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機已經(jīng)在仙游宮外徘回將近十天了。
他是在六月中旬抵達燕北的,先率部進攻三泉巡檢使王合部。之所以如此,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不用多說,藏才黨項王氏的牧場離得最近,不打你打誰?第二個原因么,則是三泉地區(qū)的城池去年才開始修筑,因為缺乏材料及工匠,人力也被大量抽調(diào)打仗,因此城墻至今尚未完工。
王合也知道堅守難度很大,于是只留了三千人守城池,自領(lǐng)萬余丁壯在草原上游蕩,不斷襲擾契丹人,不令其全力攻城。
一萬多兵馬,顯然不足以與契丹相抗。因此王合在野戰(zhàn)中屢屢吃癟,不得已向西潰去。留守軍士在堅持抵抗了十余日后,最終也突圍而出,三泉就此淪陷。
攻下此處之后,阿保機下令拆毀已修了大半截的城墻,將城池一把火燒掉,隨后又與蕭敵魯率領(lǐng)的偏師匯合,進圍仙游宮。
仙游宮不是正經(jīng)的城池,但周圍有完整的城墻。拓跋金帶著留守丁壯拼死抵抗,勐攻十日,阿保機竟然無法得手。
“要是劉窟頭在此就好了。”看著笨拙的攻城軍士潰退了下來,阿保機連連嘆息。
劉仁恭曾經(jīng)講過很多攻城之法,如蟻附、穴地、灌水等等。也提到過很多聞所未聞的攻城器械,如云梯車、發(fā)煙車、填壕車、行女墻、砲車等。
阿保機初聽之時心馳神往,恨不得立刻將其造出來,打造一支專業(yè)的攻城隊伍。但契丹的步兵太少了,除少量契丹八部子弟外,絕大部分都來自被俘的各族俘虜,至今不過幾千人罷了。而且他們的戰(zhàn)斗力,還不如投順過來的高思繼、劉仁恭部強,這就讓人很無奈了。
在嘗試組建步兵的過程中,阿保機也發(fā)現(xiàn)了這支部隊要想真正形成戰(zhàn)斗力,長時間的訓練、征戰(zhàn)以及適當?shù)难b備配給是必不可少的。奴隸們平時要種地,顯然滿足不了這個條件,于是最終便放棄了,至今只保留了幾千人的規(guī)模。
另外,阿保機多次率部攻打渤海國,發(fā)現(xiàn)在征戰(zhàn)過程中,渤海人在野戰(zhàn)失敗后往往會一潰千里,連城池都不愿意守了,戰(zhàn)斗意志很成問題。這進一步動搖了他擴大步兵規(guī)模的決心,事情便這么耽擱了下來。
今日圍攻仙游宮,惡果顯現(xiàn)出來了。當敵人的戰(zhàn)斗意志十分堅決、城防設(shè)備完備的時候,你就拿他們的城池沒辦法。
不光攻不下來,城內(nèi)守軍往往還趁夜出來偷襲。雙方大戰(zhàn)數(shù)次,雖然沒吃什么大虧,但被騷擾得夠嗆,士氣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夷離堇,既然打不下來,不如遠遠退去。看看敵軍會不會出城追擊,若肯出來,或有破城之機。”耶律海里也沒有辦法,只能給出這么一個不是建議的建議。
阿保機緩緩點頭。
他知道海里的這個建議有些不著調(diào)。但大家對于如何攻城都不太懂,都處于摸索的階段。海里素有智慧,但不懂就是不懂,能隨機應變,給出這個建議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還有一事。”海里又道。
阿保機猜到海里要說什么,默默等著。
“夷離堇,遼南那邊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啊。”耶律海里皺著眉頭說道:“于越遣人傳訊,六月底夏人至建安,前些時日又至安市城。沿途那么多部族,搜刮搜刮人手,一萬多騎軍唾手可得,怎么就拿不下幾千步兵呢?”
“你不是也看到了軍報么?”阿保機說道:“夏人用了車陣,騎軍襲擾之時,弓弩連發(fā),近不得身。待打得我軍士氣大跌之后,復縱兵出擊。”
耶律海里想了想,道:“其實這一招并非不能破。于越征召各部丁壯,一齊圍過去,或有勝機。”
阿保機點了點頭。
其實即便伯父釋魯沒有親自領(lǐng)兵南下,光靠遼南那一萬多牧民,也不是沒有機會。但他們的作戰(zhàn)意志太差了,稍有傷亡,士氣便受挫,夏人再派出養(yǎng)精蓄銳的騎兵發(fā)起一輪沖鋒,往往能攆著他們屁股跑。而人一被趕走,打掃戰(zhàn)場的權(quán)力就落在夏人手里了,他們可以從容割草喂馬,可以處置傷馬,補充食物,能用的契丹馬匹也被收攏起來,甚至連射出去的箭失也能回收一部分。
這仗打得!阿保機嘆了口氣,看看釋魯前去壓陣后,能不能有起色吧。
“先假意退兵,看看夏人如何應對。”阿保機下令道:“另者,遣使至晉陽,再催一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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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本率部抵達了媯州。
他是捉生軍軍使,帳下有不到四千騎兵,屯于順州。這次接到晉陽命令,向西至媯州集結(jié),聽李存孝節(jié)制。
李嗣本進入媯州州衙之時,李存孝正在喝酒。見李嗣本來了,大笑道:“喜奴來也!別站著了,過來喝酒。”
李嗣本張了張嘴,隨即一笑,坐了下來,端起酒碗便喝。
桌上也沒什么菜,兩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聊。
“北邊打得好大場面,都頭不去湊湊熱鬧么?”李嗣本放下酒碗,拿衣袖擦了擦嘴角,問道。
“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李存孝瞟了一眼李嗣本,反問道。
李嗣本一怔,這話值得咂摸啊,聽著有點怨氣。
李存孝是個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話,見李嗣本不答,微微有些怒氣,道:“就算我率清夷軍北上,大破夏人,又能怎么樣?能離開新毅媯這個鬼地方嗎?”
