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滋味兒充斥著太陽穴, 像是睡了很長的一覺,桑桑的眼皮困乏地抬了抬,看到了一盞懸在漆紅房梁下的琉璃燈。光線透過紗幔, 朦朦朧朧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在做夢,慢慢地閉上了眼。
但很快,桑桑就猛地想起了什么, 腦子里的混沌一掃而空, 想坐起來。可全身的力氣還還沒蘇醒, 手肘發軟。
就在這時, 紗帳被撩開了,光線透了進來。一雙手臂及時地攙住了她, 熟悉的降真香氣, 隨著紗帳的掀合, 幽幽地滲入了混沌的靈竅里。
桑桑輕哼一聲,穩住身體, 入目所見, 就是對方的衣襟。
這似乎是一件舊衣, 雖然干凈,卻不會嶄新得發亮,像是會在家里不見客時, 才會穿的衣服。
桑桑一愣, 抬起頭, 江折容那張端麗而溫雅的面容,映著頭上燈火,就這樣出現在了她的眼簾里。
他們置身在了一間十分寬敞風雅的臥房, 格局與她先前住的那間完全不一樣了, 面積也要小一點。華麗精細的程度, 卻不減半分,梨花木桌,銀華鏡,青紗繡床……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布置過的。
江折容沒有阻攔的意思,神情平靜地任由她看。
桑桑環顧一周,錯愕和怪異的感覺,在心底發酵得越來越濃,重新轉向了江折容:“這里是什么地方?”
“桑桑,這樣做之前,我其實考慮了很長時間。”江折容卻答非所問,垂著眼看她,淡淡道:“但聽了你的答案,我還是決定這樣做了。”
他的神態平靜無波,桑桑與他對望,竟忍不住,咕咚地咽了一下喉嚨:“我的……什么答案?”
“既然你喜歡的只是我兄長的外表和修為。如今,他有的這兩樣東西,我都有了。”江折容輕柔地笑了笑:“那么,你選我也是一樣的。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想弄多少個孩子,我都可以滿足你。”
桑桑瞪著他,有那么一剎,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她知道并沒有。一股涼氣慢慢地爬上了背脊,她的手指攥緊了被褥,有點慌:“你,你是在作弄我吧?”
江折容的笑意淡了一些,口吻卻依然溫柔,毫無火氣:“桑桑,我不會拿這些事作弄你,你知道的。”
桑桑盯了他片刻,一咕嚕就下了床,直接跑到了門邊,決定出去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然而,房門早就設了結界,使出的妖力仿佛被吞噬了,壓根無法撞開。
“別試了,桑桑,你出不去的。”后方傳來了江折容平靜的聲音。桑桑一僵,忽然感覺到空氣里有風起。江折容不知何時走了上來,彎腰抱起了她。
桑桑一驚,手腳并用地掙扎了起來。
好在,江折容只是將她放回了床上,就毫不避諱地單膝跪蹲而下,攥住了她的腳踝,微一蹙眉。
原來,方才因為情急,桑桑是只穿著襪子下床的。
跟變魔法一樣,江折容拿出了一雙漂亮的紅繡鞋,低頭,給她套上了鞋子,穿好后,還捏了捏鞋頭,自言自語:“我記得你就是穿這個尺碼的鞋子的,果然。”
他越是這樣溫柔體貼,就越不正常。
識時務者為俊杰,桑桑按捺頭皮發麻的滋味兒,試圖哄他,軟語說:“折容,你聽我說,萬一你哥哥發現我們不見了,他肯定會很著急很擔心的。我們還是快點回去吧。”
“我已經給兄長留了一封書信。”江折容微微偏開了頭,陰影遮蔽了他那一側的面容,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們在這里。”
桑桑瞪著他,惱道:“江折容!”
“桑桑,兄長做得到的,我不會比他差,還會對你比兄長更好。”江折容坐到了床沿,抬手,輕輕撫過桑桑的下頜。昏光之下,他的眉眼毓秀,長睫下是極黑的眼珠,唇則是冶麗的殷紅:“就像那天的事一樣,你其實不討厭的。不是嗎?”
