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有侍從將夜玄扶至軍帳中,宇文烈遞了杯茶給他喝下,片刻了之后便覺麻痹之感稍緩,手足雖無力卻亦可活動伸縮了。明白宇文烈給自己喝了什么,夜玄看向宇文烈,宇文烈道:“診病無外乎望聞問切,為顯公平我將解藥給了你一半。你只管開藥,抓藥的事教給別人。……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將藥換掉。”夜玄點頭應了,宇文烈坐到一旁,守在外面的侍衛便放了災民陸續進來。
病都尋常,無外乎水土原因造成的流感、痢疾之類,治卻不易。災民居住分散,難以集中發藥,最終導致了病情的交叉傳播。
一日時光轉眼將盡,宇文烈尋思著停診,木太少忽然找來,兩人便一道出去了。其時正進來一災民,滿臉灰土,見宇文烈出去,急忙側身一旁讓開了。
夜玄讓那人坐下,那人便開始絮絮叨叨講起路上所見所聞,雜七雜八,不著邊際。夜玄也不阻那人講話,只是捉過那人手腕開始號脈,卻覺那人脈象強健,非但無病,反而有股內息隱于脈中,乃是一習武之人。一奇之下抬頭,夜玄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軒轅昊。
雖用泥土糊了面孔,卻仍叫夜玄認了出來。軒轅昊嘿嘿笑:“大夫啊,小人好酒,這次病了,不知幾時才能再喝啊?”
夜玄皺眉:“病不重,卻要人小心。千萬莫要胡來,也許不久便能再喝,若是胡鬧砸了裝酒的酒罐,便只怕再也喝不到了。”
軒轅昊道:“那我只盯著酒壺,不喝行不?”
夜玄笑道:“最好不要,該喝湯喝湯,該吃飯吃飯,又不是沒事可做!只要酒沒灑,該你的總不會跑掉。”
軒轅昊笑著應了,接過夜玄開的藥方離了帳篷。
的確沒有御駕親征,卻微服出宮!!!而且還溜到了敵國境內!
軒轅昊并不是喜歡胡鬧沒有分寸的人而夜玄也相信自己對于人心的把握。只是這一回,他卻有些迷惑了。于天時、于地利、于人和,軒轅昊都沒有理由前來。他究竟是為了什么,甘愿以身犯險?
宇文秀的事已經出乎了他的意料,這次難道又發生了什么連他也沒想到的事以至于軒轅昊親自來到了敵國國境?事情發展脫離自己掌控的感覺并不好,夜玄忽有些莫名的慌亂。
宇文烈再次見到夜玄的時候也發現了他的氣息有一絲不穩的波動:“怎么了?”
“沒事。”完全地否認反而更令人懷疑,而況是眼前體察入微之人:“只是災民數量有點出乎我的意料。這樣逐個治療,不是辦法。”
“那夜丞相的意思是?”宇文烈瞇了瞇眼,眸中有些危險的氣息。
“我不會跑的。”夜玄嘆了口氣,“將軍不肯給全部的解藥也沒關系,至少讓夜玄能夠自如行走。災民分散性很大,未必便知道夜玄在這此治病。夜玄想自己出去,逢人便治。將軍若不放心,可派人跟隨。”
宇文烈盯著夜玄自上而下再度打量了一遍,目光轉了幾轉,方才悠悠開了口:“解藥已經給夜丞相用過一半,再給一半的話,夜丞相所中之毒便可全解。屆時以夜丞相的能耐,只派再多的人跟隨,也未必是夜丞相的對手。”夜玄不語,宇文烈又道:“合國皇室有奇毒曰‘艾寇’,不知夜丞相可曾聽過?”
