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號”星船停在一片夜色里。
    星船引擎沉沉低鳴，就像一只即將跨越星海、奔赴歷史的蟄伏巨獸。
    陸成濟領著顧越登船參觀，頗為自豪：
    “咱們科考隊，加上工作人員一共39人。熔金號艦長200米，艦寬45米，足夠讓每一位專家都有充沛的獨立空間！貨艙可以容納外星文物，配備恒溫恒濕恒氧環境，我保證，木乃伊看了都說好！”
    星船內陳設奢華。不僅工作間、吧臺、泳池，就連全息觀影廳、醫療室、手術艙都一應俱全。
    顧越出于職業習慣，邊走邊琢磨哪有掩體。
    陸成濟叭叭叭說了一堆，再瞄顧越，立刻有被氣到。
    顧越竟然在觀察逃生出口。
    陸總心道，只會研究古籍的顧同學，應該連大氣層都沒有出去過。顧同學這種弱柳扶風的身子骨，一定對未知的外太空充滿了擔憂！
    嘖。
    舷窗外，整個登機處都被圍上一層警戒線，防止一切窺探。
    按照《人類地外勘條例》，六個月后白月光才需要對勘探發現做公開披露，這次科考將被白月光航天一家壟斷。
    陸成濟離開前，又幽幽提起了一事。
    白月光航天公司競爭激烈，同部門內卷嚴重，他招募的專家，特指顧越，研究成果會計入他的績效指標。
    顧越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少頃，有領隊給顧越送來統一的“科考隊終端”。
    領隊約是陸成濟的KPI績效對手。
    他狀似熱情：“訓詁？聽說你們學派22世紀就不常見了。顧先生是要去人馬座，交流非物質文化遺產？”
    顧越禮貌微笑，抬眸時眉眼斂著淺淺的光，一身學究氣質讓人心平氣和。
    領隊微愣，這才狀若無事提到了自己招募的幾位專家：“都是年輕的博士，你要是找不到研究突破口，倒是可以幫著他們采集樣本?！?br/>     一位是喪葬民俗學專家，要去找熔金之城周圍的‘人類’骸骨。
    顧越：“好?？磥硗庑侨艘矊W過尋龍點穴。”
    另一位是心理學家，要探究文明毀滅的內在心靈元素，學的是經典的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學派。
    顧越：“妙?？磥砦拿鳒缃^的原因是俄狄浦斯情結和欲求不滿。”
    領隊：……草，這天沒法聊了。
    星船即將起航。
    艙內頓時熱鬧非凡。
    因為需要承受空間跳躍的緣故，科考隊員普遍年輕。有人在挨個尋找自己艙位，有人在熱烈寒暄商業互吹，還有研究方向相反梗著脖子吵架的。
    顧越向“休眠艙”走去，突然抬頭，和一人對了個視線。
    旋即兩人都移開目光。
    顧越在艙體36號。
    白月光發給他的終端上，也有一個鮮紅的“36”。
    旁邊的小妹子神情興奮：“我是34，怎么每個人還有編號呢！”
    35號是個體格健壯虎實的青年，與她相熟，振振有詞：“便于統計吧，怕回程的時候多了個人?！?br/>     小妹子一抖：“什么？”
    “咱們這不是要去鬼城嗎！”青年又熱烈招呼另一邊的顧越：“兄弟，我叫金錳石，搞考古發掘的，你哪一科？”
    “顧越。幸會……咳?！?br/>     話音未落，星船劇烈震動，整個艙體向燕京空蕩的郊外散出一圈圈無形的重力波！
    “熔金號”正式啟程。
    艙內保護措施嚴密，受到影響的人極少。
    除了顧越。
    顧越擰著眉，咳嗽時從臉頰到脖頸一片毫無血色的白，左手指節緊緊扣住休眠倉，右手則熟練抽出休眠倉下的應急供氧噴霧，刷刷兩下。
    然后才逐漸恢復正常，清清冷冷開口：“幸會，中文系?！?br/>     金錳石嚇呆：“你，你沒事吧……”
    顧越：“我低血糖?！?br/>     金錳石陷入沉思，低血糖是這樣的？
    然后猶豫勸說：“兄弟，不是我說，你們搞中文的都不鍛煉身體，不像我們學考古的?！?br/>     金錳石一拍休眠倉：“27世紀了，我們搞發掘方向的是真的艱難。墓地就剩這么幾個，還都是保護性的，外圍發掘都舍不得動用機器。為了能下墓，能出論文，我們是擠破了頭健身，沒辦法，導師就喜歡挖土挖的猛的，一挖24小時！”
    顧越笑了笑，絲毫不見剛才的狼狽。
    星船已是在準備即將到來的空間跳躍。
    科考隊隊員紛紛按照航行要求躺進休眠艙。
    休眠前，顧越最后看了眼窗外緩慢遠去的水藍色星球。
    此時，燕京的上方雨云密布，李落瑛正一邊給寇羽道歉，一邊從安保室把狗子拖回研究室。
    寇羽從安保室回寢。
    室友顛兒顛兒地給他開門：“羽子哥，明天委培生考試有押題不！就靠你了……啥？你要我上次借你那把傘，沒問題！哎你上次給誰撐傘來著……”
    整個航大、整個燕京，最終成為星船舷窗里微小到不可見的一點。
    轟隆一聲。