說完,他就低下了頭。但是,這個吻印了個空。
桑桑的回答是彎腰,蹬掉了那雙紅繡鞋,跟鴕鳥一樣,鉆進了被子里,蒙住了頭。
江折容僵了一下,低頭,望著這個拒絕他的背影,目光微暗,有一瞬間的徹骨冰冷。
但說話時,語氣依然溫和:“桑桑,時辰不早了,我先去做晚膳。等一下就回來。”
“……”
床上的那一團小山坡不回話,還動了動,轉了個朝向,頭部朝向墻壁,幼稚地將屁股對著他。
用孩子氣的舉動,來彰顯自己的憤怒。
“被子里太悶了,別在里面待太久。”
江折容將一個柔軟的枕頭放到了她身邊,再看了她一眼,就離開了.
之后的幾天,桑桑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逃走的空隙,氣成了一只河豚。
但這也是在所難免的。三年前,她已經不是江折容的對手,單單被他用劍指著,都會抖若篩糠。全靠一些小聰明,才能從他手中逃走。如今,江折容不僅恢復了靈力,還得了三百年的道行,更是她無法撼動的存在。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吧。
桑桑試過裝可憐,也試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江折容都不為所動。
見狀,她又靈機一動,想到了自己的看家本領——裝暈、裝病、裝死,想騙江折容打開結界。
這天傍晚,江折容開門進來時,就看見上午還活蹦亂跳的小妖怪,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氣息極虛弱。
江折容蹲了下來,微微歪頭,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正在裝暈的桑桑:“……”
這不是她第一次騙人了,但卻是忐忑感強烈的一次。面上不顯,心跳的怦咚聲,卻仿佛要撞破胸壁。
都進門這么久了,江折容怎么還在上面看她?
嘴上說喜歡她,看見她生病了,難道不應該擔心一點的嗎?
正在胡思亂想,忽然間,腰上被一根手指輕輕撓了一撓。那力道很輕,又恰到好處,勾到了她的癢癢肉。桑桑的臉扭曲了,腰情不自禁地一扭,不幸地破了功:“噗——”
一笑出聲,她就知道完蛋了。
睜開眼,果然,江折容正托著腮,低頭凝目看著她,手還沒收回,目光是溫和的。
既然被當場識破了,桑桑也不演了,猛地彈起來,覺得有點丟臉:“你一早就發現了對不對,還一直盯著看了那么久,是不是想看我笑話?”
顯然,她還不知道自己露餡的原因——這些天,雖說不能出門,但衣食住無一不被照顧得無微不至,她那張尖尖的小臉都長出了豐盈綿軟的肉,臉色紅撲撲的,一看便與“病弱”一詞完全不搭邊。
只是,他的手才碰到她的耳朵,輕輕一摸,就被扭頭躲開了。
江折容的手凝在了半空,半晌,才慢慢垂落,在袖下捏成了拳,起了身,斂起了笑意。方才他離開是去烹調晚膳了,食物就放在了桌上,今天也不出意外是桑桑愛吃的東西。
“桑桑,來吃飯了。”
桑桑決心表現得有骨氣一點,哼道:“我不餓。”
裝病弱失敗了。那么,如果用絕食來威脅,會不會可以拿捏他呢?
無關緊要大事時,江折容都對她很縱容,當下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將飯菜熱著。但半個時辰后,一個時辰后,她依然拒絕進食。江折容終于看出了她真正的意圖。
江折容舀了一碗甜米粥,坐在床邊,側首,溫聲說:“桑桑,已經很晚了,你這幾天為了沖破結界,用了不少妖力,得吃點食物補充。今天的甜米粥,我放了很多紅豆。”
桑桑聞到香味,胃好像更空虛了。但她嘴上仍逞強,翹起下巴,道:“我不餓!”
江折容沒說話,片刻后她聽見了他放下碗的聲音。看來是放棄了。
豈料下一瞬,她的下頜就被捏住了,他柔軟的唇印了下來。沒有弄疼她,動作卻是那么地不容抗拒,直接撬開了她的嘴唇。桑桑一瞪眼,氣惱地咬,他卻好像猜到了她會有這反應,卡住了她的下頜,另一只手牢牢壓制著她的手腕。
甜米粥軟糯糯,溫熱正好能入口,順著交纏的唇舌,渡到了口中。桑桑強行屏住呼吸抵抗,但上顎的軟肉被極富技巧地輕輕一頂,她的氣關就不受控制地松了。香味爭先恐后地滲入味蕾,饑餓讓她情不自禁地一咽喉嚨,咕咚地仰頭,吞下了所有,面頰瞬間爆紅。
唇分,江折容的下唇也沾了亮晶晶的痕跡,但他沒理會,只擦了擦她的嘴角,低頭,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粥,似乎打算繼續喂她。
桑桑見勢不好,連忙奪過了瓷碗:“我自己吃!自己吃就好!”
