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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衛(wèi)大司馬的名諱,簪纓是聽說過的。

  卻應當不會有人在介紹這個名字時,使用這種說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里,藏進一種引而不發(fā)的囂悍意氣。

  覬覦之覦。

  簪纓的劉海下沁出一層薄汗,垂下視線慢慢道:“傅氏見過衛(wèi)……衛(wèi)大司馬,白日在宮里無暇拜會,在此謝過大司馬盛意?!?br />
  聽到她的稱呼,衛(wèi)覦雙目凝過去。

  他抬手撥了下圍在脖領(lǐng)處的風毛,蒼白瘦長的手指見了風,又怕冷似的攏回玄狐大氅里。

  “宮中之事我聽說了,接下來有何打算?”

  他問得直接,若不是聲音里明顯透著一股子冷淡疲懶,真像長輩在關(guān)懷后輩。

  簪纓對眼前這個人的觀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覺得危險,可那聲“阿奴”之后,又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她有些后悔了,應當先向杜伯伯問過關(guān)于他的事,了解清楚大司馬為人何如,與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來拜會也不遲的。

  他問自己有何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簪纓心中當然有些盤算,今日當眾與太子退婚,只不過是第一步。但交淺言深的忌諱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勞大司馬掛問……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話中疏遠,纖毫畢現(xiàn)。衛(wèi)覦蹙動本就緊繃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著一股力量一般,他盡力展平眉宇,聲息吐得輕:“家姊與唐素阿姊情誼深厚,你母親算我半個姐姐。不必怕我。”

  他稱呼我阿母為……阿姊嗎?

  缺失的孺慕之情讓簪纓動搖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松了幾分,喃喃道:“不怕……”

  說完,簪纓驚訝地看見大司馬長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長風卷云,來到她面前。

  此人坐著時,神松意散,如寶刀在鞘,勁弓屈藏,一身氣勢都被軟氅收斂得無影無蹤,只漫瀾出落落的靡淡??v然如此,已令人隱生畏懼。

  不想他一站起來,身量比簪纓想象中還要高出許多,黑氅一墜至麂皮靴口,走動時隱見裘下凱甲。

  而從他斗篷里帶出的風,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燒得旺盛的炭爐,薰不暖當中之人一身的寒氣。

  簪纓后退一步,費力地仰起頭,欲看清男人臉色,以思應對。卻霍然發(fā)現(xiàn),這位大司馬睫毛上的霜色并非錯覺。

  那竟當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綴出一層凜冽的白。

  “還說不怕?”

  衛(wèi)覦不想嚇唬小孩兒,堪堪距著她三尺外,低下頭,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熱的?!濒⒗t何嘗不知自己鬢角有汗,她本是愛出汗的體質(zhì),加之屋內(nèi)燒炭,不熱也難。下意識說完,卻在對方的眼里尋到點玩味的意思。

  簪纓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嗎?

  她這一整日,先是應對皇后太子,又去討問傅家祖孫,已經(jīng)耗盡了心神,更不說后來出城上山,又折騰半日,此時是強撐著體力,來拜會衛(wèi)覦。

  因此她腦子已經(jīng)鈍鈍的,想了半晌,還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視線:“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擾大司馬休息,阿傅告辭?!?br />
  “這不成樣子?!?br />
  簪纓迷迷地撐著眼皮,何事不成樣子了?

  下一刻,一縷沁涼傳到她的頭皮上。

  衛(wèi)覦伸手撈起少女一根簪釵也無的素發(fā),神色間卻無輕佻。他低頭注視著小女孩發(fā)困的稚氣模樣,渾然的一片天真,好似從未受過半點傷害。

  可事實并非如此。

  男人眸海里從她一進來便壓下去的冷戾隱隱浮現(xiàn)。

  常年領(lǐng)兵征伐的人,打探情報是家常便飯,他既說聽聞了宮中之事,便是對華林園中發(fā)生的一切,都了解得巨細靡遺。

  她今天過生日,卻陷入孤立無援。
  就在他離開一刻鐘后。

  那些東西,敢欺她如此。

  然而掌心被一篷柔軟的發(fā)絲搔著,他又不得不強自壓回所有脾氣。

  “今日你過生辰,為你行了笄禮,再去睡。”

