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女士,這邊請。”</br> 琳瑯并沒有進房間,而被潘大帥身邊另一個親信給帶到了一處明彩艷飾的閣樓。堂屋正中央的潘大帥一見她進門,立馬站起來寒暄了幾句,在八仙桌旁主賓各自落座。</br> 潘大帥旁邊還站了一個面容俊朗、笑臉溫和的男人,從肩章與袖章的紋飾足以窺見他的地位。</br> 他撫著紫砂壺的蓋子,姿態不失優雅給她斟茶,七分滿,剛剛好。</br> “請。”</br> “謝謝。”</br> 琳瑯端起茶盞,輕輕抿了口。</br> 潘大帥意味深長地說,“你就不怕這茶里下毒?”</br> “江北是大帥的地盤,大帥若想弄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想來也用不著這樣委婉的手段,不是嗎?”琳瑯反問。</br> “你很好,我潘某見過這么多的女人,你還是第一個敢跟我談條件的人。”潘大帥贊賞點了點頭,從袖口取出枚令牌,“既然你的心意到了,潘某說到做到,這一支火云旗的步兵,現在歸你了。”</br> “那就多謝大帥厚愛了。”琳瑯揀起牌子,并未過多在意。</br> 她連貴重的傳國玉璽都拿過,不過是一支千人的精兵,還不值得她大驚小怪。</br> 潘大帥從她的動作看出了幾分,眼神深了,“看來這些小兵小將還入不得徐女士的青眼啊。”他忽然拍了拍旁邊人的胳膊,“徐女士,你看我潘某這員虎將如何?你若是看得上他,盡管帶他回去!”</br> 這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男人是潘大帥的義子,姓樂,原本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公子,落草為寇,后來被潘大帥一眼相中了他的身手與頭腦,立即收歸靡下。</br> 潘大帥的心思琳瑯很清楚,他摸不清琳瑯的底細,又怕“養虎為患”,想要派一個得力手下到她身邊跟著。</br> 如果美男計的效果明顯,樂思源作為她的男人,可以一步步吞并琳瑯的勢力,從而壯大潘府。再不濟,樂思源也能成為潘大帥的耳目喉舌,一邊監視著琳瑯的動向,一邊替他去江南那邊打探情況,為將來擴張勢力打下基礎。</br> 琳瑯嘖了一聲,難怪這個其貌不揚的禿頭大胖子能做到大帥的位置上,這招陽謀玩得高明。</br> “大帥說笑了,樂先生是您器重的人,我怎能搶了大帥的心頭寶物呢?”</br> 她說話很有技巧,既點明了拒絕,又讓樂思源感受到不一樣被尊重的感覺。做到潘大帥這個地位上,他縱然再豪情不羈,也會流露出一些屬于上位者的矜傲與輕慢,對待手下的人更像是一枚棋子,只管有沒有用。</br> 至于棋子的心思如何,那就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事了。</br> 而琳瑯卻不這么認為。</br> 若想要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成為自己的馬前卒,首先她會重視他、尊重他、理解他,讓他知道自己是“獨一無二”。這樣,棋子才會心甘情愿為自己賣命,演好自己短暫而壯烈的一生。</br> 樂思源抬起頭,快速掃了琳瑯一眼,又低下了臉。</br> 潘大帥不以為然,半開玩笑著說,“能招人喜歡才是心頭寶物,沒人要的,就算長得再好,也不過是濁水里的黃泥。你說是不是啊,思源?”</br> 樂思源就像聽不到大帥話里的“指桑罵槐”,依舊好脾氣笑道,“大帥說得是。”他轉頭又對著琳瑯說,“徐女士,自從上次一別,您的風姿令在下著迷不已,近日來寢食難安、茶飯不思。如果您能瞧得上眼的話,請務必讓在下跟隨您,替您鞍前馬后。”</br> “是啊,徐女士,思源既然仰慕你到這個份上,你就別再推辭了。”潘大帥一錘定音,“思源,你把行李好好收拾一下,等會就跟徐女士回去——不,還是不必了,左右不過是一堆沒用的日常玩意兒,你去庫房取一千大洋,到時候缺什么就買什么,更省事。”</br> 他舉起杯盞,“這杯茶,就當是喜酒了,我潘某祝你們百年好合。”說著就仰頭一飲而盡。</br> 潘大帥的出招方式講究快準狠,一點都不給人反應的時間。</br> 琳瑯也不慌,又從檀木盤里新翻了兩個彩釉杯子,抬手倒滿了茶水。</br> “以后,就請思源多多照顧了。”