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揮退宮人,掠影和衣而臥,躺在花艷骨身旁,眉對眉,眼對眼,一如往常,鳳血歌為解其蠱毒,徹夜擁眠的模樣?;ㄆG骨瞅著他,冷冷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再扮作我師傅的模樣了。"
"恩,我知道。"掠影深深凝視著她,"無論我變成什么樣子,你都認得出我。"
花艷骨聞言,忍不住自嘲一笑,側過身去:"我是越來越認不出你了……不,或許我從來就沒認清過你。"
掠影自她身后伸手,將她抱在自己懷中,清洌干凈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如泉水叮咚,洗滌人心,無論是他的臉還是聲音,都與他的內心千差萬別,恍若陷阱,只聽他輕輕道:"那我與你說說我的事吧。"
花艷骨反手一肘:"我不想聽!"
那一肘打在他胸口傷處,傷口立刻綻開,鮮血染紅他的衣襟,他卻毫不在意,只單手枕著腦袋,緩緩道:"我卻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
即便知道一切,又能改變什么呢?花艷骨心中嘲道,他走后,她曾千方百計的忘記他,可他的面孔卻依然烙在她的心口,分不清是濃烈的愛還是濃烈的恨?,F在他回來了,她的心里卻只有一股滄海桑田的不適感,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一股鋪天蓋地的疲憊感,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從此再也不見。
而掠影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我對你說過的話,有一半是假的。"他說,"但還有一半是千真萬確的,譬如說,我的確是個死士,只不過不是趙如是家的死士,而是畫皮師宗門的死士……"
宗門傳承千年,自成體系,內部等級森嚴,而掠影歸屬于最底層。他打小被宗門收養,說是收養,倒不如說是圈養。百來個孩子被養在一處大院子里,每日起早摸黑,不但要為宗門畫皮師們洗衣做飯,還要經受最嚴苛的訓練,稍有怨言,便要拖出去一番毒打,然后跪在烈日之下暴曬,一邊暴曬,一邊不停的喊我錯了,若是管事心情好,他還可留一條命,若是心情不好,便讓他在烈日底下曬死。
"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時候的紅瓦白墻。"掠影躺在花艷骨身旁,靜靜的說,"每天都有人想要翻墻逃走,被抓住后,就吊在墻邊柳樹上,毒打至死,滴下的血水滲入樹底,那柳樹的葉子都是紅色的。"
而且畫皮師還不許他們吃飽,明明有一百人,發下去的食物卻只有五十人份。餓的受不了啦,就吃草根樹皮,或者從樹洞里搜羅些蟬蟲煮了吃,可春秋還好,到了冬天,萬物凋零,什么也找不到,什么也吃不到。
"那時候做夢都想吃一塊紅燒肉。"掠影淡淡一笑,"醒過來的時候,更是饞的眼睛發綠,見到自己手上的肉都要掉口水,恨不得咬下一塊,吃進肚子里。"
于是某個冬天,發生了大規模械斗,就為了一些硬邦邦的饅頭,一百名少年少女拼命廝殺,最后身強力壯的有饅頭吃,而身體虛弱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乞求,哀嚎,有幾個身體虛弱的沒能撐到第二天,半夜里就沒了聲息,早上畫皮師派人過來,一席草席卷著,便丟去了亂墳崗。
"你們為什么不聯合起來反抗?"花艷骨背對著掠影,突然問道。
"那時候年紀小,又被打怕了。"掠影笑,"更何況又發生了這件事,誰還敢相信身邊的人?大家吃的饅頭上,沾著的可都是同伴的血。"
那年冬天死了二十個人,料想第二年大家省一省,都能吃上七分飽的,誰料食物發下來,卻只有四十分,恰是人數的一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宗門是故意的,其初衷就是想要他們為了食物猜忌,隔閡,自相殘殺。
"我們的人數越來越少。"掠影淡淡道,"但活下來的都是精英。"
無以倫比的殺戮技巧,強韌無比的身軀,那哪里還是人,分明就是一群野獸,不懂何為禮儀,不懂何為孝悌,不懂什么是愛,只懂得冷漠,猜忌,廝殺。
"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卻不是里面最強的。"掠影低聲道,"所以我很絕望,因為不夠強,意味著我活不到最后,總有一天,我會被最強的那個人殺掉。"
掠影不是最強的,但是他卻是最狡猾的,十頭兇悍無比的野獸,最后廝殺到只剩兩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但這已經是極限了,他那時候只有十歲,而對方卻已經十六歲了,而且人高馬大,滿面紅光,哪像掠影,因為缺少吃的,于是臉色蒼白,又瘦又小。
"后來我才知道,那家伙是吃人的。"掠影冷漠的說,"被他殺掉的伙伴,全部都進了他的肚子里。"
掠影雖然也心狠手辣,但是他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人肉。于是一邊吃肉,一邊啃草,且不論殺人技術如何,光是體能上兩人便已經天差地別。而對方又很有耐心,他隱忍到冬天才出手。那個荒僻的地方,一到冬天就找不到吃的,掠影餓到半死,四處逃竄,對方卻開始行獵,若被抓住,掠影便是他過冬的干糧。
若無意外,這個冬天便是掠影的死期。
"可活下來的人偏偏是我。"掠影自嘲一笑,"你知道為什么嗎?"
