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初報了自家地址,然后也從床上爬起來穿戴好,跑到門口來接人。</br> 深夜路上車少,車子開到季家別墅門口只消用了半個小時。</br> 顧挽從車上下來,遠遠看見他站在院子的大鐵門外,屋內屋外,樓上樓下的燈全被他打開,燈火通明的二層大洋房,看上去就像個光芒四射的藏寶閣</br> 他身上穿的還是上次那件黑色羽絨服,慢慢朝她走過來,整個人由明到暗,眉眼陷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看不清臉上神色。</br> 小姑娘一路高漲的孤勇,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又訕訕退了回去,心里隱隱膽怯,小聲叫他:“……哥哥?!?lt;/br> 季言初在她面前站定,無奈地長長嘆了口氣,見她出門還知道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寶寶一樣,忽地被氣笑了。</br> “我才夸過你乖,你可真不知道給哥哥長臉?!?lt;/br> 聽他言語帶了三分調侃,責備的意思不太明顯,顧挽暗暗松口氣。</br> 他把人往屋子那邊帶,邊走邊問:“冷不冷,感冒好了沒?”</br> 顧挽跟在他身側,傻傻地點頭又搖頭:“好了,不冷?!?lt;/br> 屋子里面開了暖氣,顧挽一進來,瞬間覺得與外面的寒風刺骨猶如兩個世界。</br> 他家房子很高很大,看著富貴堂皇,但太過寬敞甚至覺得空曠,沒什么家的溫度。顧挽帶著探究打量了一圈,最后落下視線。</br> 玄關處沒有多余的拖鞋,她站在那里,不敢貿然踏進。</br> 季言初回頭,看到她的舉動,笑了下:“不用換鞋。”</br> 他也抬眼掃視屋內一周,唇角緩緩拉直,“反正馬上要賣掉了,沒那么多講究。”</br> 顧挽聞言,心里有些傷感。</br> 她依言進來,又左右瞥了一眼,季言初似乎明白什么,安撫道:“家里就我一個人,之前有幾個幫傭,現在都遣散了?!?lt;/br> 他示意顧挽過來坐,又順手給她倒了杯熱水。</br> 杯子遞過來,顧挽去接才想起來自己手上提著的禮品袋子,立馬也遞過去:“給?!?lt;/br> 季言初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去接她的東西:“什么?”</br> 顧挽答:“成年禮。”</br> 黑絨布的四方盒子,看上去很有質感,季言初輕輕打開,看到里面的東西,眼睛倏然微睜。</br> 居然是把電動剃須刀。</br> 顧挽別扭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羞赧的說:“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隨便買的?!?lt;/br> 她不敢告訴季言初,其實,是顧遠生日那次,某天早上,她無意撞見顧懷民在洗手間里教顧遠刮胡子。</br> 顧遠的剃須刀是爸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br> 顧懷民說:“對于男孩,最有意義的十八歲成人禮莫過于一把剃須刀,剃掉過去十八年的青澀,是由男孩成為男人的第一步?!?lt;/br> 顧懷民教顧遠怎么抹皂沫,怎樣軟化胡茬兒,怎樣才能不刮到臉。當時的顧懷民,臉上滿是一個父親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的欣慰與感慨。m.</br> 他一點一點的教顧遠,耐心認真到了極致,幫著他一起完成這個從男孩蛻變成男人的莊嚴儀式。</br> 那一刻,顧挽想到了季言初。</br> 想到他沒有一個合格的父親;想到不會有人送他人生第一把剃須刀;更不會有人手把手教他,該怎樣剃掉他的青澀,牽著他,領著他,邁入人生下一個階段。</br> 季言初捧著禮盒,一瞬間,他從小到大,受過的所有欺辱委屈,謾罵和譴責,猶如無聲電影般在腦海里過了一遍。</br> 這是一場漫長而頗具煎熬的旅程,他長途跋涉,一路泥濘,隨著時間推移,到最后,才終于艱難地走到了她面前。</br> 等真真切切站在了小姑娘對面,他看了眼手里的禮物,一瞬間,滾燙熨帖的幸福感充盈整個胸腔,仿佛所有的傷口都結痂自愈,所有的痛苦,不幸,終于成為了過往。</br> 從今以后,即便回頭再看,不勝唏噓,但終能釋然一笑,揚手揮別。</br> “我從前一直以為,我爸媽那么不喜歡我,一定是我上輩子做了太多的壞事,這輩子才有這樣的報應。”</br> 他垂著眼,慢吞吞的說,所有的情緒都藏在睫毛后面:“但是,從現在開始,我相信,上輩子我肯定也做了許多好事,不然,老天爺不會讓我遇到這樣可愛善良的你。”</br> 陡然間,仿佛心里的不甘和糾結都煙消云散了,一切是是非非,他都選擇放下,然后發現,原來也不是那么難。</br> 眼睛里的那簇光被重新點燃,他想起什么事情,讓顧挽在客廳坐著,他轉身跑進季時青的房間,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些余今安從前用過的顏料和筆刷。</br> 嘩啦啦一下倒在顧挽面前,神色希冀的問:“就這點工具,你能畫出一張畫兒嗎?”</br> 不知道他要干嘛,顧挽困惑地看他一眼,隨即認真清點了下作畫工具,信心十足的點頭:“可以的?!?lt;/br> “那太好了?!?lt;/br> 他驚喜地笑了下,唇角那標志性的小括號很明顯。他情緒激動地撫住顧挽的雙肩,眼睛里亮晶晶的:“那你能……幫哥哥畫幅畫兒嗎?”</br> 顧挽毫不猶豫的點頭:“好。”</br> “那你等我一下?!?lt;/br> 他又轉身噔噔噔地跑上樓,沒一會兒,兩手各抱了一個相框走來下。