</br> 她轉手將杯子遞給了男人。</br> 樂思源看了眼潘大帥的神情,又不緊不慢接過了,剛想喝的時候,一只纖纖細手從他的臂彎里繞了進來。這一抹孔雀藍的蕾絲袖口格外精美、艷麗。他的視線順著對方的手腕逐漸延展那細長的脖頸、微尖的下巴,以及搖晃著臉頰兩旁的墨藍色細碎流蘇。</br> 男人垂下了眼簾,杯口逐漸靠近了嘴唇。</br> 忽然有一股力氣扯著他的手臂,他不禁抬頭,詫異看向琳瑯。</br> “妾身還有話要說。”</br> 琳瑯沖著他笑,眼波流轉著江南秀美女子的靈韻。</br>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br> “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br> “此證,禮成。”</br> 隨著她最后的落音,不由自主的,樂思源跟著她的動作抬起手,一口飲盡杯中茶水。</br> 淡淡的澀味,他卻嘗到了酒的味道。</br> 樂思源真的同琳瑯走了,坐的是同一列火車。兩人默契沒有提起被遺忘在潘府里的紀澤。</br> “晚上有點冷。”</br> 男人從屋里取了一件黑貂紅綢斗篷,抖開后披到了琳瑯的肩上,溫熱的手指輕輕拂過,從姿勢來看,更像從背后將人圈進懷里。</br> 然而,他的動作拿捏的極有分寸,沒有特別挨近她,不會讓人有冒犯的感覺。若是一般女性被這樣對待,不說怦然心動,起碼對人也會產生好感。</br> 樂思源身為這個世界的第一男配,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對秦慧心有多深情,就對徐琳瑯有多殘忍。他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坐在一邊,看一個弱女子被折磨凌/辱。</br> 不是女主就天生該死嗎?</br> 就在他要收手回去的時候,另一只雪白細膩的手從斗篷下伸出,尾指勾住了他的小指。</br> “徐女士?”</br> “還叫我徐女士?”</br> 女子斜斜倚在他的胸口前,一頭黑發如綢緞般披在腰間,房檐與回廊掛著的紅色燈籠在雪屑中搖曳,落到她幽黑的眸間,折射出妖異的血光。</br> “呵,又忘記了,是夫人。”男人喉嚨涌出低笑,手臂擁得她緊密些,“抱歉,這一切有點像做夢,我一時半會還改不過來,望夫人見諒。”</br> “我不見諒。”琳瑯仰起細頸,灑落銀輝的美麗臉龐一下子映入樂思源的眼里,那梅紅色的唇迷人上揚著。</br> “除非,夫君吻我——”</br> 樂思源心想,難道此人是禍國妖姬轉世么?不然怎么每一個動作、眼神、姿態都迷人得無可救藥?</br> 他抬手壓住了琳瑯另一邊的臉,就要親下去。</br> “嘭——”</br> 一道槍聲響起。</br> 血珠順著樂思源的耳垂滑落。</br> 有人來復仇了。</br> 幽冷的黑夜里緩緩走出了一個男人。</br> 他依舊穿著那套黑色西服,只是身上多處傷口,素白襯衣染上了血跡。</br> “夫人,你能告訴我,你方才,在做什么嗎?”紀澤面無表情,眉骨上有一道猙獰的傷口,還沒結痂,“怎么,為夫才幾天沒回來,你就這樣迫不及待改嫁了?”</br>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從旁邊傳來,樂思源也忍得住氣,盡管耳朵被打中了一槍。他看著面前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低聲問琳瑯,“怎么辦?”</br> 為了降低琳瑯的戒心,除非必要的震懾,樂思源很少會在身上帶槍。這次又是在院子里賞雪,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他也不想用那煞氣重的玩意來破壞氣氛,誰想到意外就這樣發生了。</br> 潘大帥看來是不中用了。</br> 樂思源暗暗想著,號稱“固若金湯”的潘府居然被人破了,傳出去都是一樁恥辱。</br> “你先回去。”</br> 琳瑯不慌不忙攏緊了斗篷。</br> 樂思源很聽她的話,盡管有一頭虎狼似的野獸在盯著他,他還是轉過身。</br> 不遠處的男人瞇起眼,慢慢扣下扳機。</br> 然而琳瑯卻身形一晃,擋住了人。</br> “你……”紀澤錯愕,眉眼漸漸漫上了冷酷之色。