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街上的天闕樓號稱王都第一膳,日進斗金,一席難求,擔任掌柜的是被冠了夜姓的老家仆,忠心精明不在話下,這棵搖錢樹自進了他手里就沒出過紕漏,讓上頭管事的夜弘十分放心。
然而最近不知怎么了,向來不露面的家主居然在一個月之內來了兩次,雖說既沒擺譜也沒找他的麻煩,但這么一尊大佛杵在雅間里什么話也不說,就不咸不淡地喝著茶,掌柜還是有些心慌的,不料添了道水之后月牙主動叫他出去,他忙不迭地擦著汗退下了。
隨后他照舊來到大堂巡察,剛下樓伙計就迎了上來,然后沖大堂中央那二人努了努嘴,他瞅了眼,頓時嘴角一搐——那不是瀾王身邊的人嗎?
現在局勢如此微妙,這二位爺哪里不去偏要來天闕樓吃飯,屋漏偏逢連夜雨,夜懷央今兒個也在這,他要是處理不好,估計明天就該卷鋪蓋走人了。
掌柜正躊躇著,月牙剛好從樓上下來了,翠綠色的裙角挨著雕花欄桿蕩下來,翻起層層波浪,掌柜看在眼里更是緊張,心也隨著上下起伏。
“月牙姑娘,你怎么下來了?是不是家主有何吩咐?你盡管說,我即刻差人去準備。”
“不必了,你招待好那兩個人即可。”
掌柜聞言一愣,心里很是疑惑,卻識趣地沒有多問,只恭敬地答道:“是,我知道怎么做了,姑娘且放心。”
月牙微微頷首,轉身又回了樓上。
之后整個下午陸珩和唐擎風都耗在這里,吃完小食就開始聽人講古,天闕樓請來的說書先生也不是泛泛之輩,把一部神怪志講得繪聲繪色,里面的飛禽走獸似闖進了樓閣之中,掠過天頂踏上桌臺,沖人展翅擺尾,好不炫目。
只不過從始至終投入的只有陸珩一個,唐擎風是早就坐不住了,用胳膊捅了他幾下也沒動靜,只好憋著氣跟他繼續聽下去,不知不覺,暈黃的斜陽從窗外投到了腳下,一盤子瓜果糕點也都吃完了,陸珩拍了拍滿是碎屑的手,然后叫來了小二結賬。
到走出天闕樓踏上馬車的那一刻唐擎風終于忍不住了,橫眉豎眼地說:“你還真是過來享受美食的,一下午屁股都沒挪一下,難不成是在等著夜家自己送上門來?”
“可不就是自己送上門了?”陸珩意味深長地笑道。
唐擎風最討厭他故弄玄虛,偏偏自己又沒他腦筋轉得快,于是每次都只能干瞪眼,等著他來揭曉答案。不過這次陸珩倒是知趣,沒再跟他繞彎子,反而引導著他一步步走向謎底。
“你想想看,自打回王都以來,各大世家的人見著我們恨不得繞道走,夜家卻反其道而行,明明沒位子了,硬是騰出一個雅間來,明明有的小食已經沽清,我們卻點什么都有,這其中的玄機不必我說你也想明白了吧。”
唐擎風心里不由自主地浮上來四個字——欲蓋彌彰。
“可光憑這點無法證明什么……”
“是不能證明什么。”陸珩打斷他,又恢復了嘻笑模式,“所以我說是來吃東西的,具體情況要等影衛從天棲樓回來再做判斷。”
唐擎風氣呼呼地背過身去,徹底放棄同他討論正經事。
另一頭,夜懷央也從天闕樓回到了夜府,只不過為了避免撞到她走的是另外一條路,比他們提前一些到達。
夜幕很快降臨,為偌大的府邸披上了深灰色的薄紗,院墻內側的玉勾水環壁燈次第亮起,撒下乳白色的光暈,偶有涼風拂過便泛起一圈圈漣漪,映得整片庭院都輝光四射。
每當這個時候夜懷央就會來到后院,走進鋪著青草圍著籬笆的小窩,隨后一個圓滾滾的肉團子便會撲上來,一邊舔著她的臉一邊往她身上爬,肥厚的掌心時不時滑過她的腰眼和頸間,癢得她嬌笑不止。
“瀾瀾別弄,該吃東西了,快下來……唔!”
月牙聽到砰的一聲,像是什么東西倒在了地上,隨后又聽見夜懷央悶哼,頓時嚇一大跳,以為瀾瀾沒個輕重傷到夜懷央了,火急火燎地跑過去一看,夜懷央果然被它壓在了身下,只不過正玩得起勁,看樣子是沒什么事,她登時松了口氣,緩步走過去把弄亂的竹筍重新摞好在瀾瀾的飯盆里。
“小姐,您也不能總讓它這么鬧,萬一哪天不小心傷著你可如何是好?”
