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二個星期,顧挽就把兼職工作穩定下來了。</br> 上班的畫室與季言初的律所就隔了一條街，隱在市中心最繁華的cbd大樓后面，頗有鬧中取靜的韻味。</br> 通往畫室的樓下,也有一條不長不短的巷子，好在不是迎江那種偏僻寂靜的,人來人往，豁亮而喧鬧。</br> 每當夕陽西下,暖橘色的光斜斜照進巷子,季言初從這里走過，去接顧挽下班的時候,也還是會有種虛實交錯的恍惚感。</br> 時間仿佛能回到他十八歲的那年，他總靠在背陽的墻邊等顧挽下課。</br> 一抬頭，就能看到被陽光照亮的那截樓梯，小姑娘乖乖巧巧的背著畫板,從上面慢吞吞的走下來,即便看到他,也似乎永遠是一臉不為所動的淡然。</br> 要到多年以后的現在,他才明白，那雙故作冷淡的眼睛里，當時到底掩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情緒……</br> 七月底,良娣奶奶去世的噩耗傳來。</br> 老人被病魔折磨了幾個月,雖然親人離世難免傷痛,但至少不用再看著老人家生不如死,到最后走了,聞雅一家反倒替她松了一口氣。</br> 只是姥姥有點接受不了，得到消息的那天，就已經偷偷抹過幾次淚,后來去殯儀館告別，情緒就更加低落，全程幾乎沒怎么說話。</br> 顧挽這天也請了假，陪著季言初和姥姥一起來送別。</br> 雖然因為聞雅的關系，良娣奶奶一直對她沒個好臉色，但是想起第一次見她，小老太太說話很急，牙齒還總漏風的樣子，依然覺得很可愛。</br> 回來的路上，車上的氣氛尤為沉重，顧挽是第一次去殯儀館送別逝者，情緒一時也有點緩不過來。</br> “姥姥，要不您還是搬回來住吧？”</br> 季言初很擔憂姥姥的狀態，把她一個人送回敬老院不放心，車上好說歹說的勸。</br> 顧挽也從旁幫腔：“是啊姥姥，您回來住吧，您一個人在敬老院，言初哥就總掛著，干啥心里都不踏實?！?lt;/br> “我不回去了?！?lt;/br> 姥姥偏頭看著窗外，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良娣奶奶，嘆了口氣，喃喃的說：“我們那幫老伙計在一起也待不了幾天，多待一天就賺一天，你們就別為難我了?！?lt;/br> 這個問題，季言初不是和她爭論過一兩次，老人每次都態度很堅決，軟磨硬泡都無濟于事，偏偏又不能跟她急，她還有個高血壓。</br> 所以每次，最后都是季言初忍氣吞聲的妥協。</br> 車子開到敬老院，上樓剛進房間，姥姥忽然又說想吃蛋糕，她讓季言初去給她買，還叮囑她要買兩份。</br> 平時他們給姥姥買蛋糕就習慣性買兩份，一份給她，一份給良娣奶奶。</br> 季言初心里有點難受，臨走前悄悄交代顧挽，讓她陪著老人多說說話。</br> 等他走后，房間里陷入短暫的安靜。</br> 姥姥坐在窗前的輪椅上，看到季言初高大的身影從院子門口走了出去，她神情有片刻的恍惚，記憶忽而清晰又凌亂。</br> 仿佛上一刻，眼前還是他十幾歲的樣子，每次來看她，總帶著一身的傷，怎么問，都倔強的說是不小心摔的。</br> 一眨眼，單薄清瘦的少年長大了，不再是脆弱可欺的小可憐，不僅變得偉岸強大，甚至身邊都有了風雨不棄的那個人，也不再落寞孤獨。</br> 姥姥欣慰地嘆了口氣，驀地問顧挽：“挽挽，言言他媽媽……是不是走很久了？”</br> 沒提防她會猛然間問出這樣一句，顧挽呆呆地看向她，一時不確定該怎么回答。</br> 她記得姥姥糊涂的時候是不知道溫馨去世了的，而且季言初也說過，他并沒有在姥姥面前提及過溫馨去世的事。</br> 所以顧挽有些為難，恰恰又是良娣奶奶剛走她正傷心的檔口，所以尤其害怕自己有什么言語不當，會刺激到老人。</br> 見她僵在那里半天沒說話，姥姥面色柔和下來，指了下旁邊的椅子，和藹的說：“你們不用瞞著我，我都知道?！?lt;/br> 不等顧挽說話，她徑直解釋：“今天在殯儀館看到良娣那張遺照，我想了很久，仿佛以前……也在哪里見過這種照片?！?lt;/br> 停頓片刻，等顧挽搬著椅子坐到了她旁邊，才又笑著說：“回來的車上，我突然想起來了，我看過的那張，是我女兒溫馨的遺照?！?lt;/br> 她之前說話，很少這么言語明朗，邏輯清晰，顧挽猶疑不定地打量她一眼，謹慎的問她：“姥姥，您……想起什么來了嗎？”</br> “嗯?！崩牙崖朴频攸c頭，視線不知不覺又朝窗外很遠的地方飄：“……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lt;/br> “這些年，言言應該過得很辛苦吧？”</br> 那些細枝末節雖然記得模糊，但這一點，她卻尤為篤定。</br> 顧挽無言，緩緩握住姥姥的手，視線垂得很低，沉默良久后，才若有似無地點了下頭。</br> “嗯，非常辛苦?！?lt;/br> 她盯著眼前的某處虛空直發愣，向姥姥娓娓說道：“我認識他的時候，溫阿姨已經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多久，當時言初哥十八歲，是被”</br> 說到此處，她下意識瞥了一眼姥姥，才繼續道：“是被季叔叔從暨安接到迎江去讀高三?！?lt;/br> 果然，提到季時青，姥姥眉頭一皺，臉色也變得難看，但到底，也沒打斷顧挽的話。