  衛(wèi)覦放輕手勁,抬手將小女孩柔滑如錦的長發(fā)綰起,只會挽男子式樣,他便給她挽個男冠式樣。又反手抽.出頭上的獸首墨玉簪,隨性的動作帶出幾分行伍之人的糙,卻是端端正正地,插.入少女發(fā)髻。

  “吾家小女,今始及笄,錫爾嘉福,長樂無央。”

  簪纓從方才起,便心起霧嵐,茫然呆立。面前之人如此高大,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將她整個人籠罩起來。

  她感到了冰涼的指尖,如雪花般拂過頭頂,她聽到那四句對一個即將成年的女子來說,最美好的祝詞,她默然良久。

  后知后覺紅了眼眶。

  本以為,今日聽不到這句話了。

  離開傅府時和傅則安說的那句話,其實是假的。簪纓知道上輩子傅家人在她受傷后,是怎樣對她置之不理的,所以她一點也不期待那家人對她說上一句生辰快樂。

  明知是不走心的過場話,她不稀罕。

  她原也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了。

  算一算從重生到今日,也才不過十天。當她的腦海中驟然涌現(xiàn)前世的記憶,驟然得知了許多真相,傷她的人太多,一時之間,好像都不知從何處開始傷心才好。

  于是她便強迫自己冷靜著,冷靜著,計劃如何退婚,如何離宮,如何找傅家人理論……

  那些她曾真心期盼過的男女情、手足情、天倫情……無數(shù)說不清的痛意混在一處,踉蹌著撞上她的五臟六腑,反而好似每一種痛都被削減了幾分,可以支撐著她活下去。

  聽說,利劍貫體,也是不拔.出來便能撐著多活片刻。
  一旦拔出,便是血濺五步,無力回天。

  原來身負重傷的人想要活,只能暫用刀鋒堵住血肉之軀。

  原來人是這樣一種自欺欺人的苦物。

  可是知道了這一點,總比不知道要好。知道了,就總有機會能活出來,活得更好。

  就是這口氣幫助簪纓撐到了今日,至于什么及笄什么祝福,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

  知道不會有。
  所以那不是重要的事。

  連她自己都忘了的事,卻還有人記得,還認認真真地幫她綰發(fā),簪笄,祝上十六個字。

  在此之前她都不認識他的呀。簪纓眨著眼睛仰頭,眸光說不出的明亮瀲滟,第一次露出點兒由衷的親近,“大司馬……當真是為了我的生辰,才回京城的嗎?”

  衛(wèi)覦嗽了一聲,被霜珠濡得鴉黑的濃睫低掃,便瞧見那枚快要仰到他下巴上的玲瓏鼻尖。

  “還能為何?!?br />
  他輕避一步,退回燭火光明里,好好地看著山水屏下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小女娘,“及笄是人生大事,阿奴在世唯我最親,我豈能不來。”

  *

  直到出了殿門,簪纓的內(nèi)心還盈溢著一種渺茫不知所歸的感動,有些頭重腳輕。

  她忍不住抬起指尖,小心碰了碰頭頂?shù)聂⒆咏恰?br />
  中宵的雨有漸歇之勢,淅淅瀝瀝地沿著蓮花紋瓦當?shù)蜗?。簪纓在成簾的細雨中回頭,衛(wèi)覦正站在屏風外目送她,見狀,攏著衣裘轉(zhuǎn)回了屋里。

  杜掌柜夫婦和春堇等人打著傘在階下等,一見簪纓,立刻迎將上去。

  杜掌柜眼尖地發(fā)現(xiàn)小娘子換了發(fā)式,看著那支男人才用的獸頭玉簪,他先是一愣,隨即胸臆鼓蕩,拱手向徐寔深躬一禮。

  致的是歉,為之前他關(guān)心則亂猜疑了衛(wèi)郎君,問出口的那句話。

  徐寔微微一笑,柔和的目光落在小女娘的背影,又抬頭仰望天邊那輪云翳將散的圓月。

  十六日,既望夜啊。

  他輔佐衛(wèi)覦多年,知道每月的這個日子,大將軍能不出門便不出門,三丈之內(nèi)生人勿近。結(jié)果這回為了趕上唐夫人遺孤的及笄禮,將軍才在淮北泗水擊退一隊擾邊的氐人輕騎,戎甲未及脫,二話不說便轉(zhuǎn)轡回京。

