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行人挨個被盤問, 拿著畫像的官兵一個個的比對著。
    “見到過這個人嗎？”
    “沒見過。”被盤問的男子搖頭。
    被放行的男子身后，有一個面皮白凈的書生, 被扣著問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放他走。因?yàn)檫@官道都被官兵圍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所以那些等著被盤查的人就只得等在一旁。有個男子抱著染了風(fēng)寒的幼童，看著抱著的孩子咳嗽不止，就往前擠去，“官爺，你通融下吧，孩子忽然染了風(fēng)寒，急著去看大夫。”
    官兵將他推搡開, “急什么急, 還沒輪到你呢。”
    被推開的男子看到官兵手中拿著的畫像，怔了一下，官兵看他神色有意，問了句, “你見過這個人？”
    這男子是村落里的人, 如今大雪封山，不是他家中的孩子忽然染了風(fēng)寒，他也不會趕來市集求醫(yī)，“有些面熟……”
    幾個官兵對視一眼，圍了過來，“你確定見過？”
    被抱在懷中的幼童抱著男子的脖頸，扭過頭看了一眼, “爹，這畫上的人，好像夫子家里那個。”
    男子被他一提醒，也想了起來，他還向人家討過羊肉湯呢，“不知官爺，他是犯了什么事還是……”
    “我等奉朝廷之令前來找人，別的一概不知。”官兵都招了幾個月了，好不容易問到一個好似知道點(diǎn)什么的人，怎么也不會再將人放走了，“和我們?nèi)ヒ惶烁冒伞！?br/>     “可是，我的兒子……”
    “去了府衙，自然會給你找大夫。”官兵對左右道，“回去稟報孫大人，說有消息了。”
    “是！”
    ……
    百里安一走就是數(shù)月，宣王與離王兩個，大張旗鼓的滿天下找人，就是一開始什么都不知道的何朝炎，也隱隱從中察覺到了什么。但眼下那兩人證券獨(dú)攬，他手中雖然有兵馬，一時半會也不好因?yàn)檫@件事撕破臉皮。所以宣王與離王四處找人，他在暗地里，也派人去監(jiān)視動向。他聽人說有了消息，就暗地里跟著宣王離王離開了皇宮。
    大雪被官兵掃除，露出一條通往村落的小徑來。百里明華與百里蒼城兩人已經(jīng)做了私下的協(xié)定，在沒找到百里安之前，兩人還維系著表面的平靜，兩人帶兵按照那男子的描述，一路找到了已經(jīng)人去樓空的木屋。
    房子已經(jīng)住了些年頭，住在這里的人走的倉促，很多東西都留了下來，兩人在一所空房間里看到了血跡，而一個團(tuán)成團(tuán)扔在床底的布帛里，又拆出一條已經(jīng)死去的蠱蟲。
    “回稟宣王，這幾所屋子已經(jīng)搜遍，遺留下來的東西全部在這里了。”官兵裝東西的箱子抬到了百里明華面前。
    百里明華是從都城趕過來了，連馬車都沒坐，如今他臉色凍的發(fā)白，眉宇上都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霜，他看到箱子里放著幾本書幾卷畫，拿起來展開一看，發(fā)覺竟然是羅聞佩的字跡——當(dāng)初羅聞佩離宮，想不到竟是躲到這里來了。還與他的皇弟廝混在了一起。
    站在百里明華身旁的百里蒼城也伸手，從箱子里拿出一個精致的香爐來，他湊近了聞了聞留下的余味，道，“這是進(jìn)貢的零陵香。”
    百里明華聽了他的話，目光更深幾分。零陵香有養(yǎng)神之用，父皇親口許諾，往后每年進(jìn)貢的零陵香，全部都送至國師府。為何這個鄉(xiāng)野村落能有這個香，答案已經(jīng)不言而喻。
    “大人，房間里還找到了這個東西——”幾人將幾支雕壞了的木釵奉了上來。
    木釵造型頗為別致，只不過雕刻的人太過苛求，一刀沒順著紋路就直接舍去，有一支已經(jīng)雕出了頂頭的云紋。百里明華將云紋上的灰擦拭去，發(fā)現(xiàn)上面還刻著一個小字，一個‘安’字清晰可辨。
    百里明華手中忽然用力，木釵掰斷成了兩段掉在了地上。
    “他們才走不久，官道上有官兵，他們走的應(yīng)該是小路。”這是皇弟的房間，那這血……百里蒼城看著一地干涸的血跡，臉色陰沉。
