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粉屑似雪一樣飄落。</br> 他緩緩地、緩緩地收回那只長滿黑毛的、丑陋的手掌。</br> 他愛的人認不出他。</br> 反而將他當成了吃人的怪物。</br> 真可笑。</br> 真可笑。</br> 這頭長著黑色毛發、有著燈籠一樣的血紅眼睛的怪物忽然笑了,那笑聲很古怪,略微嘶啞的，好像喉嚨吞進了鋒利的鐵片一樣，一張嘴就是流淌不止的血。</br> 他們頭皮發麻。</br> 好在這龐然大物怪叫了好幾聲之后，居然挪動那小山似的身軀,搖搖晃晃的，轉身離開。</br> 他遲鈍低下頭，看著自己變得很長的漆黑指甲，只需要輕輕一抓，他就能將那只纖弱美麗的脖頸擰斷。</br> 這樣一來，他就不用再面對她那恐懼的神色,也能將人好好留在自己的身邊,不是很好嗎？</br> 他想著，心口又不自覺疼痛了起來。</br> 習慣了如何將人寵著愛著，他卻忘了，如何對她狠心。</br> 路西法自嘲一笑，轉頭又為她找起了借口。</br> 她沒見過這樣恐怖的他,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就連那群以寬容著稱的天使，不也是對他表現出了極大的排斥嗎？沒有人會鐘愛丑陋,皮相美麗的人總能輕而易舉收獲到別人的善意。</br> 他不該怪她的。</br> 伊麗莎白有著神賜予的絕世美貌，她的面容與身體本身就是最完美無缺的杰作,平日里相處，也是一些美麗的天使。在這樣環境生長的她，怎么能容忍丈夫是一個長毛的怪物呢？</br> 他又怎么能容忍她因此受到他人的譏諷呢？</br> 那就……</br> 就當他死了吧,死在與神的搏斗之中。</br> 至少這樣，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還是一個英俊、強大、勇猛的戰士，甚至為了她不惜戰死。等過了這一段的傷心期，以妻子的人氣，估計很快也能找到一位合心的丈夫，取代他來抱她、親她……</br> “路西法！”</br> 風聲之中，隱隱傳來一道聲音，而且越來越近。</br> 好熟悉。</br> 好像她。</br> 但一定不會是她。</br> 直到，有人猛然撲在他的后背。</br> 金色的血液從身后濺開。</br> 他的耳朵驟然滾燙。</br> 全是血。</br> “快……閃開啊……笨蛋……”</br> 細弱的喘息聲后，那具身軀順著他的后背軟軟滑了下來，砸在了地上，揚起大片的灰塵。</br> 路西法僵硬轉過頭。</br> 他心愛的妻子像一具破敗的玩偶，毫無生氣躺在冰涼的地面上，那道鞭痕從肩膀到腰間，幾乎將她整個身子都要撕裂成兩半。鮮血，越來越多。</br> 不，不是這樣的。</br> 龐大的怪物瞬間被恐懼支配了整個大腦，他只覺得嘴唇被人用燙紅的鐵針殘忍縫上了，只會麻木疼著，嗓子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來。</br> 遠處的神不可置信看著這一幕。</br> 他只是想對付路西法而已。</br> 誰也沒想到，她會奮不顧身，替他擋下這一劫。</br> 神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強烈的悔恨與疼痛讓他強制陷入了沉睡，他朝那個方向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最后卻是徒勞的。</br> 他好像，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br> 越想要珍惜，越想抓在手里，結果到頭來，他傷害了最愛的人。</br> 對不起啊，伊麗莎白。</br> 我是真的喜歡你。</br> 從一開始，你送我羽毛的時候。</br> 如果，我沒那么貪心就好了……</br> 神的瞳孔逐漸渙散，失去了光彩。</br> “還好……趕上了呢……”</br> 琳瑯沖著那頭長毛怪物笑了，她看見那對血紅色的燈籠大眼涌出了晶瑩的淚花，“吧嗒吧嗒”滾落下來。對方仰天發出一聲恐怖的嘶吼后，跪在了地上，只敢伸出最柔軟的掌心，小心翼翼讓她的腦袋枕在上邊。</br> “抱歉啊，剛才我還沒及時認出你來，你一定很委屈吧。”琳瑯說。</br> 他慌忙搖了搖碩大的腦袋，“不，不，都是我不好，只怪我變身之后長得太丑，肯定把你嚇壞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br> 琳瑯也不拆穿他那蹩腳的謊言，吃力抬起自己的手，晃了晃指尖的紅色發帶，喉嚨又是涌上一股叫人作嘔的血腥，她強行吞咽下去，盡量讓自己的語句清晰。</br> “看，我把我們的定情信物撿了回來，你這個笨蛋，以后可不要再丟了，萬一，下一次你又玩這種，狼人變身，我恐怕，又認不出你來了呢。”</br> 豆大的眼淚噼里啪啦砸到她的臉上，沖開了那片血污，可也生疼，琳瑯差點睜不開眼睛。</br> 他硬生生將眼淚忍住了，強顏歡笑，“好，我會收好的，天天綁著，這樣無論何時，別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你也能認出我來。乖，你先別說話，讓我看看傷。”</br> 路西法使用精神力，一縷細絲般氣流輕輕探入了脈絡。</br> 五臟俱毀。