    閃電劈開燕京的夜空，如同驚鴻最后一瞥。
    與此同時，“熔金號”剛剛穿過大氣層，經過火星熒惑的軌道，經過曾為地球遮擋住無數隕石的木星堅盾，經過幽藍的海王星，經過柯伊伯帶和冰涼的冥族小天體，在一片巖石與金屬的邊緣起跳——
    整個星船陷入曲速空間。
    浩瀚星海天旋地轉，光速終被跨越，廣義相對論在這一刻失效。
    “熔金號”與人馬座橋接，如同縮地成寸。
    “人馬座，2MASS19281982-2640123目標恒星抵達。您的休眠倉即將解鎖。”
    靜謐的星船瞬間熱鬧。
    簡餐之后，陸成濟這胖子終于拿出了“白月光福利”，免費水果。并且特意強調這是經歷過空間跳躍的水果，具有經歷宇宙射線和重力場雙重洗禮的營養成分。
    言外之意，珍貴，量少，別再找白月光要第二個。
    金錳石是考古專業，人形挖掘機方向，對增肌有需求，趕緊搶了個西瓜。
    再一回頭，顧越就拿了個荔枝，慢條斯理吃完。
    金錳石瞬間敬畏，長成這樣，還只吃個荔枝，這哪是天降考察隊，簡直就是天外小仙男。
    小仙男氣質清冷，金錳石趕緊收了嗓門，怕說話大聲了都能嚇著他。
    “熔金號”緩緩駛入人馬座的行星系統。
    這里的“太陽”就是2MASS19281982-2640123。
    公元177年，仰望這顆太陽的“人類”也曾用利用它放大信號，向全宇宙發送訊息。
    顧越安靜凝視眼前，心跳悸動。
    孕育熔金之城的行星也是一顆水藍色星球，有著和地球相仿的大氣和水文，遠處就能看到犬牙交錯的海陸線，溝壑和綠谷。他曾去過許多星球，眼前的這顆比任何都要美麗，環繞的云氣像一層輕紗。只有極少數、極少數幸運的行星能擁有大氣層。
    “熔金號”引擎再次轟鳴。
    星船正式著陸。
    無人機先一步出艙，架設太陽能與風力發電塔，并搭建通訊電臺。
    接著是科考隊員。
    這里大氣含氧22.3%，氮氣76%，足夠體格強健的27世紀人類摘下防護面罩。
    走在隊伍前面的陸成濟突然“咦”了一聲。
    眾人紛紛看去，只見他彎腰伸出食指，在地上一點。
    食指上有薄薄的金色粉末狀碎片。
    “熔金之城，熔金之城……！”即便在無人機影像里看了幾百次，陸成濟還是遏制不住興奮。
    顧越垂眼看一地碎金。
    他突然伸手，指節輕輕抵上耳朵邊緣，摘下了終端通訊耳麥。
    許久才又戴上。
    地上殘破的石料、金箔一路向文明遺址延伸，等到那座城池的地基出現在眾人眼前——
    所有人呼吸微滯。
    微涼的風里能聽見隱約的獸吼。
    這是一座完全廢棄荒蕪的城市。氧化到面目全非的金屬、被風化侵蝕的石料在齊腰高的雜草中凌亂鋪陳。這里甚至還有搖搖欲墜的建筑，無法想象它們是怎么撐過了足足兩千多年。
    有的石材斷面還能看到鋼筋——那是“他們”曾經工業化的痕跡。腳下的“路”已經不能稱之為路，雜草奮力將石板頂出截斷，截成一道道破碎的蛛網。路面下的地基早已被地下水侵蝕，留下的是一簇簇蜂窩似的畸形物，它是硅酸和鈣化合物，它曾經是工整壓漿的“水泥”。
    這里早已沒了活人的痕跡。
    這座城市的鋼筋骨骼，混凝土血管俱已坍塌。
    而在這些建材的表面，還偶有斑駁的鍍金層，能看到昔日的輝煌。
    震撼之后是長久的沉默。
    直到科考隊中有人看得陶醉，搖頭晃腦哼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是那位“民俗學專家”，唱的是牡丹亭里的皂羅袍。
    領隊反應過來，深吸一口氣，面向眾人：“咱們要不，就準備開工？”
    “等一下。”
    顧越突然開口。
    他的耳麥已經完全摘下。
    顧越再次用指節抵上耳骨，他眉心微皺：“聽見了嗎?！?br/>     整個科考隊安靜如雞，皆茫然看著顧越。
    金錳石：“我、我也聽見了！”樂文小說網
    領隊詫異：“聽見什么？”
    “嘀嗒，”漫長的沉寂后，金錳石開口，絞盡腦汁描述：“像指針跳動的聲音，嘀嗒，嘀嗒。”
    晚霞下的荒城廢墟里，安靜有如實質。
    接二連三，有人聽到了“嘀嗒”。
    那絕不是水滴從某處落下，或是野獸踩上掉落的樹枝。
    而是金屬零件在悶聲碰撞。
    白月光負責勘探的工作人員一對視，從隨隊運輸車里取來聲波檢測儀：聲源微小卻穩定，因為穿過某種厚重隔墻才微微發悶。
    科考隊順著聲源，向熔金之城的內城走去。
    空氣里有薄薄的霧氣，再遠處看不真切。
    直到一座祭壇式的建筑赫然出現在眼前！
    有什么東西在建筑上晃動。
    領隊和陸成濟同時一個顫栗。
    陸成濟見鬼似的指著祭壇，嗓音從未有過的干啞：“上、上個月無人機來勘探過三次，這里明明就是一片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