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書賢這段日子很忙。
除了要忙公事,還要忙私事。除了要處理政務,還要派人營救胭脂的娘親。
為此他已經很多天都沒合過眼,披衣而起,深夜伏案,一燈如豆,照亮他一身白衣和深鎖的眉宇,他連胭脂出現在他身后都沒發現,而胭脂卻發現了他發間新生的銀絲。
“謝公子。”胭脂幽幽的聲音響起,像輕撥一根琴弦,彈在良人的心頭。
謝書賢抬起頭來,看見她將手中的青瓷茶盞遞到自己眼前,眼眸低垂,欲言又止。
“謝謝。”謝書賢接過就飲,溫熱的參湯下肚,因為坐久了而渾身僵硬的身體仿佛也隨之活絡起來,他放下茶盞,對她笑笑,“找我有事?”
胭脂略微躊躇了一下,待看他笑容溫良,再看到他鬢角白發,終是心中一酸,下定決心。
雙膝一彎,胭脂朝謝書賢跪了下去,驚鴻髻上的步搖搖曳鬢旁,撞出一陣玲瓏細碎的聲響,展開的紅裙層層疊疊,仿佛綻放的牡丹花。只見她雙手向上交疊于額前,點著朱砂的前額輕輕碰在掌心,向謝書賢行足了大禮。
“胭脂!”謝書賢大吃一驚,幾乎想都沒想便單膝點地,跪在她面前,雙手扶向她柔弱的肩膀。
“謝公子出人出力,救了胭脂的娘親……胭脂無以回報……”胭脂任由他扶著,支起身來,踟躕片刻,終是抬起頭來,“公子,你還愿意要奴家么。”
謝書賢楞在原地,然后,一抹紅暈染上他的臉頰,他癡癡的看著胭脂,仿佛在看此生至高的夢想,乃至于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他扶著胭脂的手,因為狂喜而控制不了力度,乃至于越收越緊,仿佛一座愛上飛鳥的牢籠,忍不住想要將它緊緊鎖進自己的身體中。
“你,你答應我了?”謝書賢深深凝視著她,控制不了唇角的微笑,小心翼翼的問。
胭脂看著他,神色復雜,嘴唇動了幾動,才說出話來。
“謝公子,奴家只想要報答你……”她苦笑道,“若你缺錢,奴家可以贈你百寶箱,萬貫財,若你想要結識達官貴人,奴家可以為你牽針引線……可你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除了奴家自己,奴家真不知道還能給你什么……但即使如此,依舊是委屈了你,謝公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那偏偏是奴家沒有的。奴家生如飄蓬,浮沉一世,早已忘了……要如何去愛一個人……”
生如飄蓬,沉浮一世。
短短八個字,從她嘴里說出,卻蘊含了多少的苦。
謝書賢忍不住心中一酸,將她擁入懷中。
他抱的很緊,仿佛要將她身體里的苦難都吸到自己的身體里來。
“不要緊。”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不委屈么?”胭脂枕在他的胸前,眉宇間依舊是那種揮之不去的踟躕,煙花易冷,她的身體被很多人抱過,但都是夜里來,天明去,所以越是溫暖,她越是害怕,害怕若是輕易接受一個人,讓他填滿自己小小的新房,待他甩袖離去,她的整個心就會空空蕩蕩。
“倒是委屈你了。”謝書賢緊緊的抱著她,笑道,“我這人,忙起來總是忘記吃飯,每天早起都找不到當日要穿的衣裳,買東西的時候也不懂討價還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望胭脂姑娘不棄,嫁于在下,讓我下半輩子不至于饑寒交迫而死。”
胭脂噗嗤一笑。
“這么多天,你終于笑了。”謝書賢像是松了一口氣,溫柔的望著她,帶著老繭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從今天開始,你要多笑笑……忘記如何愛人也沒有關系,我們的時間還長著呢,總有一天,我會重新教會你,如何去愛……”
起笙歌,滿堂琵琶與錦瑟。
賀新婚,一夜吹起春風色。
窗前貼喜字,謝府起新樂。
酒香醉千客,滿堂胭脂色。
直到月兔懸空,胭脂枕在謝書賢臂上,依然覺得有些不真實,就怕自己一睜眼,便會發現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長長的美夢,夢醒時分,她依舊躺在萬花樓的床上,過著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的荒唐日子。
“胭脂。”謝書賢輕輕喚道。
胭脂沒有醒,她怕自己睜開眼,夢就醒了。
謝書賢連喚幾聲,見她睡的深沉,便輕手輕腳的起身,朝外走去。
不一會,外廂房里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胭脂皺了皺眉,睜開眼,看著那明燭搖曳的方向。她若記得沒錯,是夜新婚,謝書賢并未在外廂房留人,這么晚了,來的是誰?