</br> 那兩個相框,皆是反扣在他懷里,他走到樓梯一半,似乎考慮到什么,停下來,猶豫著道:“顧挽,你別害怕,這是”</br> “我不怕!”</br> 顧挽已經猜出來那兩個相框是什么,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與他一上一下遙遙相望,眼神執著堅定。</br> 即便他們為人父母不算合格,但顧挽知道,季言初無法坦露的內心,依舊深深愛著他們。</br> 這種愛,無關乎有沒有回報,而是一種骨血親情與生俱來的本能,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br> 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赧然,笑著解釋:“你們家墻上掛的那張全家福照片,我一直很喜歡,也很羨慕。”</br> 他坐到顧挽對面的沙發上,終于把那兩個相框翻了過來。</br> 如顧挽所料,果然是溫馨和季時青的遺照。</br> 這是顧挽第一次看見溫馨的樣子,是個極其漂亮的女人,即便是死氣沉沉的黑白照片,依舊美麗不可方物。</br> “你很像你媽媽。”她告訴季言初。</br> 季言初低頭,看了眼懷里這兩張照片,再抬頭,眼里滿是遺憾:“我們三個人,從沒有過合照,甚至一起碰面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我想……”</br> 這個要求,能將他卑微到塵埃里的自尊完全暴露于人前,他難堪地舔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抬起視線。</br> 直到意識到對面坐的是顧挽,是那個無數次給予他溫暖慰藉的人,他的那束光。</br> 猶豫的眼神漸漸溫軟,緊繃的神經也再次放松下來,他毫不介意地對顧挽笑笑,直言不諱的說:“哥哥也想有張全家福,所以能不能請你,幫哥哥畫一張?”</br> 顧挽當然不會拒絕,但不知為什么,她畫著畫著,心里鋪天蓋地的難受。</br> 以至于很多年后,每每回想起與他分別的這晚,印象最深刻的,總是那個滿眼哀戚的少年,捧著父母遺照,請她畫全家福的場景……</br> 肖像畫算是顧挽的一個強項,她往往既能過分寫實地將人的睫毛、頭發描繪得細致入微,又能很銳利地捕捉人物臉上的微表情,并精準地復刻在畫紙上。</br> 所以她的肖像畫,寫實,但并不呆板,每個人物臉上的表情生動鮮活,每雙眼睛里似乎都藏著一簇光,給人熠熠生輝的真實感。</br> 顧挽從沒連續五個小時長時間的作畫,也從沒哪幅作品能讓她如此耗費精力。</br> 天光微亮的時候,成品出來,季言初簡直嘆為觀止。</br> 那畫上的男女,并排坐在沙發上,臉上各自帶著若隱若現的淺笑,又正襟危坐,暴露了一絲不自然,把拍照時的那種因為重視而緊張的情緒表達得栩栩如生。</br> 而立于他們身后的少年,雙手分別搭在他們的肩頭,視若珍寶般將雙親摟在懷里,那張洋溢著喜悅與興奮的笑臉,調皮地擠在父母的腦袋之間。</br> 他們相親相愛,仿佛從未發生過那些道不清理不明的糾葛,他亦是徜徉在父母的寵愛里,無憂無慮長大的翩翩少年。</br> 他盯著這幅畫看了很久,到后來,連自己也開始羨慕畫里的那個季言初。他很高興滿意,但同時,又矛盾地有些落寞。</br> “我從沒見過他們這樣笑?!?lt;/br> 他感激地看著顧挽,忽然彎腰,在她額頭輕微碰了下:“小書呆,謝謝你,幫哥哥完成了一個從童年就開始做的夢?!?lt;/br> 這幅畫,是那個夢的終點。</br> 而他那個似有若無的吻,卻成為顧挽一切夢想的起點。</br> 清晨五點,大多數人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季言初把一切都收拾好,出門打了個車。</br> 把顧挽順路送到顧家門口,他跟著顧挽下車,不舍的情緒源源不斷地冒上來,一時詞窮,竟不知道說什么好。</br> 他們相對站著,各自都強撐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br> 季言初不敢過多逗留,怕待會有人起來,小姑娘一夜未歸的事兜不住,引人誤會。</br> “天冷,進去吧?!?lt;/br> 他一派尋常地催促,猶如往常把她從畫室里送回家一樣。</br> 顧挽抿直了唇線,緊繃著臉,甚至連牙關都死死咬著,就害怕一不小心會撐不住地哭出來。</br> 一句話不敢說,她遵循他的命令,轉身去掏鑰匙開門。</br> 低垂的視線,只堪堪落在自己鼻尖上,她面無表情,看起來淡定至極。</br> 鑰匙摸了好幾次才從口袋里拿出來,她找到開樓道大門的那把,卻因為手抖得厲害,怎么也插不進鑰匙孔。</br> 直到身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恰好咔噠一下,鑰匙終于插了進去。</br> 她沒有轉身,終究懦弱,缺乏直面離別的勇氣。</br> 小區外車子的轟鳴聲由近至遠,漸漸于耳邊消失,顧挽顫著嗓子長長吐了口氣,眨了下眼,偏頭去看東邊初升的朝陽。</br> 一場風雪過后,冬日里的驕陽格外熱烈燦爛,擁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破云而出,逆風向上。</br> 那一刻,顧挽希望,獨行的少年,此去天高海闊,也如這傲雪驕陽一般,堅韌蓬勃!</br> 作者有話要說: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遇……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