    百里明華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他衣袍上還未化的雪花又飄飄蕩蕩的飛了起來。
    ……
    地上積雪太厚，小徑又是在荒林里頭，雪里疊著枯葉子，車碾陷進(jìn)去，馬都拉不動。
    “路不好走，要不，你們先下來吧。”車夫牽著馬試了半天，馬都沒往前挪動出一步。
    羅聞佩推了推一旁的百里安，沒想到驚醒的百里安，忽然惶然的看著他，目光一時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最后還是百里安攏緊身上的衣服，問了他一句，“怎么了？”
    “馬車陷到雪地里了，車夫讓我們下去走。”
    百里安聞言，起身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車夫牽著馬，試探性的往前走著，百里安與羅聞佩兩人跟著地上的車印走在后面。
    羅聞佩見百里安緊緊裹著那寬大的袍子，忍不住問了一句，“很冷嗎？”
    百里安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前走去，羅聞佩見到了他的背影，心里生出了一種極其微妙的不安來。
    百里安不太想讓羅聞佩看見自己消失的樣子，剛才在馬車上，他就一直在想，要不要借口去方便，然后不告而別，但他一想到羅聞佩可能在這被大雪覆蓋的山林里到處找他，那念頭就又熄滅了。那直接告訴他，自己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呢？
    “誒，公子，你們走錯了，走錯了！”趕車的車夫一回頭，見兩個公子都走去了相反的方向。
    百里安剛才是走了神，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這里，他聽到車夫的話，反而清醒了過來，回過頭，看羅聞佩跟在他的身后，“我走反了你怎么不告訴我？”
    羅聞佩沒說自己剛才已經(jīng)叫了他幾聲，但都沒有反應(yīng)，“怪我怪我。”
    “我走反了，你還跟著我走，真是……”百里安瞪了羅聞佩一眼，羅聞佩被他這一瞪，反而笑了起來。
    “走反了有什么要緊，雪已經(jīng)停了，你走到哪里去我都能帶著你再走回來。”
    百里安覺得這句話有幾分熟悉，他好似拿這哄過哪個女子。
    “好了好了，前面的路好走了，上車吧。”車夫招呼著。
    羅聞佩上了馬車，百里安抬腳的時候，忽然發(fā)覺雙腿都不聽使喚了，他只有一只手緊緊攥著披在身上的衣服。羅聞佩回過身，看到他站在馬車下不動，遞了一只手過來，“上來。”
    百里安此刻實(shí)在不想讓羅聞佩瞧見自己的這副模樣，就道，“你抱我上來。”
    羅聞佩雖然私下里對他親昵，但在旁人面前，知道他羞赧，從來不做越矩的事，現(xiàn)在聽百里安主動要求，先是一怔，而后笑著跳了下來，“好。”
    車夫瞧見兩個男人如此，也沒有想太多，只在一旁說著，“嗨，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兩個是對小夫妻呢。”
    羅聞佩把百里安抱進(jìn)馬車，湊到他耳邊，銜著他的耳珠小聲說，“他說我們像夫妻。”
    百里安看著近在咫尺的羅聞佩，往日里的謙謙君子，此刻目光熠熠，和尋常被情愛沖昏頭腦的男子并無二致。
    “看著我干什么？嗯？”羅聞佩見百里安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自己，戲謔道。
    “閉上眼，湊近些。”
    羅聞佩閉上眼睛，漆黑的睫羽垂下來，顯得他如玉的面龐極是柔秀。百里安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羅聞佩沒有睜開眼，臉頰卻微微浮上了緋色。
    “好了。”
    羅聞佩聽到這一聲，坐直了身體，才將眼睛睜開。他沒有問百里安那一吻的用意，只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我有些喜歡你了。”
    羅聞佩目光亮了些，唇角的笑意也藏不住。
