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青自被羈押之后,除了律師，只有余今安一個人被允許探視過一次。那次季言初是跟著一起去的，結果被告知,季時青并不愿意見他。</br> 那天，他一直在外面等著余今安,不死心地企盼著，他或者會有什么話讓余今安帶給他。</br> 后來余今安出來,倒還真的帶了句話給他。</br> 季時青的原話是：“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擔,與你，沒有任何關系！”</br> ……沒有任何關系。</br> 這口吻，倒是他一貫特有的。</br> 帶著不屑和鄙夷，仿佛不管什么時候,哪怕是他的人生走到最后一步,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兒子,依舊是百般看不上。</br> 季時青的尸檢報告一周后才出來,直到去殯儀館火化那天，季言初才真正見到他。</br> 上次見面，兩人還在餐廳盥洗室里大打出手,他對季言初素來嗤之以鼻,在他面前永遠高貴驕矜,手指頭碰他一下都滿是不屑。</br>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那么失控,魚鯁在喉多少年的秘密也不惜脫口而出。</br> 季言初怔怔看著他，看他安詳平靜地躺在那個小型木棺里，臉色死灰一樣的白。</br> 他并未覺得可怖,像當時面對溫馨的遺體一樣，只有無窮無盡的麻木混沌，感受不到什么傷心欲絕的哀慟。</br> 余今安陪著他，從殯儀館里出來，忽然提了句：“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很面熟。”</br> 見他看了過來，余今安垂眸笑了下，仿若自嘲：“當時沒想起來，那天去領他的遺物，在他錢包里翻了張照片，才發現你和照片里的女人長得非常像。”</br> 他的長相，百分之八十都隨了溫馨，他有點意外，季時青會在錢包里放溫馨的照片。</br> “和他剛戀愛那會兒，我就看過這張照片。”</br> 余今安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絨花的發夾，別在鬢邊，說：“那時候還問他是誰來著，他倒不避諱，說是初戀。說她溫柔漂亮，性格和我一樣溫和。”</br> “然后呢？”季言初忍不住問。</br> 余今安說：“我當時也這樣問，他說，后來她變了，他也變了，于是他們再也回不去，才想留著最初的那張照片，做個念想。”</br> 季言初看看她：“你倒是大度。”</br> 余今安垂眸，所有情緒都藏進眼睛里，自嘲的笑道：“喜歡他嘛，沒有辦法。”</br> 直到上了車，季言初還是想不明白：“不是說找到了有利的證據么，他為什么……”</br> 余今安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道：“或許，他折磨你媽媽的同時，也在折磨自己，而今你媽媽不在了，他支撐自己的那口氣也就不在了，他可能就是想著讓自己解脫吧？”</br> 季言初聞言，緩緩低頭，微喘著氣，后知后覺的傷心難受：“明明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兩個人，我卻從來不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什么。”</br> 他想起溫馨走的時候也是這樣，沒想過見他最后一面，也沒想過給他留下只言片語。</br> 他是最無關緊要的人，哪怕是彌留之際，也勾不起他們的任何牽掛。</br> “余老師，我真那么不招人喜歡么？”</br> 從小到大，他幾乎很少在外人面前哭，覺得把傷口露給別人看很沒出息，于是他把頭垂得更低，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季時青的骨灰盒上。</br> 經年累積的委屈，仿佛在這一刻，閘門被徹底沖垮，他嗚咽出聲，肩膀因為哭泣而不斷顫動，像個受盡了欺負的小孩子一樣。</br> 余今安也忍不住跟著掉淚：“他們也是第一次為人父母，沒什么經驗，做得不好，言初你要多體諒一下。”</br> 她如同一個母親哄孩子那般，滿目愛憐地摸摸他的頭，溫柔而有耐心地一點一點撫慰他的傷口。