  白天在宮城,就隔著一道門。

  那些守門的值衛(wèi)一個個都嚇成什么樣了,徐寔毫不懷疑,倘若有人敢攔,大將軍不吝像十年前一樣闖一闖禁廷,鬧一鬧后宮,解一解火氣。

  沒成想里頭的傅娘子說了幾句話,大將軍默然片刻,竟遂小壽星的意,依言出宮了。

  哦,離開前貌似把那頭白眼老狼踢了一腳,就算發(fā)脾氣了。

  可誰也沒預料,前腳才走,華林園就生出那檔子事。

  傅娘子竟會立誓退婚,還冒雨到了行宮來。

  徐寔向燈光熒熒的窗內(nèi)回望一眼,老神在在地耷下眼皮。罷了,這會子不知積壓著多深的火呢,他能不撞槍尖還是不往上撞了。

  一切待明日吧。

  ……

  “大司馬與小娘子都說什么了?那位督公可兇不兇?”

  這廂,一眾人擁著簪纓回到南宮殿。閣內(nèi)一應的鋪褥薰香,熱水沐湯都已有仆婦準備齊妥,不說媲美內(nèi)宮,亦是樣樣精致。

  甚至閨房一隅,還保留著唐夫人從前用過的鏡臺牙梳。

  任娘子伴著簪纓進到內(nèi)室,關(guān)心地問了一嘴。

  簪纓一走進阿母住過的舊居,便轉(zhuǎn)頭轉(zhuǎn)腦地四處瞧,聞言不假思索:“一點也不兇。他說——嗯,讓我好好睡一覺?!?br />
  說話時,她的眼睛皎皎如星辰,頰邊一對梨窩若隱若現(xiàn)。

  積郁了一整日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

  仿佛在這個絕親棄緣,孤身前行的日子尾聲,有了一個不期而至的人,有了一場遲來的笄禮,有了那句她舉目四顧想也不敢想的“阿奴在世,唯我最親”,便是她最好的成人禮。

  任娘子聽后愣了足有半晌,而后一笑,“好,好,不知愁好,小娘子就聽大司馬的,洗過澡便好生歇息一夜。明早起來,咱就什么難心事都沒了!”

  這一天下來,又是退掉十幾年的婚約,又是與血脈相連的家族交惡,又是離開住了十幾年的舊所……換成個大人也該倒了,何況是嬌花一般不諳世事黑暗的女孩兒。

  她和老杜就擔心小娘子受此一激,將所有委屈都存在心里,郁結(jié)成病,催折心肝。

  不想小娘子看著柔弱,內(nèi)里卻有韌性。

  沐浴時,春堇要為簪纓解開發(fā)髻,簪纓抬手護著簪子,“別,姊姊再讓我戴一會兒?!?br />
  春堇瞧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發(fā)揪,卻是由衷歡喜,縱容道:“好,小女君便戴著。”

  簪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自己浸入浴桶中。騰著熱氣的香湯漫過她的肌膚,浮漾在一對纖巧膩白的鎖骨處,水色粼粼。

  少女凝脂般的靨頰紅暈橫生,艷若桃李。

  她掩口打個哈欠,折騰了一日的身子雖然十分疲乏,頭腦反倒撐著清醒不想休息,乖順地蜷在水里問,“姊姊,我小時候可見過大司馬嗎?”

  他說“她長大了”,當時沒反應過來,其實想想,該是小時候見過的吧。以國舅爺?shù)纳矸?,大司馬出入宮廷應當不難,她也在宮里,那么碰到過也不為奇。

  就是簪纓五歲前記不住事,自己不曾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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