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shí)已是將近三更時(shí)分，曹府門前的夜市依然熱鬧非凡，別說少年男女有增無減，在歡聲笑語中暗傳情愫暗送秋波，就連方才險(xiǎn)些被驚馬撞翻的餛飩攤夫婦，年過五旬，此刻依然精神飽滿，毫無倦意，熱情十分地招呼每一個(gè)前來就餐的客官。
    老漢姓馬，排行第三，名馬小三，老婦姓牛，排行第二，名牛二娘。二人膝下一子，早年外出經(jīng)商，從泉州出海，南下南海，一去不返，生死未知。二人本來在上京有一處店鋪，為了南下尋子，典賣了店鋪。南下五六年，一無所獲。回到上京之后，身無分文。只得東借西湊幾千文，支起了餛飩攤來夜市賣些餛飩，以維持生計(jì)。
    好在上京是京城，又值繁華盛世，一個(gè)餛飩攤，只擺夜市，一日的收入也有百余文，足夠二人生計(jì)之用。
    驚馬之事，雖已過于一個(gè)時(shí)辰有余，二人仍然心有余悸。好在客官絡(luò)繹不絕，二人忙個(gè)不停，顧不上多想剛才之事。待一個(gè)妙齡女子和貼身丫環(huán)走后，暫時(shí)沒有客官，二人得以休息之余，不免又說起了驚馬。
    “二娘，方才要不是夏小郎君拉了我二人一把，我二人說不定就被馬踏傷了。”馬小三感慨之余，又唏噓不止，“我二人剛剛怎么傻掉了一樣，竟然忘了謝過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太不應(yīng)該?！?br/>     “說得也是，我二人太失禮了?！迸６飻n了攏額前的頭發(fā)，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又抹了抹眼淚，“方才的小郎君，多像我們走失的兒子，三郎，要是他能做我們的義子，我做夢都會笑醒?！?br/>     “想什么呢？小郎君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還想認(rèn)他當(dāng)義子？又不是我們是他的救命恩人?！瘪R小三嘴上責(zé)怪牛二娘，其實(shí)心里也是忍不住在想，真能認(rèn)小郎君當(dāng)義子的話，他和二娘的晚年也算有依靠了，算了，不想了，他何德何能可以讓小郎君認(rèn)他為父？
    “要是兒子還在該有多好……”牛二娘嘆息聲中，又要抹淚。
    “店家，來兩碗餛飩，要多些香菜多些醋，醬油也要，不要辣菜?！?br/>     一男一女兩位客官來到餛飩攤前，二人都是二十歲的年紀(jì)，男子一襲長衫，瘦臉淡眉，薄唇大耳，眼珠四下轉(zhuǎn)個(gè)不停，精明而機(jī)警。女子是尋常打扮，也是瘦臉淡眉，櫻桃小口，額頭光潔，下巴尖尖，雖不是沉魚落雁貌，也算得上一等的姿色。她頭上的朝天髻表明她已是出嫁之女，但神色之間微有凄色，頭上白花一朵分外醒目，顯然是剛剛喪夫。
    馬小三和牛二娘見來了客官，忙收回心思，開始忙乎起來。
    “七娘，羅大一死，你也是自由之身了，日后遇到心儀之人，再嫁也就是了，不必傷心。”男子落座之后，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桌子和板凳，才請女子坐下，“況且羅大對你薄情寡幸，何必為他傷心？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br/>     “四哥，我不是為羅大傷心，是為自己。”女子坐在男子對面，正好面對曹府，她的目光在曹府門口停留片刻，“若不是爹爹三年前非逼我嫁與羅大，三年來我若全力經(jīng)商，全有商行今日不會比好景常在差上幾分。爹爹偏要讓我和羅大成親，三年間我除了和羅大爭吵生氣，一事無成。好景常在恰恰是在這三年之內(nèi)風(fēng)起云涌，眼見就是大夏第一商行了。真是可恨可氣，連家丫頭真是好命，沒人逼她嫁人，否則她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她沒有遇到我，哼哼，我要是出手，全有必定可以吞并好景常在?！?br/>     大夏之前，丫頭多指未婚女子。女孩子在及笄之前，頭上都要梳著兩個(gè)“髻”，左右分開，對稱而立，像個(gè)“丫”字，所以稱為“丫頭”。唐代劉禹錫《寄贈(zèng)小樊》詩云：“花面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shí)?！贝笙牧⒊?，吳楚之人謂婢女為丫頭，丫頭一說漸有貶義。女子以丫頭稱呼連家小娘子，是有意輕視。
