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際清明。</br> “君上,祭司大人跟幾位長老在殿上等著您呢。”</br> 粉衣的小婢在紗帳外輕輕叫喚。</br> 內室里頭沒有半點動靜,她咽了咽口水,冒著生命危險提高了聲音,又重復一遍。</br> 床邊的紅色紗帳斜斜垂出一只纖細的手臂來,腕上用紅線系著金鈴,似乎是聽見了婢女的聲音,手指動了動。</br> 但還是沒有醒過來。</br> 外頭的婢女著急了,來回走動了幾步,壯了膽子直接喊上了,“君上,祭司大人說有重要的事,您趕緊起來吧!”</br> 琳瑯這回是聽到了,她緩緩睜開眼看著頭頂上的流蘇與珠子。</br> “君上,您快起來,祭司大人要發飆了……”</br> 伺候的小姑娘快要哭了。</br> 琳瑯打了個呵欠,這才懶洋洋伸腿,往男人的腰毫不留情踹了一腳。</br> 他一動不動,跟死豬一樣。</br> “喊你呢,別睡了,吱個聲。”</br> “……吱。”</br> “……”</br> 真行,您老還真是吱個聲啊。</br> 琳瑯有些嫌棄推開了人,多大了,還要枕著別人的手臂睡覺,他就不覺得害臊嗎?</br> 那顆黑乎乎的腦袋挪了挪,歪出了一個完美無比的角度,枕到她的胸口上。</br> 好家伙,居然壓胸。</br> 琳瑯心想,這孩子是想討打是吧?</br> 她粗暴揪起對方的頭發,他“嘶嘶”怪叫,被迫無奈睜開了眼,“一大早的,你謀殺親夫呢這是?”他從對方手里解救自己的頭發,抬腿壓住了人。</br> “何止是謀殺,我還打算親自鞭尸呢。”</br> 優雅翻了一個白眼,琳瑯說,“趕緊起來,有人找你商量要事呢。”</br> 他裝作聽不見,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br> “你說什么?天還沒亮,哦,好,那就接著睡吧。”他又蹭了蹭。</br> 不好,有反應了。</br> 琳瑯狠狠踹了一腳。</br> “嘭!”</br> 這次直接把人踹床底下了。</br> 司徒非整個人都清醒了,他揉了揉腰,埋怨道,“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啊,故意傷害人是犯法的。”</br> 琳瑯翻過身,不理他。</br> “真是的,哪家的婆娘有你這樣的,動不動就家暴,誰受得了啊,還好我皮糙肉厚,耐打,不然你就要守活寡了。”他嘀嘀咕咕穿著衣服,又走到床邊替人拉好了被子,轉身走出內室。</br> 祭司大人跟一眾長老在殿里等候著,見正主來了,紛紛迎上去。</br> “何事?”</br> 他打著呵欠,睡眼惺忪,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里,聾拉著眼皮站著,也不準備去臺上坐了。為了裝個逼,每次都要走那么高的樓梯,他也很累的。</br> 祭司大叔抖了抖面上的胡須。</br> 完了,溫柔鄉,英雄冢。</br> 他們的魔君大人已經沉迷美色無法自拔,連正事都給忘得差不多了。</br> “您忘了跟人皇的約定?”祭司大叔試探說了。</br> 男人狹長的眉陡然往下一壓,顯出幾分凌厲之色,嘴里還是漫不經心的語調,“哦,原來你說這個啊。”</br> 祭司高高提起的一顆心放回安穩的地方了。</br> 果然魔君還是那個魔君。</br> 他手上的血,不會因為美人的溫柔,而有半分的冷卻。</br> “放心,本君早有安排。”</br> 司徒非臉上露出迷醉的神色,似笑非笑,“這一天,我已經等很久了。”</br> 那躁動的血液,早就沸騰不安了。</br> 祭司想到了某個場景,背脊一寒,連忙低下了頭。</br> 司徒非走回了內室,把人從被窩里挖出來。</br> “干什么?”琳瑯不耐煩,“你沒得睡就非得吵我是吧?”</br> “帶你去好玩的地方。”</br> 他哄著說,手腳飛快替她穿上了衣裳,琳瑯見不用自己操心,就由得他擺弄了。</br> 殿外停著輛馬車,司徒非抱著琳瑯上去了,剛坐好,馬車自動漂浮到半空,八匹黑色駿馬踩著一團熾熱的火云,朝著目的地奔去了。</br> 琳瑯被男人放在紫色小榻上的軟毯上,厚薄正好,很舒適。不遠處是一尊精美的鹿嘴爐,冒出一縷縷的煙霧,像是檀香的味道,琳瑯聞著昏昏欲睡。</br> 駿馬跨過了夕陽,很快就入夜了。霜寒露重,月明星稀。</br> 琳瑯將簾子掀開,欣賞窗外的明月,順手撿了一些糕點吃。到了她這個程度,辟谷百年其實都不成問題,不過她披著妖族的皮,骨子里畢竟還是人類,好口腹之欲,不吃點什么總覺得嘴里沒什么味道。</br> 司徒非盤腿坐在她旁邊,探出頭來,咬了她手上的桃花酥一口,還順帶舔了舔手指,得到了某人一對白眼兒。</br> “幼稚。”</br> “你是幼稚的女人。”