但她并未放棄,第二天化成了原型,故技重施——畢竟,她的原形只有江折容拳頭大小,她就不信江折容對著一張毛茸茸的臉,還親得下嘴!
結果,江折容并不止一種手段讓她吃飯。舌頭被他摸到時,桑桑渾身一抖,奓了毛,惡向膽邊生,狠狠咬了他一口。盡管出了血,江折容的眉頭卻皺也不皺,好像沒有痛覺。等她吃飽了,才去處理傷口。
桑桑盯著他的背影,她只是想要江折容知難而退,咬出血了,又有點不安:“你為什么不縮手?”
“不想你咬傷自己。”江折容頭也不回,隨口道:“況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桑桑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和他見面時,好像是咬了他的臉頰一口來泄憤……
人形絕食會被親,原形絕食會被摸到舌頭,橫豎都討不到好,還折騰到自己,桑桑無奈放棄了這條路子,開始老老實實地吃飯了.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如果一直無法和外界接觸,不能和江折夜取得聯系,就算婁初伯查到了那個壞人的新消息,也可能會耽誤最佳的時機。
盡管生氣江折容一意孤行的做法,但是,桑桑還是希望他可以拿回自己的心魂。
于是,第二天,她就硬著頭皮,把江含真的消息說了出來。無奈,這段時間她為了出去,編的謊實在太多了,五花八門,江折容似乎并不信這個說法,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桑桑泄了氣,又開始想著其它辦法了。
一開始,江折容說過他會給她婚禮,但他說了就像沒了這回事似的。這段日子,他也一直沒有動真格的意思,也許是想婚禮后才說。
但是,她發現,每逢自己的抗拒和逃離的意圖多幾分,江折容的眼神就會有點危險,仿佛被拴著的理智在搖搖欲墜,親吻也會來得很濃烈。
于是,桑桑在苦思冥想后,開始試著改變對待江折容的態度。每天都向他討要一些小東西,譬如衣裙、皂角、想吃的東西,每一次都不重樣。
第一次聽到她主動要東西,江折容似乎一愣,眸底浮出了一絲驚喜。
當天,他就把事兒辦好了。
桑桑心中一動,翌日又開始提要求,要東西。從此,成了慣例。
有些東西,得去鎮子里買,十分麻煩。但江折容從來不嫌麻煩,還耐心細致地一一滿足了她。
仿佛很喜歡她向自己提要求,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每次看她埋頭拆東西,他還會有點兒緊張,低聲問:“喜歡嗎?”
若她點頭,他就會開心地笑起來。
桑桑觀察到,自己和江折容說話、提要求的次數一多起來——哪怕是一些無理又驕縱的要求,他的情緒就會越顯平穩,危險尖銳咄咄逼人的那一面也會如日出后的月亮,隱沒在更溫暖燦爛的陽光里。
因為關系的緩和,江折容也不再拘著她在房間里了。桑桑跑出院子,環顧周遭,卻失望地發現,周圍都是青山綠野,綿延群山。
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個地方,而且,院墻上也有結界,她出不去。
房間里倒是有很多話本,江折容因為下山多了,還帶了很多小玩意兒過來。但桑桑為了表現自己被關著的不滿,不是時時刻刻都會理睬他,江折容就默默地坐在旁邊看著她。
以前的江折容有很多愛好。既有修仙世家小公子的俠氣,也不失書香門第的熏陶,看書,撰寫文章,間或也會下棋,繪畫。但現在的他好像沒有了其它愛好,不笑的時候,顯得很冷,經常就看著她發呆——她在睡覺的時候也不走,一呆就是一個下午,就跟看一次少一次似的。
神經再大條的妖怪,被盯久了也會別扭。
有一次,桑桑終于忍不住了,瞅著他,問:“你整天待在這里,都不悶的嗎?我不和你說話,你不會去看書嗎?”
江折容微怔,就搖頭,說:“不會悶。”
“你在發呆,怎么可能不悶?”
“我先前有兩年時間,幾乎天天都望著一扇窗發呆,已經習慣了。”
桑桑更狐疑了:“為什么你要看著窗戶發呆?”