</br> …</br> 季時青下葬那天，來的人不多，基本都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以及一些舊部下，家屬這邊只有季言初和余今安。</br> 等一些列的身后事料理完畢，余今安離開的時候，季言初叫住她：“余老師，你接下來什么打算？”</br> 他神色淡淡的，仿若閑談，已經看不出來那天在車上哭鼻子的小孩樣。</br> 余今安利落地甩了下頭發，擠出點笑容，如實說：“我打算離開迎江，畫室我準備兌給一個同學。”</br> 她想了下，又說：“我會盡快忘了季時青，然后去新的地方，認識新的朋友，開始新的生活。”</br> 季言初很贊同她這份灑脫的想法，覺得季時青肯定也希望她這樣。</br> 對于前塵過往，能夠利落抽身，季時青做不到的，肯定希望她能做到。</br> 十二月的尾巴，深冬的南方，一場初雪姍姍來遲。</br> 年關將至，一夜大雪將整個城市覆蓋，天地間只余白茫茫一片，看上去干凈純潔，仿佛所有的故事都沒開始，所有的愛恨糾葛，幸與不幸，都沒有發生。</br> 因為季時青的案子結果出乎意料，被媒體渲染大肆報道，弄得人盡皆知。公司嚴重受創，處罰、沒收一系列程序走完后，公司被收購，股東變更，集團更名，換了當家做主的人。</br> 季時青花了半輩子心血建立起的商業王國，改頭換面，或許又將成就另一段響徹迎江的商界傳奇。</br> 季時青的資產被清理完畢，季言初得到了一筆數額可觀的遺產。這筆錢，他分文未取，委托魏澤全數捐給了慈善機構。</br> 他考高在即，雖然這件事對他考大學沒什么影響，但經過電視媒體報道過那么多次，即便不影響他入學，但對他之后的人際關系，社會交往肯定還是有負面阻礙的。</br> 魏澤替他左右權衡，勸他去國外留學，等完成學業了，季時青的事也差不多被人淡忘，那時候再回來。</br> 季言初認真考慮了一下他的建議，最后還是拒絕了。</br> 如果是他一個人，或許他會選擇出國，但是姥姥還在暨安，姥姥除了他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她那么大年紀，一輩子生活在暨安，他也不忍心老人家臨老還要跟著他背井離鄉。</br> 所以最后，他決定回暨安。</br> 其實來迎江之前，那時候也早就決定了，大學還是會考回暨安，暨安是他的家鄉，唯一的牽掛在那里，所有的喜怒哀樂也在那里。</br> 臨行的前一天，他約了顧遠二噸皮猴三個人出來吃飯，就在他們第一次吃飯的那個小吃街。</br> 沒幾天就要過年了，小吃街人很少，很多大排檔都關了門。</br> 不過好在他們吃的那家燒烤攤還開著，老板說明天也要關門回老家過年了。</br> 飯桌上，四個少年因為季言初家的重大變故，以及即將到來的離別，氣氛有些凝重。</br> 季言初看他們一個個都不怎么動筷，故作輕松道：“這可不是你們真正的實力，都在給我省錢嗎？”</br> “老板，來箱啤酒！”顧遠皺著眉，心情很差。</br> 季言初看了他一眼，也沒攔著，只無奈地說了句：“不能多喝，我明天還得坐車呢。”</br> 他這一句說完，顧遠本來淚點就低，一下沒忍住，眼淚就出來了。</br> 他頗覺丟臉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撈了瓶啤酒，在桌沿邊磕開蓋子，砰地一聲放在季言初面前：“少廢話，今晚不醉不歸。”</br> 季言初沒說話，拿起酒瓶仰頭就直接灌了一半。</br> 顧遠也不甘示弱般，抬起瓶子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br> 二噸和皮猴面面相覷，看他倆喝酒像比賽一樣，終于忍不住，出聲勸道：“悠著點悠著點，吃點菜，空腹喝酒待會胃難受。”</br> 一瓶酒下肚，顧遠打了個酒嗝，半晌，才紅著眼睛跟季言初說：“隔多遠都是兄弟，要常聯系。”</br> 季言初點點頭，依舊不語。</br> “你家里的事……”</br> 顧遠撓撓頭，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他心里好受一點，他笨拙地張張嘴，還是言辭蒼白地一句：“……節哀。”</br> 季言初還是頹喪地點頭，又給自己開了瓶酒，喝了一口，想起顧挽，問顧遠：“你妹妹這段時間怎么樣？”</br> 顧遠沒什么情緒的說：“天氣冷，之前感冒了，一直在家躺著，這兩天我爸媽放假回來才好了一些。”</br> 季言初想起第一次遇到小姑娘的那個晚上，以及之后的種種，她有時木訥，有時又過分較真正經的樣子，在他心里印象深刻。