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男人回來了,皮鞋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響。</br> 滿地是雪白澄明的光,刺得眼睛生疼。</br> 琳瑯剛打發(fā)了前來詢問的人，肩膀一緊,被來人圈禁在懷里。盡管隔著厚實的紅綢內里的黑貂斗篷,琳瑯依舊能感受到對方胸膛的呼吸起伏,略微急促的。</br> 她低頭掃過橫在胸前的手臂，衣袖沾染了點點猩紅。</br> 他這會拿著槍倒是不手抖了。</br>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啊。”琳瑯意味深長地說，“什么都被掩蓋了。”</br> 男人冰涼的臉面貼上她的頸窩。</br> “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吧？”他忽然說。</br> 琳瑯漫不經心地敷衍，“離不離開,這個問題誰說得清呢，又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br> “我會。”</br> 他第一次突兀打斷了她的話。</br> “我知道的,你不愛我。你把我關進籠子里，當成玩具一樣調/教，只不過是覺得好玩而已。一旦膩味了，便可隨意丟棄,這對你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誰會在意玩具被拋棄的下場？”</br> 但他不一樣。</br> 她在他的身上建立了王國的秩序，殘忍地刻入血肉里。</br> 聽從,已經成為了本能。</br> 深重的印記一旦烙下,不但是身體,還是記憶,他都洗不掉。</br> “那么,被主人遺棄之后，玩具會有怎樣的結局？”</br> 琳瑯反問。</br> 夜色之下，他的半張臉籠罩一層淡淡的陰影，另外半張臉卻是映得極為雪白，宛如上好的玉瓷與冰雕，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br> “它會死的。”</br> “怎么死？”</br> “剝了這層精美的人皮，里面只有一架腐朽的木架子，沒有心臟，也沒有肝臟，不會哭，也不會笑。它已經死了，即便是玩具，四肢還被絲線牽扯著上臺表演，可它沒有心了。”</br> “玩具本來就沒有心，它不是人，不是嗎？”</br> “不是的，它有心的。”</br> “只不過與人類不一樣的是，它的心是木頭做的。”</br> 他固執(zhí)地說，“每一個玩具，都禁錮著一尊沉眠的神靈，他們因為觸犯戒律，被打下了凡間，天界懲罰他們生生世世不知混沌日月。然而，當神靈成了玩具，就沾染了此處的煙火氣息，它渴望起能像真正的凡人一樣活著，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兒孫繞膝，直至壽終正寢。”</br> 琳瑯偏頭看他，對方也正用一雙黑眸緊緊看著他。</br> “你信嗎？玩具它真的是有心的，盡管不會跳動，但它知道刻在里面的，是誰的名字。”他的臉色是慘白的，然而嘴唇卻紅得妖異，仿佛抹上了一些干涸的鮮血。</br> “它只有一個主人，永不背叛。”</br> 我也是一樣的。</br>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歇著吧。”</br> 她避開了他炙熱的視線。</br> 對方有些失望，但在琳瑯伸手過來時，眼睛霎時亮了。</br> 他乖乖跟著琳瑯回屋了。</br> 琳瑯讓他洗了熱水澡，換了一身干凈素白的衣裳，祛除了身上的血腥味。他不太喜歡屋子里有其他人的味道，因此自作主張重新?lián)Q了被單與枕套。</br> 她剛躺上去，對方就黏糊過來了，抱得人喘不過氣。</br> “你這是做什么？”她無奈張著手，感覺無處安放。</br> “我怕你會像那天一樣，突然就不見了。”</br> “你這是在怪我？”</br> “不，我沒有。”他幽幽地說，眉心仿佛籠罩了一層黑霧，陰冷的聲線十分滲人，“是潘府不好，是他們開出了條件，引誘你跳下了那個陷阱。那群人才是最該死的。”紀澤扭過頭，又沖著琳瑯露出了笑容，“不怪你，是他們太狡猾了。”</br> “所以……”</br> “我把那個老狐貍殺了。”</br> “再也沒人敢來妨礙我們了。夫人，你高不高興？”</br> 琳瑯緩緩移動眼珠，“你說什么？”</br> “那個姓潘的，他壞事做盡，中邪死了呀。”</br> 紀澤“咯咯”笑了起來，竟像個稚嫩天真的兒童在說一些好玩的事兒。</br> 他細長秀美的眼睛里盈著脈脈的情愫，對琳瑯表白，“夫人，你不是想要潘府嗎？我給你，我全都給你好不好？你看，潘大帥死了，現(xiàn)在潘府群龍無首，正好是我們趁虛而入的時機。而且，在逃離囚籠之前，我在他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的秘密賬本，足以拿捏他的手下，這些，都被我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br> “什么地方？”</br> “你靠過來，我告訴你。”