“……”江折容看著自己的手指,靜了片晌,才說:“因為那時身體不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
桑桑一愣。
幾乎是一瞬間,她就明白了江折容 在說什么,心臟縮了縮。
不是吧,她還一直以為江折容的受傷只是突然失去了靈力。原來,根本沒那么簡單,還有過臥床不起的時候嗎?
桑桑的心不太舒服,忍不住放下了話本,抱著膝,小聲說:“我今天心情還不錯,勉強可以聽一聽。”
江折容定定地看著她:“你真的想聽?”
“想,你快說。”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有兩年身體很差,下不了地,一直都在床上養傷。兄長一邊照顧我,一邊還要養家,不能時常陪著我。”江折容停頓了一下,小聲說:“我就經常一個人在房間里,從早躺到晚,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窗戶外面的風景。”
“……”
“有時是發呆,更多時候是想事情。”江折容垂眼,笑了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
桑桑怔怔道:“想我?”
“嗯。”
那段經歷若攤開來說,其實比現在的說法更傷自尊一點。所以,江折容并沒有說得太細致。
江家出事后,他有兩年多的時間都無法下床。不僅是要忍受難言的痛苦,還只能如形銷骨立的廢人一樣,無望地躺在床上,有時候,連便溺亦無法自理,只能等兄長回家后,才幫他清洗。傲氣和自尊心,都因此受到了致命的摧折,零落為了泥塵。
特別難受的時候,他的思緒就會飄離軀殼,離開灰暗的現實,去想那只叫桑桑的小妖怪,想她現在是不是已經和她的妖怪朋友一起,過著她想要的生活。有點懊悔自己當初沒有對她說出心意,又有點慶幸,好在沒說,好在她走得及時。
至少,他自身難保時,沒有波及到她。也不會讓她瞧見自己這么難看的模樣。
痛得要死的時候,還會想,如果咬牙活下去,也許在某一天,會碰見再次下山玩耍的她,說不定她會再一次從天而降,翻墻過來,冒出頭,沖他活潑潑地喚一聲“小道長快幫我”。
想著那一幕,心上的陰霾都像被陽光照散了幾分,不知道終點的痛苦,也不再那么不可忍受了。
……
桑桑心神戰栗,還有點緩不過勁兒來,忽然,感覺到手一暖。
手被牽住了,密密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桑桑的手指蜷了蜷,神差鬼使地,沒有抽走自己的手.
因為大概知道了江折容那段經歷,桑桑那天晚上根本沒睡著,睜著眼看著床帳,摸著心口,覺得這里酥酥的,有點酸澀,又很難過。簡直是五味雜陳。
她決定了,天亮后,再好好地和江折容說一說他那個壞叔叔的事情。
孰料,第二天,一個意料之外的轉機就到了。
“什么?你要下山去取……婚婚婚婚婚衣?!”
桑桑瞠目結舌,五指一松。咬了一口的豆沙包掉了下來,滾到了茶杯邊緣。
這人怎么這樣,居然悶聲干大事,完全都不跟她提前通氣兒的,這就把婚禮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江折容仿佛有點羞赧,但還是挺直了腰,點頭道:“是。”
昨天,是桑桑這么久以來第一次主動探尋他以前的事,也是他們時隔許久第一次說了那么多話。這些天來,染就在江折容眸底的陰郁,似乎也被陽光照化了幾分。他的心情看起來很不錯。
初夏來臨,天空泛著灰,風是濕潤的,似乎將有一場大雨來臨,下山多有不便,江折容很快就用完了午膳,準備出門,似乎是想快去快回。
被震懵了的桑桑見狀,回過神來,急道:“等一下,你先別去,我有話和你說!”