夜玄臉色一僵,已明白宇文烈用意。
艾寇原非中土所有,本是西域神話中一女妖之名。女妖居于水中,愛上水邊的俊美少年,少年不知自己容貌,卻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每日與之對話,艾寇因曾受詛咒只能于水中重復少年言語。后來少年邀請艾寇出水相見,艾寇現身少年卻發現艾寇并非自己愛上的模樣,一怒之下竟將艾寇殺死。
神話至此本已結束,作為宇文烈口中的艾寇,卻并非神話中的艾寇。
艾寇是種毒,也是種古怪的春藥。服下的前六個月,每月月圓之夜,中毒者便會□□焚身,非與真心愛人交合不可瀉欲,否則身體逐漸焦黑,無火自枯。但交合之后,毒便傳到愛人身上,半年之后二人共同因皮膚腫脹潰爛而亡。毒性古怪且極為霸道,解藥僅合國皇帝獨有,民間又因其毒發時的慘狀將其稱為“祝融之愛”,所取無非絕望而熾烈之意,與艾寇女妖對之少年絕望又孤獨的愛,倒有些異曲同工之味。
宇文烈看著夜玄臉色一變之后又恢復坦然,心中不由一顫,世上能聞艾寇這么快便恢復常色的,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只聽夜玄道:“夜玄本就不打算逃。請將軍賜藥。”宇文烈笑道:“夜丞相不打算逃,卻也不打算效忠合國。”夜玄正色道:“不錯。夜玄雖為將軍所擒,縱是身陷囹圄,也決不效忠合國。”宇文烈聞言,心下不有惱怒:“合國地廣國強,夜丞相究竟有何不滿!?”
夜玄一拱手:“不敢,請將軍賜藥。”
賜藥。賜解藥,也賜毒藥,只是不回答宇文烈的問題。宇文烈也不追問,只一擊掌,一士兵便端了一只托盤進來。
托盤中只有一盞清酒,湯色亮黃,酒香宜人。夜玄微愣之后,一口喝干。
“如何?”
“請將軍賜‘艾寇’。”酒方下肚,夜玄便覺有熱流充斥全身,先前四肢無力之感也頓時煙消云散,知那酒是真正的解藥,稍后又憶起作為交換條件的“艾寇”。
“夜丞相愿吃?”宇文烈口氣嚴肅,眼神中卻已露笑意。夜玄卻未注意,只道宇文烈故意試探,答道:“豈有人自愿服毒?只是一物換一物,夜玄雖非君子,也知不可失了公平,何況既已答應將軍,便不會失信。”
宇文烈笑道:“夜丞相答應效忠我合國了?”夜玄一怔道:“此事夜玄已嚴辭拒絕過,不知大將軍何出此言?”
“除此事之外,我不記得要夜丞相答應過什么?”見夜玄難得仍是回不過神的模樣,宇文烈更是大笑:“我只問了夜丞相可曾聽過‘艾寇’之名,幾時要夜丞相服用了?何況區區一個將軍,又怎么可能有皇室奇毒?”
其實也就是試探。若夜玄有絲毫的猶豫,宇文烈也許就真將兩樣東西讓人同時端上來了。可是夜玄并未猶豫,可見他不逃是真,要為災民治病,也不是裝的。
宇文烈對夜玄深深一揖:“夜先生高義,宇文烈拜服。在此替城外災民,謝過先生。”稱夜玄為先生而非丞相,說明宇文烈此舉并非虛青假意。不是沒有見到夜玄已至深夜仍在點燈為災民治病,也不是不知道他明明渾身無力卻堅持親自為災民煎藥。只是知道這個人雖然年輕,卻城府太深,總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另有目的罷了。直至此刻,方才相信夜玄所為,的確只為呂合的災民。
夜玄坦然受了他這一拜,才還禮道:“宇文將軍謬贊了。只是將軍不怕夜玄跑了?”
“先生謙謙君子,許過之事豈會失信與人?何況,”宇文烈指了指夜玄胸口,“我所求,無非夜先生的才智與忠心,用毒將先生留在身邊,雖得其型而不得其心,留之何用?倒教先生心生怒恨,又豈是智者所為?呂合之于梁城,其途漫漫,我自有信心能說服先生,心甘情愿效忠我國。”
“將軍抬愛,夜玄深感榮幸,只是恐怕要叫將軍失望了。”夜玄淡笑,宇文烈亦笑,兩人相對,笑聲漸大,一團和氣,心下卻各自撥弄著自家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