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的第一場雪是十一月份,比往年來得還要早。</br> 一處無人問津的荒山上,葬了一位驚才絕艷的攝政王,她死于風華正茂的二十五歲,生命猶如曇花一現。在她執政的短短半年里,提拔新秀,重用忠臣,令楚國呈現一片欣欣向榮之勢。很多政令在她死后發揮了很大的效用,令世人受益。</br> 這一天,來了一位客人。</br> “妻主,連城來看你了。”</br> 他穿了一身干凈的素服,摘下帷帽,一頭白發垂落至腰間,秀美絕倫,飄渺若仙,襯得他不似凡間中人。</br> “你們先退下吧,我想跟王爺說幾句話。”男子淡淡地說。</br> “可是大人吩咐過不能……”暗衛們有些為難。</br> “下去。”謝連城抬手撫摸著無名墓碑,親吻了一下,那姿態溫柔而多情,仿佛親吻的不是陰冷的墓碑,而是愛人熾熱的嘴唇。</br> 他臉上流露出迷醉的神色。</br> 暗衛們身子顫了顫,還是退了,遠遠觀望著。</br> “抱歉,這么久才來看你。”</br> 他的手指原本籠在袖子里,這會兒伸出來觸摸墓碑,瞬間凍得通紅。他輕輕呵出一口熱氣,手掌插入了土堆之中,撥開了泥。</br> 遠處的人看得心驚膽跳,見謝連城雙手繼續挖著土堆,立馬走上前來,“公子……”</br> 他眉頭也沒抬,“我還沒說完話,你們先去休息吧。”</br> 溫和的,卻是不容拒絕。</br> 女皇痛恨琳瑯的胡作非為,找了個由頭發落下去,叫人把她的尸骨隨意遺棄到亂葬崗,被盯著的人偷偷運到這荒山埋了。下葬十分簡陋,只有一副薄棺與無字墓碑,土堆也極為低矮,就是怕有人認出來。</br> 謝連城挖了許久,指甲蓋差點要翻卷了,他見到了棺材的一角,鄭重將棺面上的泥粒一一擦拭干凈,開棺。</br> 里面躺著一具燒焦的尸骨,面目全非。</br> 她的手里緊緊抓著一樣東西。</br> 是一條燒得只剩半角的素絹,上面有他寫下的字。</br> “妻主,我來看你了。”</br> 他擦干凈了手上的泥土,撫摸著骷髏的面部,深情而眷戀。</br> 父親說,他小時被別家的孩子裝鬼嚇過,當晚發起了高燒,病好了之后對骷髏、鬼火這類的東西十分懼怕。</br> 現在他也依舊害怕,只是想著她的氣息、血液曾流淌過這架骷髏,他心里只剩下了柔綿的情意,只想同她再親近一些。</br> “快,跳兒,快向娘親問好。”</br> 謝連城摸了摸肚子,他其實早就有了身孕,如今快三個月了。</br> 他沒有告訴她自己懷孕的事,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后來謝家遭逢劇變,他一心求死,便將這個秘密給瞞住了。</br> “跳兒,別看你娘親現在這樣有點丑,其實長得不差,在一眾世家女面前也是佼佼者,能文能武,絕世無雙。爹爹啊,就是這樣被迷得神魂顛倒。”</br> 他又對尸骨說,“再過七個月,跳兒就要來到我們生活的世界了,他很聽話,沒有鬧我,是你在暗中叮嚀么?”</br> “謝家一切都好,你不必擔心。小刀我接過去了,神智一直沒有清醒,活得跟小孩子一樣,現在跟那群小鬼玩得很好。”</br> 他低低道,“嗯……我也……很好……”</br> 除了很想你。</br> 謝連城眼眶一紅,又硬生生忍住了。</br> 他要做爹爹了,可不能這么嬌氣,說哭就哭,孩子會學了他。</br> “妻主,你再等等連城,等跳兒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我便來陪你。”他俯下身來,親了親骷髏的額頭。</br> 十月懷胎,瓜熟蒂落。</br> 他生下了一個男孩兒,皺巴巴縮成一團,像只猴子。</br> “真丑。”</br> 謝連城指尖戳了戳嬰兒幼嫩的臉蛋。</br> 將軍長得那么好看,怎么就一點沒繼承到呢?</br> 謝父瞪了他一眼,“小孩子都這樣,長大了就好了,你當人爹爹的,怎么能嫌棄他丑呢?”</br> 謝連城乖乖聽訓。</br> 轉眼間,小猴子長到了十歲,這一年的清明,小家伙跟隨著自家的爹爹回了龍城。</br> 這也是跳兒第一次走出小鎮,踏足都城,街上繁華的盛景叫他目不轉睛。</br> 謝連城牽著他到了一處香鋪。</br> “爹爹要給娘親買點東西,你在這里站一會,不要走開。”</br> 香鋪里頭擺賣的是一些蠟燭、紙錢、替身人偶等等,小孩子倒是不宜進去。</br> 跳兒乖巧應了一聲。</br> 比起這個活潑的名字來,小男孩比較文靜懂事。