</br> “夫人,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br> “怎么會,夫君心狠手辣,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下得了手,又怎么會在乎妾身這條薄命呢?”踩著輕盈的步子,在雪上留下淺淺的痕跡,琳瑯裙擺微晃,逐漸走近紀澤。</br> “開槍啊,為什么不敢開槍了?你方才不是說要殺了我嗎?”</br> 琳瑯伸手握住了槍管,直接一扯,對準了自己的胸口。</br> 紀澤一驚,反射性就想收回來,他死死忍住了這股沖動,強迫自己冷靜。</br> “你看,我都把自己送上門來了,夫君只需要輕輕一拉,嘭的一聲,這里,就會開出大片的血花來,染紅你的衣裳。”</br> “你……不要逼我……”</br> 紀澤臉色微變,禁不住后退一步。</br> “我逼你了嗎?你既然想要堅決殺我,手抖做什么?”她的手順著槍管往下一摸,覆蓋住了男人那雙布滿傷痕的手。他嘴唇略微哆嗦著,下意識想要甩開這柔美細膩的雙手。</br> 他不能被這人迷惑。</br> 他紀澤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猶如喪家之犬,還不是拜她所賜?可笑的是,他拼死拼活也想回到她的身邊。</br> 這一路的逃亡,他找著各種借口為她開脫,想著是不是潘大帥威脅她了,卻沒想到回來第一眼見到的,是另一個男人將她擁進懷里的場面。</br> “為什么?”他啞聲問,“為什么要將我一個人留在潘府?這些都是你安排的?”</br> 他還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想從她的嘴里聽出不一樣的答案。</br> 只要她說,他都肯信的,真的,他會信的,只要是她說的話。</br> “啊……這個……”</br> 她指尖摩挲起男人的手腕,猶如一條靈活的魚兒,鉆進袖口里嬉戲。</br> “潘大帥說了,他的女兒對你一見鐘情,想讓你娶她。妾身想著,若是夫君能成為潘府的唯一上門女婿,等潘大帥死了,不是正好名正言順接管潘府嗎?這對紀家來說是很有利的條件,不是嗎?”</br>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紀澤難以置信。</br> “別說的這么難聽。”女人歪著臉,幾縷黑發垂在臉頰,頗有幾分孩子般的天真,“這是一箭雙雕的計策呀,夫君既得了美嬌妻,又接管了潘大帥的滔天權勢……”</br> “我不要!”他激動大喊,“你知道我喜歡的是你!”</br> “喜歡我?”她動作一頓。</br> “喜歡我,所以把我當成秦慧心的替身?”</br> “喜歡我,所以讓我與孩兒當秦慧心的擋箭牌?”</br> “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我?”</br> 琳瑯輕蔑笑了,后退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那你的喜歡真是廉價,廉價到一文不值。”</br> “不是的,我沒想過會這樣……”男人臉色霎時雪白如紙。</br> 他只是沒想到,寫好的劇本里突然多了一個深愛的人。</br> “但是,你看啊,你一邊說喜歡我,手里還拿著槍,難道不是想逼我就范?”琳瑯唇邊的笑容愈發美了,像是雪里的月光。</br> “只會強迫,像強盜一樣,你的喜歡真叫人惡心。”</br> “啪——”</br> 男人立即扔下了槍,腳底用力踩了那硬物好幾下,琳瑯聽著都疼。</br> “好了,我沒有了,真沒有了。”他語無倫次解釋,甚至有些卑微,“你、你相信我,我沒想要強迫你的。我只是太生氣了,因為……”</br> “因為什么?因為我算計你,還是因為我有了別的男人?”琳瑯抬手挽了挽鬢邊的發,巧妙抹去了自己,“你若是看不順眼,難道自己不會去解決嗎?連這個還要我來教你?”</br> 他愣愣聽著,忽然眼神一亮。</br> 他彎下腰撿起那把槍,往房間快速跑去。</br> 一片雪花落到琳瑯的眉心,頃刻化開了。</br> 透明的水線驀然淌過鼻尖,泛著盈盈的光。</br> 琳瑯對著天邊微笑。</br> 月亮啊月亮,你看這招借刀殺人,我使得可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