</br> 他往她身上靠,“你看長夜漫漫,又如此良辰美景,不做些什么真是對不起老天爺給我們的獨處機會。”</br> 琳瑯吃干凈了手上的點心,拍了拍細碎的屑,挑眉道,“那你說說,你想要做些什么對得起老天爺的事情?”</br> 他眼睛直勾勾瞅著她,“你懂得。”</br> “我不懂。”</br> “我說了你就懂了。”</br> “那你還是甭說了,除非你求我。”</br> “求你。”大丈夫能屈能伸。</br> “……”</br> 馬車在第三個黃昏時到了終點,琳瑯被司徒非攙扶著下了車。</br> 外面的風不太,但腥氣很重,令人作嘔,空氣像是粘稠的漿糊,刮在臉上悶悶的,透不過氣來。</br> 面前是一片煉獄,一架巨大的、非人的遺骸陷在泥沼中,旁邊盤滿了拳頭般大的血蟲,似乎要將骨頭都給啃個干凈。</br> 在人間與地獄的交界裂縫中,有一處布滿尸骸的遺址,是上古時期仙魔廝殺的戰場,平常被一片厚重的血霧遮著,找不到出入口,只有某一刻的正午陽光可稍稍驅散霧氣,變得有跡可循。</br> 而為了這難得的一刻,修士們必須要等上百年。</br> 琳瑯看到這幕,挑了挑眉,“這就是你說的好玩的地方?”</br> 他往唇邊豎起手指,“噓”了一聲。</br> “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頭呢,你聽,噠噠噠,有人來了。”</br> 的確是有人來了。</br> 來的還是熟人。</br> 一團濃霧中,來人的身影漸漸清晰,是一身素色衣袍的人皇,衣領上繡著精美的蘭草圖案,整個人顯得儒雅風流。</br> 人皇同樣看到了琳瑯,差點沒認出來。</br> 主要是這人之前留給他的印象一直是“白衣墨發”,突然見她換上了艷麗似火的紅衣,柳眉紅唇芙蓉妝,這才有了一種妖族女子的氣息,天生媚骨,傾倒眾卿。</br> 那一瞬間,他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br> 人皇開始后悔將她送給魔君了。</br> 他瞧見了琳瑯的那笑意盈腮的表情,對方的眉梢上仿佛涌上了一種重遇故人的喜悅,他心頭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br> 難道琳瑯在魔君那邊過得并不快樂,也許是希望他能救她?</br> 盡管這個念頭很荒謬,人皇竟然隱隱生出期待。</br> “你來的挺早的。”司徒非意味深長地說,“我要的,你都準備好了?”</br> 人皇把視線從琳瑯身上挪開,“自然,既然約定好了,本座不會失信于人。”他從腰帶上解下五彩錦袋,“你要的,都在這里。”</br> “爽快。”</br> 司徒非贊他,“數百條性命說送就送,手都沒抖一下,不愧是梟雄,本君實在是嘆服。”</br> 這個錦袋實際上是類似須彌芥子的存在,里面裝著一盞盞魂燈。</br> 大家族的子弟結丹之后,族長會為他們點燃魂燈,滴上一滴精血,必要時可以通過魂燈來召喚他們。</br> 人皇的臉皮痙攣一下,沒回應他。</br> 這是一場天知地知的交易,他想要得到這個魔頭手里的東西,只能用自己擁有的來交換,哪怕是要付出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臣子與后輩的性命。</br> “我要的東西呢?”人皇問,他一手握著錦袋,一邊緊緊盯著司徒非。</br> “接著!”</br> 一枚血玉丟了出來。</br> 人皇愣了半晌,沒想到這人居然這么吊兒郎當,如此貴重的東西說拋就拋,他連忙接住了,捧在心口邊,松了一口氣。</br> 與此同時,五彩錦囊也被司徒非拿走了。</br> “咔嚓——”</br> 他指骨成爪,瞬間捏爆了錦袋。</br> 琳瑯聽到了清脆的一聲,從他掌心里冒出了大量的氣,更像是一縷縷的血線,爭先恐后要往四周奔逃。</br> 人皇的眼神很復雜,然而摸了摸指間的血玉,還是沉默了。</br> 司徒非那蒼白如紙的臉龐上漸漸爬上了血絲,像是皮膚下的血管突起,又像是鐫刻的神秘紋路。</br> 他的氣勢在節節攀升。</br> 人皇吐了一口氣,“恭喜,登堂入室。”</br> “不,你這句話說的太早了。”</br> 司徒非伸出細白的手指,按了按眉心,“還差一個。”</br> 人皇皺眉,“不可能,你要的是九百九十九個。”</br> “沒錯,你給的的確是九百九十九個,一個都沒少,但是我的魔功大成,需要的,是一千個。”</br> 人皇錯愕。</br> 而魔君的視線落到了琳瑯的身上。</br> 他瞇起了眼,心里想著:</br> 幸好她今天穿得是紅裙。</br> 紅裙——很耐臟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