    “爹爹的決定，我也不好反駁，這幾年，倒是委屈你了?！蹦凶訍蹜z地看向女子，遞過筷子，“七娘，羅大一死，你再尋個(gè)好人家嫁了，羅家的家產(chǎn)，你也一并帶上。以羅家的財(cái)力，可以助全有商行火速壯大，三五年內(nèi)吃掉好景常在，也不在話下?！?br/>     大夏律法規(guī)定，女子出嫁時(shí)所帶嫁妝，為女子個(gè)人財(cái)產(chǎn)，再嫁時(shí)，可以帶走。大夏風(fēng)氣，男子為防止兄弟多分財(cái)產(chǎn)，多在婚后以妻子名義購置房產(chǎn)，死后妻子改嫁，也會一并帶走。羅大生前以董七娘名義購買了多處房產(chǎn)和商行，他一死，董七娘自然可以隨意處置。
    “我正有此意！”董七娘接過牛二娘遞來的餛飩，用筷子挑起一根香菜，目光再次落到了曹府門口，“王爺說，李鼎善回京，只有兩個(gè)去處，一是宋超度之處，另一個(gè)，便是曹用果之處?！?br/>     “我倒覺得王爺過于小心了。”男子埋頭吃餛飩，也是餓了，吃相頗不雅觀，他也顧不上許多，“李鼎善出京之前就和王爺交好，回京之后，也應(yīng)先和王爺見面，怎會去見大勢已去的宋超度和曹用果？何況李鼎善此次回京，是被三王爺所逼。放眼京城之中，可以保李鼎善周全者，唯王爺一人而已。王爺只管安坐王府，等李鼎善上門即可。曹用果只一個(gè)從五品的鴻臚寺少卿，無權(quán)無勢，人稱睡卿，七卿之中，最為閑散無用。李鼎善若是投奔于曹用果，曹用果哪里保護(hù)得了他的周全？”
    七卿是指光祿寺卿、司農(nóng)寺卿、太府寺卿、衛(wèi)尉寺卿、太仆寺卿、鴻臚寺卿、大理寺卿合稱。太府寺因所隸事務(wù)繁多，有“忙卿”之稱；司農(nóng)寺因所掌倉庫分布很廣，有“走卿”之稱；光祿寺因掌酒醴膳饈，有“飽卿”之稱；鴻臚寺掌四鄰各國朝貢，而大夏雖然國勢正呈上升之勢，但和周邊國家仍有戰(zhàn)事，是以朝貢者少，故有“睡卿”之稱。
    “王爺既然認(rèn)為李鼎善有可能前來曹府，自然有王爺?shù)牡览?，你我不必質(zhì)疑王爺?shù)难劬€和判斷，只管聽從王爺?shù)姆愿啦榭床芨纯?。也是王爺太過在意李鼎善，不想他出任何差錯(cuò)。”董七娘小心翼翼地吃下一只餛飩，入口唇齒生香，不由贊道，“好吃，好吃，吃遍上京城，這家餛飩最好吃了。店家，以后我會常來你家?！?br/>     馬小三點(diǎn)頭一笑：“多謝客官?！?br/>     一身短衣打扮的馬小三面相忠厚，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唇，樸實(shí)得如同上京城中隨處可見的白楊樹。牛二娘也是長相溫和純樸，和上京城中大部分底層的小商小販并無不同。二人普通得和河水中的一朵浪花一般，沒有人會多留意他們半分。
    董四哥和董七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董四大名董時(shí)長，因排行第四，人稱董四，在大理寺當(dāng)差。董七娘芳名董祈娘，因排列第七，人稱董七娘。二人祖上本是前朝重臣，后來家道中落，二人從小相依為命。
    董七娘暗中朝董四使了個(gè)眼色，她起身添了一些香菜，拿出十余文錢放在一邊，假裝無意中問起：“店家，剛剛曹殊雋馬驚落水，聽說有人救了他，那人是誰？”
    “是……”一碗餛飩不過三文，客官出手就是十余文，牛二娘喜出望外，開心之下張口就要說出夏祥名字――在曹姝璃問及夏祥名字時(shí)，夏祥回答之時(shí)，她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忽然腳上一緊，被馬小三踩了一腳，立刻知道多嘴了，話到嘴邊又生生拐了一個(gè)彎，“是一個(gè)白面書生，長得可俊了，像個(gè)小娘子?！?br/>     董七娘微露失望之色：“可知他的名字，又是哪里人氏？”