“快下雨了。”江折容慢慢站起來,看了一眼窗外的云層,說:“桑桑,我回來再聽你說。”
不等桑桑挽留,江折容就拿起雨傘,匆匆出了門。
桑桑肩膀一塌,只得待在院子里。江折容走后不久,傾盆大雨“嘩”地一下就下起來了,日光失色,電閃雷鳴,天地渾濁昏暗。樹葉斷枝被刮起,吹到了結界上。
江折容不是第一次下山了,對他來回要用的時間,桑桑心里有數。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暴雨如注,拖慢了他的速度,比平時的時間還多了半個時辰,也不見他回來。桑桑趴在床上,沐浴著噼啪雨聲,上下眼皮慢慢地粘起來了。
這一覺睡得卻不安寧。壓著胸口睡覺,就是容易做噩夢,夢境中泛過了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面。朦朧間,桑桑的眉心越蹙越緊,夢中的黑影越逼越近……
突然,在近處響起了一聲陌生的獸鳴“嗷嗚”,冰涼的雨珠隨著濕潤的風,彈到了桑桑的頰上。她驚醒了,一睜眼,就對上了一雙棕色的獸瞳,驀地坐了起來。
這居然是一只渾身濕透的野狐。
房間窗戶支起了半扇,窗外風雨未停。這狐貍不過是一只尋常動物,本能地感覺到了桑桑是妖怪,見她醒了,還退了一步。瞧它淋得跟落湯雞一樣,大概是來避雨的。
可是,它又怎么能打破院子外面的結界呢?那可是連她都闖不出去的。
一個想法猛地襲上了心頭,桑桑用力推開門,大步走出去。檐下雨水連珠成線,籠罩在院墻外的結界,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怎么會這樣?
桑桑驚呆了,立即跑回屋子里,這里不大,她很快轉了個遍,江折容還沒回來。
桑桑的氣息急促,捏了一道妖訣,試探著走出了門,果然暢通無阻,沒有再被阻撓了。
已經被關了那么久,逃離這里的機會就在眼前,一定要抓住它,找到江折夜再說。
如果結界破裂是江折容一時疏忽,而他又趕回來了,那就走不了了。
桑桑冒著雨,匆匆往下山的方向跑了百來米,步伐卻慢慢緩了下來。
她始終覺得有點不對勁。
江折容這么細心的人,真的會一時疏忽,讓重要的結界失效嗎?如果,他并不是一時疏忽,而是出了什么意外,無力維持呢?
桑桑咬了咬下唇,掙扎了片刻,還是轉過了身。雖然還是在為江折容關著她的事情而生氣,但是……她還是不希望江折容會有事,無法就這么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先在附近找一找,若找不到,或者遠遠看見他沒事,再悄悄跑掉好了。
大山草木蓊郁,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濕潤的水霧里。桑桑御起妖力,四處張望。
“轟隆——”
閃電飛光,雷聲隆隆,山路的小石子也在震顫。仿佛是一種不祥的征 兆,一個東西,突然從她的頭發上滑了出來,噼啪一聲,砸在了地上。
桑桑猛地一頓。
這是江折容送給她的簪子。
簪子外面鑲了昂貴輕薄的金絲,倒是沒有斷成兩截,但光滑的簪身,也已經出現了不容忽視的裂痕。
桑桑蹲下來,撿起了它,捏在手心,心慌的感覺莫名加倍。
旁邊是一叢茂密的草地,桑桑正要起來,余光忽然瞥見,草叢深處有什么東西,驀地撥開了草。
草叢后方是一棵樹,樹下坐著一個衣衫盡濕的人,雨水在泥上積起了水潭,一個包袱泡了水,開了一個口子,漏出了裝在里頭的、艷紅的婚服一角。
桑桑臉色劇變,那個熟悉的稱謂脫口而出:“小道長!”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上去,蹲在江折容面前,捧起他的臉。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唇色也泛著淡淡的烏青,和白天時的他簡直是天壤之別,仿佛一夕之間,生命力就在大量流失,來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他似乎不甚清醒,被她喚了許久,才慢慢地睜開了眼。
“怎么回事?誰把你傷成這樣了?!”桑桑驚怒又心慌,抓起了他的手,就被冷得一抖。江折容的體溫素來是溫暖的,何曾有過這樣冷得像尸體的時候,又摸向了他的靈脈。這時的江折容已經沒有力氣阻撓她了,桑桑輕易就得了手,捏著一探,腦海瞬時空白。
好空虛的金丹……不是吞噬了三百年的道行嗎?那些力量,都去哪里了?
