了逗他們開心……就如那裴閣老吧,下得一手的爛棋,奴家要贏他簡單,可要只贏他半子,卻是費(fèi)盡了苦心,還好付出便有回報,那夜他下的盡興,回去之后,逢人便夸奴家的好。好什么啊?好在知情知趣,好在他的心情?!彪僦甸_杯中茶葉,輕啜一口,笑道,“至于那些故意來找茬的人嘛,其實(shí)奴家也沒有辦法,只能盡力而為,譬如前幾日來得那位大爺,明明只喜歡男人,卻偏要來點(diǎn)奴家。不過他肯出錢買奴家,奴家自然要看在錢的份上,讓他盡興……所以奴家就約他下會一起去逛小倌館,順便評點(diǎn)了一下男色之道,看在志同道合的份上,他也不會太過為難奴家?!?br/>
花艷骨這才知道為什么最近京城里新起一道童謠,叫做四兩娘子撥千金。
京城里的花魁娘子們不少,但像胭脂這樣敬業(yè)的幾乎沒有。當(dāng)其他花魁們在院子里悲風(fēng)傷秋,感嘆身世時,胭脂早將花魁當(dāng)做一項(xiàng)事業(yè)來拼命了。如此美貌再配上這種拼命斂財?shù)男宰?,叫她怎能不財源滾滾來?
感嘆過后,花艷骨回到正題。
“那最近的客人里,可有一些長相或者性子比較奇特之人?”花艷骨斟酌一下言辭,然后道,“譬如……喜歡戴面具,性子不討人喜歡,但是身材很是高大,腰間配刀的男子……”
花艷骨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想提醒胭脂注意安全,可不曾想,胭脂沉吟片刻,居然抬起頭,笑得古怪:“有啊?!?br/>
“真的?”花艷骨大驚,“此人是誰?可知他的行蹤?”
“喜歡戴面具,性子不討喜,身材高大,還擅長用刀……”胭脂緩緩抬起一根纖指,指著花艷骨,噗嗤一笑道:“不就是你家大師兄么?”
花艷骨默然看她。
胭脂對她笑得很有深意,一雙手緩緩按上她的肩膀,道:“放心吧,你那師兄雖然性格惡劣,人見人恨,鬼見鬼愁,不過在這方面還是很潔身是好的……倘若你還不放心,奴家便讓相識的姐妹龜公們給你監(jiān)視則個,如有異動,立刻喚你過來抓奸!”
“……不,不用了。”花艷骨嘴角一抽,“胭脂姐,你真的誤會了……”
她還未解釋完,房門便被人轟的一下踹開。
“四兩娘子在不在這?”一個身著將服的男子桀驁不馴的走了進(jìn)來,自始自終沒拿正眼瞧過人,連身旁扶他的兩名傅粉少年也生得一臉傲慢。
花艷骨與胭脂對視一眼,然后,胭脂款款而立,朝他笑道:“奴家便是,卻不知這位公子……”
“聽說四兩娘子身負(fù)絕技,不管對方是八十老叟還是八歲幼童,只要給錢,通通可以伺候得來,卻不知此事當(dāng)不當(dāng)真?”那男子打量了胭脂一眼。
他出言不遜,胭脂卻毫不在意,微微一笑,應(yīng)了個是。
“那就好……抬上來!”那男子回頭喊了聲,登時有兩名小校抬著一名青年進(jìn)了屋。
那青年也著將服,卻帶著血污,一眼望去臉色蒼白,聲息全無,竟是個死人!
“一千兩銀子!”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道,“四兩娘子肯睡老叟,肯睡兒童,卻不知肯不肯睡個死人?”
他的手指豎在胭脂眼前。
胭脂一雙眼眸卻直直的落在那死人身上。
那是個約莫二十三,四的青年,眉目清俊,宛如孤生之竹,卓然有傲骨。他靜靜的躺在地上,就像睡進(jìn)了一片竹葉中,說不出的清雅動人。
“怎會是他?”胭脂定定看著他,就像點(diǎn)花會上,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將狐裘披到她肩上時一樣。
初相見,只拾落英不忍摘。
再相見,當(dāng)日的溫柔將軍,竟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