</br> 他知道爹爹獨自撫養他的辛苦,所以努力讓自己變得聰明、上進,不給他添麻煩。這次回來,是為了給娘親掃墓,爹爹一路上雖然沒有流淚,可他知道他心里難受。</br> 娘親……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br> 跳兒仰著小腦袋想著。</br> 他是遺腹子,爹爹從不在他面前提起娘親的事,看上去好像很冷漠,他原以為爹爹對娘親是沒有感情的,可是爹爹卻守著他十年,一直沒有改嫁。</br> 他明明可以活得更輕松的。</br> 爹爹梳妝盒里有一只泛黃發舊的螞蚱,他有一次抓了來玩,不小心忘在了筆筒里。</br> 那天晚上。爹爹一夜沒睡,向來溫和斯文的他一下子失控了,發瘋似翻箱倒柜,眼珠血紅,那神情極其駭人。</br> 他被吵醒了,揉著惺忪睡眼,很不在乎說起了這事。</br> 爹爹第一次打了他。</br> 他來不及感受到臉上的疼痛,便見爹爹捧出那只被他扯得散架的螞蚱,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br> “對不起……妻主……”</br> “難得你留給我的念想,連城卻沒有保護好……”</br> 每一個密封的盒子,鎖住的,從來不是物,而是人心,是經年不變的情意。</br> 從那時起,他改變了自己亂動別人東西的毛病。</br> “啪——”</br> 有一道聲音引起了跳兒的注意。</br> 一個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走著路,沒幾步就摔上一跤,偏偏也不哭,摔倒了繼續爬起來,繼續摔,仿佛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戲一樣。</br> 小家伙“啪”的一聲摔到他腳邊了。</br> 跳兒嚇了一跳,趕緊扶起他。</br> 對方的眼睛像紫葡萄一樣透亮,忽閃忽閃的,口齒不清喊著,“咯、咯……”</br> “我不是你哥哥。”跳兒說,他竟然聽懂了這個小屁孩的話。</br> 小家伙撅起了紅艷艷的小嘴巴,好像生氣了。不過小孩子的情緒陰晴不定,下一秒他忽然又笑了起來,舉起手里被摔得一塌糊涂的糖葫蘆,歡快叫著,“次、次——”</br> 以為這樣就能討好他。</br> 跳兒原本是想拒絕的,爹爹不讓他吃來歷不明的東西。只是,當他低頭看了眼對方那紅潤的小臉蛋,不知為何涌起了一股親密之意,鬼使神差吃了下去。</br> 小孩子高興舉起了雙臂,仿佛在歡呼,結果左腳踩右腳,吧嗒一聲摔地上了,臉上是傻乎乎的笑。</br> “要咯……抱!”</br> 跳兒這一刻心軟得不成樣子,正想抱起來,有兩只手伸了出來。</br> “小八你這個笨蛋,不是叫你不要亂跑了嗎?”</br> 另一個聲音說,“下次再跑,二哥不給你買小糖人了!”</br> 一對面容相似的雙胞胎跑了過來,一人一手提溜起了小人兒。</br> “大咯、二咯!”被提到半空的人開心蹬著小短腿,又指了指跳兒說,“他是咯……”</br> 其中一個穿著藍色上衣、年紀與他一般大的男孩滿是歉意,“對不起,小八他有點迷糊,可能把你認錯了。”</br> 跳兒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br> “你們這群小東西,可讓我好找,再這樣不乖,下次就不帶你們出來了。”</br> 頭頂上傳來一道女聲。</br> 跳兒下意識抬起頭。</br> 她看上去很年輕,仿佛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有一個小孩子騎在她的脖子上,咿咿呀呀揪著頭發來玩,她嘴里“嘶”了一聲,“小九,娘求你了,下手輕點好么?你爹爹看到了會心疼的。”換來的是一陣清脆的嬉笑聲。</br> 地上的小八看得很羨慕。</br> “要舉高高嗎?”她問。</br> 小八狂點頭。</br> 女人挑眉,一手抓住了小八的后衣領,毫不費勁提了起來,忽上忽下的,把他逗得哈哈大笑。</br> 老大老二也流露出憧憬的眼神。</br> “你這個混蛋,有事沒事又在玩小八!”后頭有人在咆哮,“請問你今年幾歲了啊!”</br> 女人一臉淡定放下小東西,慫恿道,“快跟你爹說,是你自個要玩的,不然下次就不舉高高了。”</br> 小八一臉認真答應了。</br> “咦?這個是?”女人看向跳兒。</br> 老大將剛才的事解釋一遍。</br> “是嗎?真是謝謝你了,要不然就讓小八溜走了。”