    “擺起四方桌，來的都是客，這上京城是京城，來往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客官，連番國、胡人都有，誰又記得住一個(gè)白面書生姓什么叫什么？客官可是認(rèn)得他？”馬小三唯恐牛二娘情急之下一時(shí)失口，就接過了話頭，呵呵一笑，“這書生和別的書生沒什么兩樣，就是更俊更白凈一些，倒是很配小娘子，難不成他辜負(fù)了小娘子的一番情義？”
    “呸，屁話！”董娘不由羞怒，想要發(fā)作，轉(zhuǎn)念一想又忍住了，索性順著馬小三的話往下說，“不瞞老伯，他還真是負(fù)心郎，原本說好等奴家和離之后，他和奴家成親?，F(xiàn)今奴家郎君病死，我來尋他，他卻避而不見。世間男人，大多一樣薄情?！?br/>     大夏朝風(fēng)氣比之前朝開明許多，夫婦二人結(jié)婚，除了丈夫可以休妻之外，女子若是不滿夫婿，也可以主動(dòng)提出離婚，雙方都同意，是為和離?！安怀阎袢⑵?，紿取其財(cái)而亡，妻不能自給者，自今即許改適”意思是說，丈夫若沒有能力贍養(yǎng)妻子，妻子有權(quán)利離婚?！胺虺鐾馊瓴粴w，聽妻改嫁”，丈夫離家三年未歸，妻子也有權(quán)利改嫁他人。
    “呵呵，呵呵……”馬小三含蓄地笑個(gè)不停，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夏祥絕不是董七娘所說的負(fù)心郎，董七娘和夏祥也是素昧平生，他就揣著明白裝糊涂，“世間薄情男子不少，薄情女子也是常見。男女情情愛愛，誰是誰非，一句兩句哪里說得清楚？有什么愛恨情仇是一碗餛飩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兩碗?！?br/>     “哈哈?！倍吣餂]笑，董四卻被馬小三的話逗得前仰后合，笑個(gè)不停，“老伯好口才，不去瓦舍勾欄說書當(dāng)真是屈才了?！?br/>     上京的娛樂業(yè)非常發(fā)達(dá)，作為大型娛樂場所的瓦舍勾欄多達(dá)四五十處，每一處可容納數(shù)千人，除了歌舞伎之外，還有各種藝人，說書者、馴獸者、雜耍者、玩魔術(shù)者，以及相撲、小品、武術(shù)、弓箭、蹴鞠、傀儡等等各類藝人。
    “客官說笑了，我只會賣餛飩，哪里會說書？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gè)?！瘪R小三勺子在鍋里攪了一下，舀起一勺湯，“要不要加湯，二位客官？”
    “不要了。”董七娘對馬小三和牛二娘再無興致，坐回座位，目光在曹府周圍掃了幾掃，壓低聲音說道，“王爺懷疑曹用果和三王爺暗中密切往來，也不是無端懷疑。曹用果和李鼎善向來交好，三年前，李鼎善被罷官出京，三王爺欲除之而后快，卻不知李鼎善出京之后去了哪里。后來李鼎善在京城之中交好的故人，要么被罷官，要么被貶出京，只有曹用果和宋超度二人碩果僅存。宋超度是有慶王庇護(hù)，曹用果卻是孤家寡人一個(gè)，幾位王爺之中，無一人為他美言，他卻安然無恙。以三王爺?shù)臋?quán)勢和候平磐的性情，他沒有被貶出京，怎么可能？是以王爺揣測，曹用果可能暗中向三王爺投誠了?！?br/>     “若果真如此，王爺派我二人監(jiān)視曹府，是怕李鼎善不知曹用果暗中投向三王爺一事，若他進(jìn)京之后前來曹府，就是自投羅網(wǎng)了？”董四微微皺眉，原以為王爺命他和董七娘留意曹用果的一舉一動(dòng)，完全浪費(fèi)時(shí)間，只是王命難違，他再不情愿也只好為之，聽七娘一說，才豁然開朗，“聽燕豪說，他已然查到了在李鼎善離開中山村之時(shí)，中山村有三人也同時(shí)離開，一人叫夏祥一人叫夏來一人叫夏去。三人同是李鼎善在中山村的學(xué)生。”