    百里安靠回了車壁上，“只是有一些，我待女子都是這樣的喜歡。”百里安看羅聞佩的反應(yīng)，見他沒有絲毫生氣的表情，不由有些詫異，“怎么，你不生氣嗎？”
    羅聞佩搖頭，“我從未奢望過自己付出的感情能得到回應(yīng)，但是，你回應(yīng)我了。”
    “你這樣的性格，脾氣，要是對待的是其他女子，只怕那女子要跟你緣定三生了。”百里安道。
    “緣定三生也不及與你的一世。”
    百里安聽過女子的蜜語甜言多不勝數(shù)，但對方發(fā)覺他實(shí)際濫情之后，大多都會怨憤以對，往日情愛全無便做仇家，但羅聞佩，自始至終都和旁人不同，即使他走出去一步，羅聞佩仍舊恪守在讓他舒適的距離里。這種相處，讓他生出了一種，即使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好像也不錯的感覺。
    “我……”百里安正準(zhǔn)備開口告訴給羅聞佩的時候，拉著車的馬忽然嘶鳴一聲，馬車猛烈的顛簸了一下，百里安狠狠撞到了車壁上。就在羅聞佩伸手去扶百里安的時候，車簾忽然被掀開了，裹挾了一身風(fēng)雪進(jìn)來的玉青檀望著車子里的兩人。
    “師兄？！”
    玉青檀身上血跡還在，有些都和雪凝成了冰，他喘著氣，看著在車?yán)锩ＣＨ豢催^來的百里安，忽然的就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無事。
    “你……”百里安沒想到玉青檀會這么快趕來，他明明走時見他還是昏迷不醒來著的。
    羅聞佩也注意到了玉青檀身上的那個傷口，他想問，但百里安在一旁，他又不好開口。
    玉青檀只深深的看了百里安一眼，就放下了車簾，羅聞佩連忙追出去，見玉青檀孑然一身站在雪地里，顯出幾分孤寂落拓來。羅聞佩讓車夫停了車，下去準(zhǔn)備同他說幾句話的時候，玉青檀忽然轉(zhuǎn)身，目光戒備。
    “怎么了？”
    “快走，有人來了。”
    羅聞佩自然知道有人指的是什么人，他看著玉青檀，“師兄，你和我們一起走。”
    玉青檀一眼未曾看他，“好好照顧他。”
    羅聞佩心里酸澀，在知道玉青檀喜歡百里安，種下連心蠱為其續(xù)命的時候，他心中就懷有幾分難言的愧疚。在這個時候，馬車的車輪陷進(jìn)了雪堆里，車夫苦著一張臉，“哎喲，這……這怎么走啊。”
    幾人只在路上耽擱的功夫，如雷的馬蹄聲就已經(jīng)近至眼前。騎兵將馬車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起來。
    “駙馬，國師，好久不見。”為首的正是百里明華。他這一路奔走，握著馬韁的手都凍的發(fā)青。
    羅聞佩看了一眼馬車，知道此番走不了了。
    玉青檀重傷未愈，又受蠱蟲折磨多日，現(xiàn)在陷入重圍，勝算渺茫。
    在百里明華身后的百里蒼城，臉上仍舊戴著那扇金色的面具，荒林里起了風(fēng)，樹枝上的積雪被吹的落了下來，宛若那大雪未停。
    馬車?yán)锏陌倮锇玻牭竭@一聲，就知道這次逃不了了，他將裹在身上的袍子打開，看到已經(jīng)消失的左臂，苦笑了一聲。
    百里明華今日是不準(zhǔn)備放兩人離開了，不欲多言要下令動手時，馬車?yán)锖鋈粋鱽硪坏朗煜さ穆曇簦盎市帧?br/>     只這一聲，幾人的心神都是一緊。
    百里明華翻身從馬上下來，他一步一步向馬車走去，臉上顯現(xiàn)出幾分失而復(fù)得的狂喜，“皇弟，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回來了。”他已經(jīng)走到了馬車旁，“皇兄來了，皇兄來接你回去。”
    百里安聽著他的聲音，想起了兩人兒時在宮中一起念書的過往來。
    “皇兄，你放我走吧。”
    百里明華的手已經(jīng)挨上了車簾，但他還是因?yàn)榘倮锇策@一聲而頓在半空。
    “你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在了邀仙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你就放我走吧。”百里安從前或許厭恨過百里明華，但時至今日，他只覺得有些累了，“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回去了。”