胭脂并不想貿貿然闖過去,只是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眼看著夜寒露重,謝書賢只穿一件單衣,委實讓她有些心疼,遂嘆息一聲,拿起床邊掛著的白色狐裘,輕手輕腳的起身,朝外廂房走去。
“……謝將軍,你干的很好,如今你跟寒光那廝交情甚篤,你那妻子又跟花艷骨有交情,那鳳血歌護短小人,定會將你劃到自己的派系之中,日后加官進爵,不在話下。”一個粗獷沙啞的聲音傳來,讓胭脂的腳步定在門前。
“不敢。”謝書賢的聲音一貫恭謹清雅,“書賢不過是為陛下盡忠,為大楚盡忠罷了。若能光復帝位,書賢粉身碎骨再所不辭。”
“嘿嘿,我卻不信你沒有一點私心。”一個陰鷙的笑聲響起,“你那如花似月的老婆,不還是你靠奸計騙來的么?”
一個謝書賢,三個陌生人,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將門外的胭脂聽的手冷腳冷。
他說:“謝小將,你好算計。兩頂轎子,一頂將花艷骨送入虎口,引得那鳳血歌不惜一切來護犢。一頂直接將那名滿京城的花魁送進了閨房,從此謝小將獨占花魁啊。”
他說:“謝小將,你夠狠。為了盡忠報國,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能狠得下手利用。”
他說:“住口,不過青樓女子,哪里配得上謝將軍,他日,孤重掌大權,定要以宗室帝女下嫁之。”
胭脂站在門前,緩緩抬起一只手,緊緊捂著嘴,將喉頭的哽咽壓回肚中。
我應該高興,她對自己說,我證明了一件事……我證明了,我是對的。這個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可信的,在他們口口聲聲的愛慕之下,總是包藏禍心。一個男人若是對你好,定有所圖,或是貪圖你的美色,或是貪圖你的錢財,或者是更意味深長的東西。
我應該高興,她對自己說,能被他利用,證明我有利用價值……無論如何,我報答了他對娘親們的救命之恩,從此往后,便是一刀兩斷,我也不會有半點愧疚,恩怨兩償,從此陌路,他做他的將軍,我做我的花魁,從此相見不相識,豈不是瀟灑干凈?
胭脂,你應該高興。
你又一次,只屬于你自己了。
胭脂,你應該高興……
啪嗒一聲,一滴滾燙的淚珠落在地上,在冰冷的石階上撞個粉碎。
外廂房內的聲音一窒,然后,四個人影先后而至。
“殺了她。”為首少年長著一副討喜的面孔,見人便笑,眼角彎彎,正是失勢的楚王。
在他身后,兩名男子白衣赤足,臉覆面具,皆是一副畫皮師的打扮,聞言齊齊一笑,看向臉色蒼白的謝書賢。
“她什么都不會說。”謝書賢看著胭脂,說。
“殺了她。”楚王看著他,笑。
“……她什么都不會說。”謝書賢仿佛只剩下這一句話。
“那就讓她什么都不會說。”楚王將目光投到一名畫皮師身上。
“好啊。”面具上畫著一尾毒蛇的畫皮師隨手甩出一根銀針。
“不要!”謝書賢不顧一切的撲向胭脂,卻追不上銀針的軌跡。
那針刺穿胭脂的眉心,宛若一根銀線,在她腦后拉的很長。
胭脂愣愣看著朝她跑來的謝書賢。
她的眼睛還記得初次相見,白色狐裘從他肩上落向她的肩膀,溫柔的笑容宛若刺破夜空的光,強烈的灌進她的眼眸與心上,他給了她千金身價,她卻沒能給他一個旖旎的夜晚。因為虧欠,所以想要再次相見……只可惜,她已經漸漸看不見了。
她的耳朵聽到了他的呼喚,他的聲音很好聽,宛若新雪初落,說不出的純澈美麗。青樓里聽不到這種聲音,太過干凈,太過真摯,所以大家都喜歡他,可是他只喜歡呼喚一個名字,那便是胭脂,胭脂,胭脂……只可惜,她已經漸漸聽不見了。
先是視覺,然后是聽覺,再來是嗅覺,身體的五感正在迅速消逝,宛若遇到陽光而消融的雪……
我不想死!胭脂張了張嘴,喉頭滾動著最后的聲音。
她忘不了殘缺,忘不了老天爺對她的苛刻。她想要用最后的聲音指天罵地,想要用哭泣的聲音質問蒼天,為何要給她這么一張丑臉,讓她一生坎坷,受盡人間苦難與屈辱。
她忘不了輕蔑,忘不了男人們對她的傷害,她想要用最后的聲音詛咒那些傷害過她的男人,想要質問他們,一張漂亮的臉,就真那么重要么?美人做錯什么都可以被原諒,丑女做什么都只能得到白眼么?