    “王爺讓我們留意曹用果的一舉一動(dòng)，是想讓我們保護(hù)李鼎善先生周全?！倍哪锵乱庾R回頭看了一看，見馬小三和牛二娘二人埋頭忙碌，絲毫沒有在意他們在說些什么，心想也太多慮了，不過是一對餛飩攤夫婦，懂什么朝廷大事，就算聽到也是白聽，“王爺?shù)降资鞘裁葱乃?，我們也不好猜測，他雖和李鼎善交好，卻也不必為了李鼎善而和三王爺交惡。三年來，三王爺今非昔比，已然如日中天。何況現(xiàn)今皇上生病，或者三王爺繼位也大有可能?！?br/>     “王爺?shù)男乃嘉覀兙筒灰紒y想了，猜對猜不對，都是錯(cuò)。”董四懶得去想太多，只想做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事情，“倒是燕豪背著高見元在背后查到了夏祥、夏來、夏去三人，又有什么目的？難道是想利用夏祥三人引李鼎善露面？李鼎善此時(shí)肯定已在上京，三王爺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可見他在上京除了曹用果和宋超度之外，另外還有接應(yīng)，燕豪想借夏祥三人找到李鼎善的下落，也不失為一條好計(jì)。我在想，我們要不要也順著燕豪的線索查下去？”
    董七娘低頭不語，碗中餛飩已經(jīng)吃完，只剩下碗底的清湯，湯上飄著幾片香菜菜葉，她沉吟半晌才說：“燕豪也只查到了夏來和夏去的下落，卻不知道夏祥去了哪里，不過他已經(jīng)加派快馬再去中山村，要去問問夏祥母親夏祥的行蹤。估計(jì)不用多久，夏祥是在上京還是在別地，就清清楚楚了。若是夏祥在上京，或許對引出李鼎善有些用處，若是在別地，就對王爺?shù)拇笫?，沒有半點(diǎn)用處了?！?br/>     “夏來和夏去也真是命大，掉下懸崖都摔不死，山村孩子，果然皮實(shí)，哈哈?！倍南肫鹗盏降木€報(bào)，說是夏來和夏去掉在了懸崖下面，二人一前一后掉落，分別被人救下，居然都只是受了皮外傷，也是奇跡，“夏來北上，夏去南下，這一對苦命兄弟，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對方都還活著，也不知道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面。說來說去都怪李鼎善，要不是他，夏來夏去也不會走出中山村，安分地當(dāng)一個(gè)村民，也好過遠(yuǎn)走他鄉(xiāng)?！?br/>     “管他們是死是活，凈說些不相干的事情?！倍吣锱镜囊宦曀ち丝曜?，一臉不悅，起身就走，“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如何向王爺匯報(bào)，你早做打算，別讓王爺挑了不是?！?br/>     董四也不惱，嘿嘿一笑，摸出幾文錢放在桌子上，想起剛才七娘已經(jīng)付了十余文，又收了回去。
    等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馬小三和牛二娘對視一眼，二人皆是一臉愕然和驚慌。二人雖沒有聽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卻大概知道有人想要加害恩人夏祥，什么三王爺什么燕豪，夏祥一介布衣，在三王爺?shù)耐鯔?quán)威壓之下，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行，不能讓恩人被壞人背后害了，馬小三低低的聲音對牛二娘說道：“二娘，我去曹府通風(fēng)報(bào)信，你這就收攤。”
    “曹府……你哪里進(jìn)得去？”牛二娘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起身到旁邊代寫書信的田大郎之處借來紙筆，“三郎，你寫信一封投到曹府?！?br/>     馬小三一拍大腿：“還是二娘想得周全，報(bào)信無門，投書有路?！闭f完，剛才還聲稱大字不識的馬小三在包餛飩的案板上鋪紙寫信，片刻之后，百余字一揮而就。
    隨后，馬小三脫下圍裙，整理衣服，肅然正容來到曹府，將信遞給了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