她將小九手里拽著的小糖人抽出了一個,微笑道,“給,這是謝禮。”</br> 跳兒有些羞怯收下了。</br> “既然你爹爹在店里面,那你就好好等著吧,可不要亂跑,免得他擔心。”她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瓜,領著小孩們走回去。</br> 跳兒悵然若失。</br> 謝連城買齊了東西,從店里出來,一眼就瞧見了他手上的小糖人,“這是誰給你的?”跳兒想也不想藏到身后。</br> 豈料他這一舉動激怒了謝連城,粗暴奪走了他的“禮物”扔到了垃圾堆里,“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陌生人的東西不要隨便就接!你跟人家無親無故的,人家憑什么對你好?還不是想放松你的戒心,把你拐了去窯子賣!”</br> 可是,她不是壞人。</br> 跳兒張了張嘴,最終沉默了。</br> 爹爹把他看得很緊,平時去學堂他都要跟著的,也不準跟其他玩伴過多接觸,怕他學壞了。可是他知道爹爹并未不是不愛他,每次只要他有點小傷,爹爹都會愧疚心疼半天。</br> “對不起,以后不會了。”他扯了扯謝連城的衣角。</br> 謝連城看兒子低垂著臉的樣子,心中火氣消了大半,他蹲下來將他幼小的身體擁進懷里,輕輕說了一聲抱歉。</br> “爹有時候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br> “因為我怕……”</br> 他的聲音變得輕緩,低不可聞。</br> “我怕我一轉身,你會像她一樣,突然就不見了。”</br> 那樣倉促而殘忍的離去,把他告別的機會都剝奪了。</br> 他只有跳兒了。</br> 父子倆重歸于好。</br> 青石板路浸潤著朝雨,一片濕漉漉的,街上各色招客的幌子迎風招展,行人走在大好春光里。小販的吆喝、小孩的嬉鬧以及街頭小巷家禽、貓狗、綿羊等動物的叫聲混成一片,格外的吵雜,又奇異的和諧,成了一副富有生活氣息的春天人物畫卷。</br> 謝連城牽著小孩的手在里面慢慢走著,仿佛也感染到了這份熱鬧。</br> “爹爹,我方才見著了一個好像娘親的人。”</br> “你又沒見過你娘親,怎么知道那人像不像?”謝連城有些好笑,他談起琳瑯的事也不像一開始那樣抗拒。</br> “跳兒在夢里見過娘親的。”男孩漲紅了臉,努力爭辯。</br> “好好好,你見過。”他安撫,“那你說說,你娘親是什么模樣?”</br> “她長得很年輕啊,穿了一身藏青色的長袍,還很愛笑,笑起來兩只眼睛都瞇瞇的,一點也不叫人害怕。”</br> 謝連城笑了,“這你可就猜錯了,你娘親喜歡板著一張臉,小孩子見了,一定會被嚇哭的……”</br> 跳兒睜大了眼,“娘親這么可怕嗎?”他第一次從爹爹嘴里聽見對娘親的形容,不由得追問下去,“那娘親是不是從來都不笑的呀?”</br> “這個倒也不是……”</br> 一邊說著,謝連城的肩膀被碰了一下。</br> 有一家人迎面走來,吵吵鬧鬧的。</br> 女人肩膀上坐著的小孩正低下了頭,摸著她的臉玩。</br> 在擁擠的人潮中,擦肩而過。</br> “爹爹,不公平,小九坐了那么久,小五也要!”</br> “你滾啦,這一次明明就輪到我!”</br> “嗚,妹妹你們欺負人!四哥我都沒坐過!”</br> “喂喂喂,你都七歲了還哭,羞不羞啊?”</br> “娘親,三姐她嘲笑我!”</br> “……”</br> 女人有些頭疼,“小七,你快來管管,我的衣服都被這群家伙扯爛了。”她不禁抱怨了一句,“早知道就要一個就好了。”</br> 聽見自家娘親如此“冷酷無情”的話,懂事的幾個哇哇叫了起來。</br> “娘親你不要我們了嗎?嗚嗚嗚,我們現在就去買砒/霜!”</br> 女人:“……”</br> 這群小蘿卜頭太早熟了也不好。</br> “小七,你在發什么呆?”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發燒了?”</br> “我沒有發燒。”</br> 他沖著她一笑,美麗無雙。</br> “是我們的小十要來了,也許還有十一。”</br> “……”</br> 女人整張臉都綠了。</br> 有一個很能生的夫郎,她真的很害怕的好不好。</br> 作者有話要說:寶寶們,咱們要穿越到下個世界去嘍~記得系好安全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