    百里明華的指尖在發(fā)抖，聲音也在發(fā)抖，“皇弟……”
    “我與你從小一起長大，我只盼著長大了，你能放我出宮，但是，你卻要把我鎖在長樂宮，鎖在籠子里。”百里安說，“我自問，從未做過有負(fù)于你的事，你為什么要這樣待我？”
    “我只是……只是太想留住你了。”百里明華在百里安死去之后，在燒成廢墟的邀仙臺下，站了一天一夜才離去，而后他用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來記住了邀仙臺那一天沖天而起的火光，“我只是太愛你，卻不知道怎么去愛你。”
    “你還要把我關(guān)回長樂宮嗎？”
    百里明華急急解釋道，“不，我只是想接你回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皇弟，你可知道，你有多少次夢見你對我哭，你可知，我有多后悔那樣待你。”
    隔著一層簾子，仿佛回到了長樂宮里，兩人隔門相望的時候。
    “皇兄，你答應(yīng)我，放他們兩人走。”百里安說。
    百里明華現(xiàn)在只想補(bǔ)償對百里安做的一切，來抵消自己滿心的愧疚，“好，好，皇兄都答應(yīng)你！”
    車?yán)镌贌o回聲，百里明華小心翼翼的伸手，掀開了車簾。
    透進(jìn)車?yán)锏墓饬粒幌伦诱樟亮税倮锇仓橛褚粯拥拿嫒荨０倮锩魅A彎腰進(jìn)了車?yán)铮窗倮锇膊粍樱吞秩ケ氖直蹌傄画h(huán)過去，那空蕩蕩的衣服就散落了下來。
    百里安看到了百里明華一瞬間變的驚慌失措的面容。
    “怎么了，你怎么了？”百里明華想去牽百里安的手，卻發(fā)現(xiàn)衣袖是空蕩的。而百里安剛才被光亮照清的面龐，此刻有一半也正在慢慢別的透明。
    百里明華一下子將他從車上抱了下來，衣服垂在他的手臂上。
    “我?guī)慊貙m，我?guī)慊厝ィ。　卑倮锩魅A此刻都忘記了還有羅聞佩與玉青檀二人，那兩人看著百里明華將百里安抱出來時的神態(tài)，一時也有些憂慮的望了過來。
    衣服越來越空蕩，除了袖子，連裹在衣服里的身體也在慢慢消失。
    百里明華慌亂的不成樣子，只能緊緊的抱著他，他不敢給百里安交給任何一個人。在他懷里的百里安感到臉頰上落了一滴冰涼的東西，他以為是雪，沒想到卻是百里明華掉下來的眼淚。
    毫無形象的痛哭，連在當(dāng)初在宮里，被母后鞭笞也沒有過這樣不計(jì)形象的痛哭。
    玉青檀殺了兩個攔他的人，沖了上來，他看到在百里明華懷里，已經(jīng)在逐漸消失的百里安。旁人看不出端倪，因?yàn)榘倮锇采砩吓S多厚衣服，走近了才能發(fā)覺。
    “為什么會這樣……”玉青檀失魂落魄的站在一旁。
    百里明華跪倒下來，他的眼淚一滴一滴的砸在百里安的臉上，百里安仰著頭，就能看清他此刻痛苦到極致的神態(tài)和滾滾而下的眼淚。好像上一次他消失，也有人哭的這么厲害。
    百里安蜷縮在百里明華懷里，羅聞佩就站在不遠(yuǎn)處，他有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消失的模樣，也不想看見羅聞佩為他哭。
    “國師，我有件事想問你。”百里安說，“你在我的來世，看見了什么？”
    玉青檀道，“我看見你被封在冰中，我在一旁看著你死去。”
    “是我？”百里安問的，自然是百里安真正的身體。
    “嗯。”
    “還有嗎？”
    “蟲巢。”
    玉青檀看見的，死于冰中是另一具身體的下場，那么蟲巢，就應(yīng)該是他下一次活過來看見的東西了。
    “我還能再等到你嗎？”玉青檀望著他的目光有些執(zhí)拗。
    “應(yīng)該……能吧？”
    眼中最后的畫面，仍舊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 ，金面具下那雙悲慟到極致的眼，還有那個少年將軍，策馬趕來時，看見他消失的那一瞬，臉上浮現(xiàn)的驚詫之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