李嗣本起身給兩人倒酒,依然不說話。
他聽得出來,李存孝對現(xiàn)在的處境很不滿。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應該醞釀好久了,今日借著酒勁發(fā)作出來罷了。
果然,那邊李存孝仰頭一飲而盡后,又道:“昔年義父賜我新毅媯?cè)荩液苄老病H慌c夏人打了這么些年,三州之地愈發(fā)殘破,百姓南逃者日眾,山后部落被夏人一掃而空,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終日。我雖竭力維持,屢挫夏兵,無奈實力懸殊,戰(zhàn)至今日,愈發(fā)局促窘迫。再打兩年,新毅媯就啥也剩不下了。我這個都團練使又做得有什么意思?”
李嗣本陪著嘆了口氣,又給兩人各倒了一碗酒。
他本來有大好前程,晉王眼看著要著力栽培了。惜盧縣之戰(zhàn),輸?shù)袅艘磺校舴嵌嗄昵榉郑巯逻@個捉生軍使也是做不得的。
李存孝么,本來戰(zhàn)功卓著,也是第一批分得地盤的中生代將領(lǐng)。但他不善理政,新毅媯?cè)莸奈恢靡膊惶茫酱蛟礁F,越戰(zhàn)越弱,時至今日,竟然連李嗣源這等人都爬他頭上去了,心里如何能快意?
這就是兩個失意人在喝悶酒罷了。
“罷了,不談這些了!”李存孝嘆道:“殿下欲大集騎軍北上,這仗你覺得如何?”
李嗣本仰脖干了一碗酒,道:“我不看好。”
“為何?”李存孝驚道。
親騎、云騎、飛騎、突騎、突陣、橫沖、捉生、鐵林、義兒這九支騎兵部隊全撒出去,兩萬多騎兵,難道不能與夏賊大戰(zhàn)一番嗎?如果不夠,還可征調(diào)內(nèi)遷至猩、代、蔚等州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回鶻、韃靼、吐谷渾部族,夏人又不可能全力防備你,如何不能打?
“我不看好契丹人的實力。”李嗣本說道:“在檀州之時,有契丹人入境劫掠,我領(lǐng)捉生軍擊之,殺敵三百,余眾潰散。他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的貨色,看著像模像樣,真打起來,總是很滑頭,不愿和你死拼。不敢死戰(zhàn)的部隊,我看不成。”
李存孝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個故事。他想了想,確實也是這么回事。
契丹是個部落聯(lián)盟,不是國家,這一點很關(guān)鍵。
國家有法度,無論是行軍作戰(zhàn),還是戰(zhàn)利品的分配,甚至軍士日常的生產(chǎn)生活,都有規(guī)定。如果碰到個強硬有威望的可汗,法度會很嚴苛,這戰(zhàn)斗力自然也會上去。
玄宗時的吐蕃為何那么兇?因為他們耕牧結(jié)合,紀律嚴明,逡巡不進者,斬!戰(zhàn)敗潰逃者,斬!未及時輸送糧草、軍資至前線者,斬!本身又以小將、百戶、千戶、萬戶、翼長的嚴密結(jié)構(gòu)組織起來,在漢地用漢地的節(jié)度使、州、縣、鄉(xiāng)、里的行政體系治理,在蕃地用茹—東岱制治理,又吸收唐人為官、為將,非常靈活。
宣宗那會的吐蕃為何不堪一擊?因為他們四分五裂,禮崩樂壞,各種制度、體系紛紛瓦解,法度不存,自然就不能打了。
玄宗時的吐蕃,其組織的嚴密程度,耕牧結(jié)合的先進程度,甲兵冶煉的規(guī)模,以及軍紀的嚴苛、體量之大,都是自古以來胡人蕃邦中未曾有過的。若非大唐正值鼎盛,弄不好就神州陸沉了。
宣宗時的吐蕃,已然退化為常見的蕃胡部落,撐死了有點吐蕃遺產(chǎn),略強一些罷了。
那么此時的契丹呢?
李存孝又倒了一碗酒,沉吟半晌后,道:“我估摸著,大王也在評估阿保機的實力。他若不能有效地統(tǒng)御契丹八部,令行禁止,估計不會為他火中取栗。阿保機這會看似大占上風,不過是兵多罷了。若久而無功,他們內(nèi)部的矛盾怕是就要慢慢顯現(xiàn)出來,屆時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弄不好要大敗啊。”
李嗣本點了點頭,又敬一碗酒。
李存孝來者不拒,一飲而盡,突然問道:“你見過邵樹德,此人如何?”
李嗣本的神情恍忽了一下,半晌后方道:“不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