“沒事的,趁它還沒長大,我還能多陪它玩玩。”
夜懷央喘著氣,一手支撐著自己坐起來一手撈來竹筍塞給瀾瀾,它抱在懷里猛啃了幾下又抬起頭來看她,反反復復好幾次,弄得夜懷央啼笑皆非,遂抬手揉了揉他半月形的耳朵,它似乎頗為享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使勁往夜懷央懷里鉆。
月牙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拽它的胳膊,為夜懷央分擔了一些重量。
“小姐您看,它都不好好吃東西了。”
夜懷央忍著笑把瀾瀾抱到邊上坐好,勉強端出一副家長的姿態道:“好了,不許鬧了,乖乖坐下吃東西。”
瀾瀾眨巴著大眼睛瞅了她一陣,終于感覺到她不是在開玩笑,于是默默地抱來竹筍一心一意地開始啃,像極了聽話的小朋友,夜懷央注視著它的眼神霎時變得無比溫柔,又想上前親自喂它,月牙連忙攔住了她。
“奴婢可得說句實話,您也太慣著它了,且不說它懶成什么樣子,再這樣天天黏著您下去,以后可不好找伴侶。”
夜懷央噗哧一笑,鳳眸彎成了新月,“它還不到一歲,找什么伴侶。”說完猶覺好笑,又補充道,“況且我還沒在王都見過其他的熊貓,要配對恐怕還得千里跋涉到蜀中,到時你更覺得我慣著它了。”
月牙無奈,不再作聲,然而心里又稍感安慰,畢竟夜懷央人前人后都成熟穩重,唯有在面對瀾瀾時能展現那份少女心性,愛鬧愛慣都隨她吧,自己以后多注意些,別讓瀾瀾傷著她就是。
想到這,夜懷央忽然冷不丁地問她:“月牙,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月牙搖了搖頭,耳朵里全是肉團子在嚼筍的聲音,再無其他。
夜懷央轉身朝隔壁望去,凝神靜聽片刻,眉眼俱沉,剛要讓月牙把瀾瀾帶走,院墻猛地被外力震出一個大洞,無數裂瓦碎石朝她們飛過來,夜懷央想也未想就撲向了瀾瀾,將它牢牢護在自己身下,手臂瞬間被割出幾道血痕。
夜府護衛皆聽到這一聲巨響,立時向后院聚攏,辭淵更是第一時間趕到了夜懷央身旁,剛要為她看傷卻見她擺手,隨后無聲指向了瀾王府那邊,他立刻會意,領著十幾名護衛朝墻洞走去,剛行至兩座府邸之間的過道,一具黑衣人的尸體就擋住了去路,他蹲下來看了看,心底一片雪亮。
看來黑衣人是被人一掌擊到墻上從而斃命的,連夜府都遭受波及,可見此人內力之深。
正想著,又一名黑衣人不受控制地朝這邊飛來,只聽轟地一聲,半面墻都倒了,視線再無阻礙,夜懷央由月牙攙扶著站起來,容色似照在琉璃瓦上的月光,清寒而冷寂。
瀾王府進了刺客。
人都聚集在重霄閣之下,若不是黑衣人蒙著臉根本分辨不出敵我,刀光劍影中夾雜著慘叫,鮮血四處飛濺,靠近院墻的翠竹都染上了斑駁的黑點,像被腐蝕了一般,猶擋不住腥味的蔓延,遠遠傳至夜府,令人作嘔。
唐擎風像個門神似的筆直站在閣樓門口,但凡有人想越過他都被打落到臺階下,其余的影衛散布在四周,與黑衣人打得不可開交。見狀,辭淵立即帶人加入了戰局,由外圈緩緩收攏,黑衣人被迫退至空地的正中央,雖已被消滅泰半,猶作困獸之斗,仿佛不殺掉楚驚瀾不罷休。
陸珩站在樓內靜觀了一會兒,突然湊上去說了些什么,唐擎風旋即離開了門口,閃電般掠至黑衣人中間,扣住其中一人喉嚨拖著他就往后走,影衛們極有默契,火速沖上前將追來的黑衣人全部剿滅,其他人見情形不對,立刻朝院墻飛去。
噗嗤。
半截雪刃閃著微光從領頭的人胸口橫穿而過,鮮血似開閘的洪水般涌出,那人踉蹌幾步,尚未來得及呼痛便砰然倒地,其余的黑衣人生生剎住步伐,瞪著不知何時閃移到跟前的辭淵膽寒不已,就在這一瞬間,唐擎風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他們背后,揮劍劃下一道血河,幾人同時捂著脖子驚恐地倒了下去,雙目暴睜,至死未能闔上。
當下忽然安靜得可怕。
夜懷央不顧月牙阻攔,按著受傷的手臂走到了兩堵院墻之間,剛剛停下便聽見唐擎風對辭淵說道:“多謝兄臺出手相助,待此間事畢,再容我向主人家道謝。”
辭淵看著這一地狼藉和后頭被鉗制住的黑衣人,挹劍在前拱了拱手,隨后便要抽身離開,誰知剛邁開步子就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撿了起來,發現是塊腰牌,皎潔的月光下,一只鏨刻的麋鹿正閃著銀芒。
這是刺客身上的東西,怎會印著夜家的徽記?
他臉色陡然一變,還沒來得及反應,楚驚瀾和陸珩已經穿過堆積如山的尸體來到了他面前,唐擎風順手奪過腰牌,見著那圖案登時火冒三丈。
“好你個夜家,真是陰魂不散!”
陸珩皺了皺眉,剛要開口便聽見辭淵后方傳出一個冷凝的嗓音。
“我夜家怎么就陰魂不散了?”
夜懷央從陰翳中走出來,朱唇緊抿,似是不豫,冰眸逐一掃過在場眾人,最后停在楚驚瀾身上,準確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她遺漏了什么?
辭淵低聲喚了句小姐,旋即奉上另一枚帶血的腰牌,夜懷央瞥了一眼,霎時勃然大怒,也不顧自己手臂上還有傷,伸手便將腰牌打落在地!
楚驚瀾看著她,情緒沒有絲毫起伏。
夜懷央被這冷漠的目光刺得心頭一梗,默默深吸了一口氣,抬眸望向四周,突然發現還有個被活捉的黑衣人,頓時怒極反笑。
“王爺,可否讓我一同參與審問?我倒想問問看,我夜懷央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派這么一群飯桶來殺人還先傷了自己!”
陸珩和唐擎風都沒見過夜懷央,此時都驀然一驚。
夜家家主……就住在他們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