</br>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每次一想到她，季言初總忍不住莞爾一笑，好像所有與她相關的回憶都是溫暖有趣的，帶著耀眼絢爛的色彩。</br> 他把那份美好的回憶藏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舍不得讓它蒙塵，因為那是他跌進深淵之后，唯一見過的光。</br> ……</br> 顧挽聽到季言初要走，是當晚顧遠回來之后告訴她的。</br> 之前他們家發生變故的時候，他對外一切通訊好像又被監管起來了，電話打不進，消息發了沒人回，于是她只能等，等他主動聯系她。</br> 那幾天，她時時刻刻把手機帶身上，大半夜不睡，就盯著手機發呆，深怕他來電或者來消息，因為自己睡著了沒第一時間知道。</br> 某天晚上，等得太晚，不知什么時候瞇著了，結果被子也沒蓋，導致第二天感冒發高燒。</br> 她一直等，一直熬，好不容易把病熬好了，有了點精神，結果父母又放假回來了。</br> 本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她不敢讓爸媽窺探到一點端倪。</br> 哪怕是顧遠今晚跟他說季言初明天要回暨安了，她也只能表現出對一般朋友那樣的惋惜遺憾。</br> 不敢有不舍，越是心虛，越害怕被人發現。</br> 她正常吃晚飯，正常洗漱，到點正常睡覺。</br> 等進了房間，躺進被窩，縮進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以后，她才敢咬著被子，淚如泉涌。</br> 仿佛是知道她此刻正難過著，手機在此時忽然亮了起來，季言初給她發來了一條很長的短信。</br> 顧挽深怕自己看漏了一個字，抹掉眼淚，打開臺燈坐了起來。</br> 他說：怕你傷心，本來想偷偷走的，但后來一想，暨安離迎江那么遠，以后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面，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跟小書呆你好好說一聲再見。</br> 如果以后再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不要自己憋在心里，多和你哥哥或者父母老師談談心。學畫畫的事，要及早跟爸媽好好談，只要你真心喜歡，他們會同意的，這樣，以后下課就不會沒人接再遇到危險了。</br> 要嘗試著去交朋友，人這一生，朋友可以不用太多，但一兩個交心的一定要有，小書呆你這么乖巧可愛，喜歡你，想和你做朋友的人一定會很多，要相信自己。</br> 哥哥和你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能與你相識，哥哥覺得幸運又美好，以后不管多少年過去，再回想起這段時光，它始終會在我的回憶里閃閃發光，而我，也希望未來的你，依舊純真善良，依舊閃閃發光。</br> 顧挽看完短信，開始下床換衣服。</br> 她動作很輕，不想弄出動靜驚醒家里的其他人。她素來乖巧聽話，長這么大，除了自己報班畫畫，任性的事情幾乎沒做過一兩件。</br> 但是今晚，她覺得自己必須要見季言初一面，哪怕是陶嘉惠和顧懷民醒了，也攔不住她。</br> 她給自己套了件長款的羽絨服，用圍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兩個眼睛，然后拉開書桌抽屜，把那個系著絲綢蝴蝶結的禮品盒拿上，躡手躡腳地出了門。</br> 市中心這個時間點依然很好打車，她沒等一會，就攔了輛出租。</br> 一上車，她就給季言初打電話。</br> 等那邊接通，傳來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只余他說了一聲喂，顧挽立刻道：“把你家地址給我。”</br> “？”</br> 季言初有些懵，但反應一秒，似乎意識到什么，擰眉問：“這么晚了，你要干嘛？”</br> 顧挽胸腔里的聲音，如擂鼓般劇烈。</br> 她抿了下唇，沒繞彎子，直截了當回答：“要見你！”</br> 作者有話要說：沒幾章要長大了，真沒幾章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