</br> “言初哥在迎江也沒讀多久，一年都不到，季叔叔又因為公司出問題被相關部門稽查，然后跟著……也去世了?！?lt;/br> 話音未落，姥姥詫異揚聲：“季時青死了？”</br> 顧挽有點摸不準她現在的心情，遲疑地點了下頭：“嗯，差不多快六年了。”</br> 老人對這個時間跨度意外地睜了下眼，表情頓在那里一時忘了反應，之后好半晌，才仿佛從某段回憶里抽回思緒，唏噓悵然地深深嘆了口氣。</br> “冤孽啊，都是冤孽！”</br> 她仿佛痛心又氣憤地搖頭：“他們三個倒都是走得干干凈凈，我可憐的言言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攤上他們這樣的父母？</br> 他們，三個？</br> 顧挽耳尖，一下就聽出了這話里的怪異之處。因為季言初非比尋常的身世，她幾乎是下意識斷定，姥姥話里的那第三個人，應該就是季言初的生父了。</br> 也不知怎么，她想起多年前，知道自己身世后沿街游蕩的季言初，以及上一次，他因為一句你不再是一個人而失控和壓抑的嗚咽。</br> 他那么渴望愛，渴望家庭的一個人，說不在意，那絕對是假的。</br> 或許只是因為沒有一個知情人可以讓他追問，也或許，即使有那么一個人，問了，勢必又要引出另一段尷尬來。</br> 所以他這么多年，才一直克制著自己，不聞不問。</br> 不敢問，不能問，但并不代表他不想。</br> 顧挽探聽之前，也在心里考慮衡量了許多。會不會顯得自己很多事？這算不算侵犯季言初的隱私？他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br> 可最終，這些雜七雜八的想法都被她摒棄在腦后，不管他的身世有多不堪，他依然是他。</br> 他們的愛絕不會因為這個而絲毫受到影響，好的壞的，那是他的，自然也是她的。</br> 于是，在那個余暉鋪滿窗欞的下午，姥姥將多年前的故事，說給了顧挽聽</br> 姥姥說：“其實故事很簡單，不過是一場狗血俗套的造化弄人罷了?！?lt;/br> “馨馨和季時青是高中同學，說起來，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個人高中那會兒就在一起。為了這事兒，班主任沒少請家長。”</br> “但年少時的感情嘛，比較單純無畏，似乎越是有外力阻撓，反倒更加情比金堅似的。”</br> 不知想起什么，姥姥不禁失笑，片刻，又略微拉下了嘴角：“可我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們，其實他們兩個人的性格很像，都是偏執又瘋狂的人，愛則愛得熱烈純粹，可一旦感情出現問題，又都會歇斯底里的不退不讓?！?lt;/br> 顧挽抿緊唇，忍了忍，卻還是問了句：“他們后來感情出問題，是因為溫阿姨她……”</br> 出軌兩個字她說不出口，那畢竟是季言初的媽媽。仿佛這個污點一說出來，那不堪的污漬也會沾染到季言初的身上。</br> 顧挽不忍心。</br> 姥姥耷拉著眼皮，視線垂落在地上，沉默了半分鐘，才說：“他們結婚三年多，一直懷不上孩子，季時青是個自尊心極強，極好面子的人，他不敢去醫院檢查到底是不是他的問題，自己不去，也不讓馨馨去?！?lt;/br> “后來……”</br> 說到這里，姥姥似乎有些艱難，頓了頓，卻還是繼續往下道：“后來有一次，他們同學聚會，季時青生意忙，就讓馨馨一個人去了，我不知道那晚是怎么促成事情發生的，事后馨馨很后悔，跟我哭了好幾次?！?lt;/br> “可沒過多久，馨馨竟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本來是完全沒想過要這個孩子的，結果偏偏也是巧了，和她一夜的那個男的也是個短命鬼，聚會之后還沒一個月，竟然出車禍死了?！?lt;/br> 顧挽眼皮顫了顫，抬眸看向姥姥，似乎故事接下來的走向，她也能猜到個大概。</br> “是不是溫阿姨覺得，既然那個人死了，就死無對證，她可以放心大膽的生下孩子，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秘密還是被季叔叔知道了？”</br> 顧挽極輕地嗤笑了下：“于是，季叔叔要離婚，她不肯，他們互相折磨的同時，又把所有的憤怒怨恨化作暴力施加在從始至終才是最無辜的那個孩子身上，對嗎？”</br> 姥姥沉默無言，驗證了她的猜測沒錯。</br> “憑什么？”顧挽忽然氣憤的問。</br>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說到后面，眼圈有點發熱，分不清是因為對溫馨季時青的氣憤多，還是對季言初的心疼更多。</br> 忽然有點后悔去聽這個故事，也發現自己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寬容豁達。</br> 即便事過多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再來質問憤怒有些無濟于事，也沒任何意義，但就是忍不住，委屈到想哭。</br> 她忽然很想抱抱季言初。</br>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新年快樂！??！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