</br> 室內的紅蠟還在燃燒著，光線微弱，窗邊攀爬上的樹影形如鬼魅。</br> 紀澤眼也不眨盯著琳瑯。</br> 等到人挨得近了，他伸手撫過她的細頸，揚起下巴來親吻人。</br> “就在……”</br> 銀絲淌出嘴角，他毫不猶豫伸出舌頭舔干凈了，只是分明還不滿足。</br> “你今天趕路也累了，快睡吧。”</br> 琳瑯抬手撫過他的眼，替他合上了。</br> 她掌心碰過的地方，皆是冰涼的。</br> 紀澤擁著人到了天明，睡了一個極為安穩(wěn)的覺。夢里他還是那個清貴矜傲的大少爺，手頭上是干干凈凈的，沒有沾染上任何一條人命。</br> 但有些事總是不一樣了。</br> 他從潘府逃回了琳瑯的身邊，不過是進了另一個龍?zhí)痘⒀āＫ髦溃谏韨鹊模且活^披了美人皮的毒蛇，她引誘他，蠱惑他，令他分辨不清真與假，善與惡。</br> 滲著毒素的獠牙已經咬破了脖子，他病入膏肓，無藥可救。</br> 然而，計劃總不如變化快。</br> 就在紀澤使計殺了潘府主人的時候，潘大帥在外國留學的兒子匆匆趕了回來。這位少帥頗有心計與手段，籌謀一番后，在紀府布下天羅地網(wǎng)，要將人捉拿回去。</br> 紀澤帶著琳瑯逃了，但最后還是被押回了潘府。</br> 潘府的大小姐對他癡心一片，執(zhí)意要同他成親。</br> 這位大小姐是一個癡兒，在娘胎里落了病根，一生下來就只有三四歲的智力，生活還無法自理。她偏偏就要定了紀澤，想要跟他結為夫妻。</br> 潘少帥冷笑著將喜袍扔到紀澤的身上。</br> “穿好嘍，紀大少爺，這是你最后一道的護身符，再弄丟了，我就讓你下地獄，去陪我那個死鬼老爹。”</br> 紀澤微笑著，用腳底踩了好幾下。</br> “喲，原來是條硬漢子，很好，少帥我最欣賞就是你這種吃硬不吃軟的。”潘少帥抬了抬手，“把徐小姐給我請上來。”</br> 紀澤臉色一變，袖口里的拳頭捏緊了。</br> 琳瑯雙手被一段紅絲綢綁著，平日里梳好的烏發(fā)也略顯凌亂。</br> 她由人帶著走進了布置一新的喜堂。</br> 蓋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就站在琳瑯的左手邊，手里反反復復玩著一個彩色繡球，發(fā)出古怪又悚然的笑聲。一個上了年紀的喜娘攙扶著潘府大小姐，時不時掏出帕子給她擦口水。</br> 一桿槍對準了琳瑯的后背，他惡劣旋轉了槍口幾下。</br> “你別碰她！”</br> 紀澤波瀾不驚的面容顯露出了怒意，但是他身體一動，就被周圍的士兵攔住了。</br> “拜堂。”</br> 潘少帥懶懶吹了一記口哨，神情邪佞，“紀大少爺，我想你該不會這么忍心，眼睜睜看著你年輕貌美的妻子，被本少帥辣手摧花吧？”</br> “我早與妻子結發(fā)在先，恕不能從命。”紀澤深吸一口氣，“潘少帥，我愿意以任何的一切來交換我妻子的性命……”</br> “交換？本大帥不需要！賬本也好，金銀也罷，總之，你現(xiàn)在就得給我拜堂，只要成了我的姐夫，那就是一家人，什么都好說話，不然——”他唇角邪氣挑起，忽然伸手摟住了琳瑯的腰肢，往她頸肩猛地一嗅，“不好意思，她就保不住了。”</br> “啪！”</br> 他凌空扛起了人，大步流星往內室踏去，笑得十分狂妄。</br> “美人兒，別怕，你夫君是個木頭人，少帥我這就來疼你！”</br> “你、你混蛋！你放開我！”</br> 琳瑯驚慌不已，使勁錘著男人的后背。</br> “夫君，救我！”</br> 她抬起頭，眼神凄厲絕望。</br> “我同意！”</br> 少帥的腳步一頓，“哦？同意什么？本少帥聽得不太清楚呢。”</br> 紀澤閉上了眼，“我同意，成為潘小姐的丈夫，請你，放過她。”</br> “好。”</br> 少帥又將人放下來，“還不趕緊的，愣著做什么，拜堂啊！”</br> 司儀從這一幕中如夢初醒，捏著嗓子喊，“一拜天地！”</br> 墻壁上貼著用金線描繪的大紅雙喜，龍鳳呈祥的字樣涂染了金粉，在燭光下閃著光，周圍一切都是觸目的紅。</br> 這仿佛讓他回到了當初，他同琳瑯拜堂的場景。</br> “跪下！”</br> 潘少帥眉頭一皺，粗魯踹了他的腿窩。</br> “嘭——”</br> 男人猝不及防趴在地上，耳朵擦著地面，冒出一串血珠。</br> 見禮的賓客與小孩發(fā)出一陣嬉笑的聲音，連潘小姐也被一下吸引了，掀了蓋頭，有樣學樣，照著她弟弟的姿勢，狠狠踹了一下他的腰身，緊接著就是拍掌大笑，歪斜的嘴角咧著，露出十分高興的模樣。</br> 他默不吭聲受著，哪怕是白皙的額頭留下幾個鞋印。</br> 潘少帥輕蔑笑了，“這才乖了嘛，我的好姐夫。你最好記住了，從今以后，你只是我們潘家養(yǎng)的一條狗，只配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旁的心思，我勸你通通收起來，免得我對你不客氣。”</br> “呸，什么玩意兒。”</br> “夫君……”</br> 她低低的啜泣聲，他聽見了。</br> 沒事的，他覺得這樣很值。</br> 起碼自己這個玩具還有一點用處，能保護主人。</br> 不過就是挨了幾腳，沒事的，不疼。</br> 夫人，你要是哭了，為夫才會疼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