江折容專注地看著她,如今的他要說話,似乎很費力氣,但還是堅定地,慢慢地抽回了手:“……你走吧。”
“我走?”桑桑喃喃著重復,又生氣了:“我怎么可能丟下你!你是回程時受傷了吧?我現在帶你下山,去找江折夜,他肯定有辦法的……”
“不必了,我沒有受傷。”江折容翹了翹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語:“沒想到,原來是今天。”
那顆三百年道行的妖丹最初入腹時,確實與他相融得不錯,助他恢復了靈力。但是,沒過多久,那股力量,便如泥牛入海,化于無形。不管如何嘗試,都阻攔不了它的流失。
他只能感受到,重新有了激流的金丹,慢慢地再次沉寂,變得如一顆死去的石子。
兄長為了這顆妖丹,已險失去性命。為此,盡管內心不得不忍受著得而復失的煎熬,江折容還是忍而不發,瞞下了這件事。他想自己先去求證一下。前段時間出門,便是為此而去的。而驗證的結果讓他絕望。
如果兄長知道了真相,一定無法棄他于不顧。他會不會繼續去找四百年道行、五百年道行的妖怪?
這一次,兄長還能僥幸活著回來嗎?
沒有人會比他本人清楚,他吃再多妖丹,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兄長再這樣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不想再讓兄長以身犯險,不愿再成為兄長的累贅。這三年,兄長已經做得夠多了,用九死一生來形容,都不為過。同時,這副病弱的身軀,無力的手臂,也無法再給喜歡的小妖怪更多保護。離開似乎是最好的做法。
但他真的不甘心。
相比起死亡后歸于沉寂的黑暗,更讓人恐懼的,是被心愛的人遺忘。
妖怪的壽命那么長,桑桑又大大咧咧的,忘性很大。如今的她確實還記得自己。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六十年后呢?
他只能作為一個再也不會出現的朋友,在她的生命里的分量越來越輕,逐漸褪色。
即使是死了,他也要讓她永遠記住自己。
但他沒有想過做什么傷害她的事,其實也沒打算關著她一輩子。只是想在最后可以放縱自己心意,獨占她一段時間。等到倒計時結束,就會放她自由。
只可惜,命數一早就已經定好——和她相遇的命數,還有他死不逢時的命數,都一早就注定了。
結束的這一天,比他預計來得更早,都沒來得及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江折容唇畔還帶著笑,卻是慢慢地不動了。
桑桑的嘴巴扁呀扁的,眼眶發熱,淚水跟斷線似的,“啪嗒、啪嗒”地墜落,在泥地上砸開了一朵朵小水花。
但她知道這不是消沉的時候。
“江折容,你撐著!”桑桑抬起手,用袖子粗魯地擦了擦眼淚,把奄奄一息的江折容背了起來。江折容比她高得多,這樣背著,他的腳會拖在地上。好在,桑桑的妖力已經不受限制了,可以負擔起這部分重量,咬牙道:“我現在帶你下山,我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不知道這是哪里,但只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就有辦法了吧。
雨天山路極滑,又看不清前路。桑桑連喘帶跑,來到了一處茂密的草叢前。忽然聽見了前方有怪聲。她目光一頓,反應極快地下蹲,帶著江折容,藏在了草里。
不多時,前方就出現了幾個陌生的男人。
其中一個,看著是頭兒的人,約莫二十歲出頭。在陰沉的天色下,他轉過頭來,微厚的上唇處,赫然長了一顆花生米大小的黑色痦子。
桑桑眼珠一縮,難以置信。
這個人,難道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江邵?
這家伙怎么會出現在這兒?還記得江折夜說過,江邵是江含真的好兒子,兩人總是形影不離的,難不成,江含真的藏身地也是在這座山里面?!
桑桑緊張地屏住呼吸,看到這些人在江邵的指揮下,抬著一箱箱沉重的東西,不知道要搬到什么地方去。兩個家伙沒拿穩,箱子倒地,滾出了幾扎黃符,一濕水,就飄出了淡淡的腥味。
江邵冷聲呵斥了幾句。那兩個手下連忙點頭哈腰地認錯,把箱子重新合起來。
桑桑有種不妙的預感。雖然她沒有正式學過符咒,可跟著江家兄弟多了,她也知道,正經的修士都是用墨水或者朱砂寫符咒的。
用血來寫的符,都是邪咒。
這些人到底在醞釀什么陰謀?
實在不想錯過這條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說不定跟蹤這些人,找到江含真,就可以拿回心魂去救人了。可偏偏自己不是那些人的對手,現在還帶著一個昏迷的江折容。
別的人不提,江邵肯定認得江折容。萬一被發現了,舊仇人相見,他們一定會對江折容不利的。
就在桑桑這么糾結的時候,背上的江折容,忽然痛苦地皺眉,悶咳了一聲。
雨聲沒蓋住這聲悶咳,江邵的目光疾射而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