她忘不了欺騙,忘不了謝書賢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忘不了他的只拾落影不忍摘,也忘不了他的那聲,你有我,更忘不掉他曾承諾……“忘記如何愛人也沒有關系,我們的時間還長著呢,總有一天,我會重新教會你,如何去愛……”
人生之苦,酸甜苦辣咸,但到了最后一刻,你只能回味一樣。
胭脂睜大眼睛,一邊流淚,一邊顫巍巍的伸出手。
直到溫暖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
忘不了殘缺,忘不了輕蔑,忘不了欺騙……可也忘不了感謝。
沸騰的感情隨著生命力一起消失,胭脂努力讓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只可惜找不準方向。
“夫君……”胭脂空洞的眼神尋找著謝書賢的臉。
“我在這,我在這……”謝書賢將自己的額頭觸在她的眉心,眼淚落在她的臉上。
心有千言萬語,最后,胭脂選擇說出的四個字是,“我……不怪你。”
胭脂生得卑微,所以要的也很卑微。
愛她,就不要拋棄她。騙她,就騙她一輩子。
人生對她而言只有無數的苦痛,就像一只被丟進泥巴里的包子,有無數人踩著那只包子過,而那偏偏是她最后的食物。
而謝書賢,就是藏在包子里的那枚蜜餞。
他是好人也罷,壞人也罷,是謊言也罷,是利用也罷,至少他將她愛到了最后,直至最后,他都沒有放開她的手……
“胭脂!”悲號震天,喚來初冬之雪。
白雪回旋,卷在謝書賢與胭脂身上。
楚王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轉身離去:“天氣冷了,謝將軍,你也早點回吧……人死不可復生,你該為活著的人做點什么吧。想想你母親吧,她很掛念你。”
謝書賢世代書香,名門凋零,如今只剩他與老母親相依為命。而得知他與胭脂之間的瓜葛后,楚王立刻將他的母親接到黨羽府中,然后令人找到謝書賢,對他下令。
楚王這是逼他忠孝兩全。
全不顧他是否心肝俱裂。
無邊黑夜,白雪呼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黑靴無聲的出現在謝書賢身旁。
“不過是個無鹽女,你何苦如此。”一個邪肆的聲音響起,“要不要我幫你把她原本的皮找來,絕對驚的你自插雙目。”
“那又如何?”謝書賢的嗓子已啞,初雪般的嗓音如今又破又難聽,他摟著胭脂,呆呆的說,“年少輕狂,自然希望喜歡的人出生名門,雅通翰墨,娟秀可人,希望那人萬般都好……可等到真的喜歡上一個人,哪里會管她的出生,相貌,文采?她丑,我也認了,她死,我恨不得跟她一起死……”
身旁那人沉默片刻,突然單膝點地,一根銀針自胭脂頭頂刺入。
謝書賢一見銀針,兩只眼睛都發紅了,卻在下一刻,聽到了胭脂緩慢的呼吸聲。
從無到有,從失到得,起死回生,謝書賢整個人呆在原地,雙唇顫抖。
“只是幫她續一下命而已。”那人笑道,領口一圈黑色獸毛,落滿白色雪花,臉上一張銀色面具,掩不去他略帶不羈與邪肆的笑容,不是云邪又是誰,只見他眼眸一轉,宛若一頭不懷好意的野獸,睥睨著謝書賢,笑道,“借某個人的話用一用,你總該為活著的人做點什么吧。”
“你想要我做什么?”謝書賢反應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