那場搏殺不同往日,是有觀眾的。豢養他們的畫皮師宗主親自到場,身后隨著數十名衣冠楚楚的畫皮師,他們信步閑庭,他們笑語連珠,他們看著掠影二人的眼神,就像打量兩只上好的斗雞。而掠影的對手也的確像只斗雞,雄赳赳氣昂昂的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恨不得脫光衣服,讓諸位貴人看看自己身上上好的肌肉。而掠影受了重傷,蜷縮在他腳下,嘴角隱著一絲嘲諷,看著這幅丑惡的畫面。
對手的砍柴斧高高舉起。
他無可奈何的閉上眼睛。
可是血光四濺,倒下的人卻不是他。
宗主一腳踢開對手的尸體,然后伸手將掠影提起,甚至用昂貴的絲綢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泥,露出隱藏在下面的容貌來,那一刻,掠影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驚懼。
"我長得很像鳳血歌。"掠影自嘲的笑了起來,"這是我活下來的理由。"
奇貨可居,畫皮師宗主將他收作義子,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飛上枝頭成了鳳凰。宗主一共有十名義子,但是每過幾年便要換張新面孔,掠影這才知道原來他的義子也不過是消耗品,他們為宗主出生入死,換得一時榮華富貴,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宗主便會輕而易舉的拋棄他們,另選新人收入麾下。
"我被宗主收為義子之后,才開始真正學藝。"掠影笑道,"我十歲入他門下,十三歲時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教我,于是賜我名為饕餮之云邪,而從那日起,我終日以面具示人,從不在人前輕易摘下青銅獸面。"
與面具一同交到他手里的,還有一個女孩子的畫像,他們告訴他,畫中人叫做花艷骨,是鳳血歌最為疼惜的弟子,也是他日后要接近的對象。掠影捧著畫像,眼中盡是茫然,他在宗主手底下學的全是殺人的技巧,他知道怎樣用一根頭發置人于死地,也知道怎樣用大刀折磨人七天不死,卻不知道該如何接近一個小女孩。
"若宗主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你就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掠影緩緩將花艷骨抱在懷里,輕輕的說,"宗主把我從人變成一頭野獸,你把我從野獸變成一個人。"
宗主每日給掠影兩個時辰的時間獨處,這段時間內,他不需要出任何任務,只需在一個無人的小屋里,獨自閱覽有關花艷骨的一切資料。那真是掠影一生中最彌為珍貴的時光,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身上是干干凈凈的,沒有傷口和血腥;只有這個時候,他可以摘下臉上的面具,現出真正的自己;也只有這個時候,他不需要面對世間爾虞我詐,陪伴他的只有一碗香噴噴的紅燒肉,還有卷宗上的小女孩。
"你不認識我,但我卻從小就認識你。"掠影平靜的聲音里藏著溫情脈脈,"宗主收買了宮廷畫師,每天你的畫像都會送到我的手上,鳳血歌和寒光看著你長大,我也是……獨自一人,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你長大。"
宗主一定沒有料到,在他尚未接近花艷骨,花艷骨反成他心中圣地。更料不到原本只需要食物便能喂飽的野獸,忽然之間心生欲念,便從野獸變成了人。
"從我十三歲開始,我就想要得到你。"掠影的眼神幽深如潭,"紅燒肉能填飽我的肚子,你能填飽我的心,故而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我沒有騙你,其實我要的并不多。"
"那你為什么對我師傅和大師兄出手?"花艷骨悶聲道,"你又為什么對我下那么重的狠手……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些我明明已經給了你。"
"是,你已經給我了。"掠影說,"但你會一輩子給我么?"
過往的經歷,讓掠影始終處在一種朝夕不保的狀態,他疑心重,擅猜忌,性孤僻,喜黑暗,始終不敢相信有人會愛他,更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他好,可是花艷骨真的對他很好,給他吃給他喝,逢年過節還有禮物,他吻她的時候,她甚至會心跳如鼓……這一切都讓掠影覺得,他是被愛著的。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感覺到自己是真的被愛著的,就絕對不肯松手。
"我傷你那一掌,并不會要你的命。"掠影按住花艷骨的肩,讓她轉過身來看著自己,"那是我在宗門學到的一門內家武術,中者看似心脈斷絕,其實是假死。鳳血歌若是將你下葬,我自會去將棺木偷出,然后帶著你遠走高飛,而他若是用情蠱救你,我便會利用這個機會伏擊他,然后取代他的身份,來到你身邊。無論他選哪一種,我們都能一輩子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這樣的一輩子,我要不起。"花艷骨苦笑道,"你若這么做了,我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那就不原諒好了。"掠影啄了啄花艷骨的臉頰,"愛著我,恨著我,心里只有我,這樣很好。"
花艷骨眼中流露出恐懼,掠影卻平靜的笑了起來。
他的確愛慕著花艷骨。
只是他愛人的方式,充滿晦暗與血腥罷了。
過往的經歷讓掠影養成了一個習慣,但凡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牢牢的抓在手里,然后立刻吞下去,如若不然,便會被人搶走,譬如紅燒肉,譬如花艷骨。
宗門想要利用她,然后殺死她,他就背叛宗門,親手將之推進地獄。
鳳血歌想要將她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就折斷那雙羽翼,將之關進牢籠。
現在,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他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