</br> 生機斷絕。</br> 他的臉色登時變得比石灰還要慘白，仿佛從冷水里泡了幾天幾夜，渾身都無法再次回暖。</br> 他起頭，看了那群圍觀的天使。</br> 眼下之計，只有求助于天國懂得治愈的神靈。</br> 路西法將人輕輕放了下來，在她周圍撐開了一個防御結界。</br> “路西法，你要去哪里？”</br> 她一邊咳嗽著，羽翼上的金光愈發暗淡。</br> “別擔心，我很快回來。”</br> 他溫柔撫慰她。</br> 然而，轉身下跪。</br> “嘭——”</br> 大地因此顫動。</br> 這個高傲的天之驕子，即便叛神也是囂張要命的魔王，此時此刻，為了他傷重的妻子，折了一身的高貴與尊嚴，跪在了眾神靈的面前。</br> “我求求你們，救救她……”</br> 加百列皺眉，“你真的是路西法？你可知道，你弒神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現在居然還想讓我們幫你，真是白日做夢！我們斷然不會與你們這群地獄惡魔為伍！”</br> 路西法眼中殺意凝聚。</br> “所以說，你們是不愿意救了？”</br> 眾神靈膽戰心驚。</br> 米迦勒剛想說話，便聽見他身后的女聲幽幽地說，“路西法，回來。”</br> 路西法冷冷看了他們一眼，那一霎那，仿佛死亡在耳邊嘆息，加百列的臉色微微一變。</br> 沒想到同神一戰之后，這頭地獄魔王居然還有余力。</br> 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殺光在場所有的天使。</br> 她不禁對自己的沖動后悔起來。</br> 路西法又折回到結界之中，繼續用手掌托著她的頭。</br> “你過來，我有些話要跟你說。”</br> 她略微仰起頭。</br> 他彎下腰。</br> “再近一點。”</br> 他低下頭。</br> 她伸出那雙滿是血污的手，輕輕捧住了這顆比她大數倍的腦袋，然后，深情的，繾綣的，在他厚厚的嘴唇落下一吻。</br> “雖然你變丑了，不過，你還是我的路西法，我最親愛的撒旦大人。”她摩挲著他腮邊的胡須，“只是，抱歉了，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br> 這個“先走一步”讓路西法渾身發冷。</br> 他眼珠子在眼眶里輕輕抖動著，沁出了薄薄的霧氣來，就像一層血水。</br> “不，不會的，你說過要陪我的，還要給我生一打小惡魔，你，你不可以食言，我會治好你的，我，我這就帶你去找最好的……”他語無倫次。</br>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他。</br> 嘴角帶有一絲無奈的、寵溺的笑。</br> 像是面對著她那天真而美麗的丈夫，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模樣。</br> 于是他突然就沒法動彈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張開了嘴，囑咐他以后要好好活下去。他看著她的唇齒上都是金色的血，然后流淌到脖子、衣領、袖口。</br> “路西法，我……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br> “一會……就一會兒就好。”</br> “等我醒來，我再親你，好不好……”</br> 她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可是在他面前，卻還強忍著，后來仿佛解脫了一樣，舒緩了眉頭。</br> “晚安，路西法。”</br> 她費勁抬起頭，再次親吻他的唇。</br> 陷入了永久的沉睡。</br> 路西法呆滯了。</br> 他盯著她那雙合起來的眼睛，想象著她何時能夠睜開。</br> 他等了好久，從白天到黑夜，從星闌到黎明。</br> 她沒有醒過來。</br> 可能她真的太累了，需要睡得久一點。</br> 他這么想著，這么自欺欺人著。</br> 路西法把她放到自己的掌心上，返回了地獄，別人也不敢攔他。</br> 他不吃也不喝，就這樣守著她。</br> 有一天，下屬小心地說，他種的花開了。</br> 路西法茫然地想，什么花來著？</br> 對了，她最喜歡花了，說不定他給她摘一束回來，她也許聞著花香就醒了呢。</br> 路西法第一次走出去，在冥河邊，看到了如鮮血一樣灼燒的花。</br> 這花開時，葉子都凋零了。</br> 他取了個名字，叫彼岸花。</br> 彼岸之花，火照之路。</br> 若她能聞到這來自地獄的指引香氣，那便回來吧。</br> 回到他的身邊。</br> 他置身于這片紅花中，摘了一朵最鮮艷、最繁盛的，折了花枝，輕輕別在他心上人的耳邊。</br> 愿我的思念，你能聽得見。</br> 路西法造了一處不為人知的陵墓與一副水晶棺。</br> 沒有留下絲毫的口信，他就從地獄里失蹤了。</br> 他俯過身，溫柔吻了吻她依舊光潔的額頭。</br> 安心睡吧，你忠誠的騎士遵守諾言，永遠守護你。</br> 路西法伸出手，拉上了棺蓋。</br> 遮掩了最后的光。</br> “晚安，我的女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